子锦又说了几句,文绉绉的,我听得模模糊糊,大概是说师父不让军医过来替我诊治,是否妥当。

子锦贵为皇孙,开口总有些不自觉的高高在上,但面对师父倒是一直都很有礼尊重,我很满意,对他的讨厌又淡下去许多。

只是仍旧不想睁开眼睛,我固执地躺着,等待子锦离开。

我更愿意,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只有师父一个人。

海:大冬天伸出颤抖的手指留言哦

旁白:………………老吓人了你

☆、第 40 章

但是不等我睁开眼睛,师父便同子锦一起走了。

我在冷清的屋子里独自失望,门开了,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一直走到床边上。

我睁眼,看到床前一条白色的影子。

“季先生……”我开口,听到自己气虚微弱的声音。

季先生微笑起来,更是颜色如玉。

“醒了就好,睡那么久,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自来到军营,一直对季先生很有好感,季先生身为军师,与军营里其他整日拿刀拿剑的武将与士兵全不一样,一身白衣,文质彬彬飘飘欲仙,说话前总是先露出一个微笑,比大嗓门的韩云和动不动就要对我瞪眼睛的徐平好太多了。

只是从辽人处死里逃生回来之后,我再看到师父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想到耶律成文的脸,莫名的忐忑之中,总觉得每个人都是藏着另一张面孔的。

季先生见我只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催促,只在床边坐下了,声音温和。

“佩秋带兵出去了,嘱我们多看着你一些,我只是来看看你,一会儿凤哥就会过来守着了。”

“师父带兵出去了?”我一惊。

“耶律成文如此嚣张,也不能就这样任他去了。”季先生慢慢地说完,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又微笑起来:“无妨的,佩秋带兵向来所向披靡,之前夜袭辽营,连他们的粮草都烧了,辽地苦寒,耶律成文绝对熬不到冬天就会撤兵的。”

季先生这样说话,倒像是对我在解释,安慰之意明显,我感动起来,想一想开口:“耶律成文屯了很多兵,我看到了,至少有上万人。”

季先生点头:“所以粮草就更是要紧了。”

“不需要援军吗?”我仍是担心。

说话间有人冒冒失失地奔进来,手里还端着个水盆,看到季先生紧急刹住脚步,差点把水都泼出来。

是凤哥,站稳之后叫了声:“季先生,你在这里啊。”

季先生站起来:“小玥醒了,你照顾着吧,我去监军处看一下。”

凤哥的表情就扭曲了:“他又有什么事啊,真讨厌。”

季先生把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然后笑着拍了拍凤哥的肩膀,这才走了出去。

凤哥把水在床头边放下,把脸凑过来仔细看我,还唏嘘:“你真是,动不动就躺倒了,一睡就是两天,把我们给吓得。”

我心思还在季先生说的那些话上,想也不想就要坐起来说话,把自己的断腿都忘了,一边吸气一边龇牙咧嘴。

凤哥吓坏了,两只手来按。

“你干什么?”

我摸了摸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腿,吸着气安慰他:“没事没事,就是骨头断了,我自己能治,很快就好了,王监军做了什么?他是不是又为难师父了?”

凤哥见我说话中气十足,半点伤患的样子都没有,遂放下心来,拿帕子过了水,边拧干边与我说话。

“那奸人,乘着将军不在的时候写了密折回去,颠倒黑白,说将军在北海不顾两国邦交挑起战端,在皇上面前弹劾呢。”

我大吃一惊,凤哥递过来的帕子都不接了,抓着他叫:“怎么能这样!”

凤哥被我抓得哇地叫了一声,赶紧把手抽回去:“别着急了,这不是将军把你和皇十二孙一起救回来了?有他作证,王监军还敢胡说吗?”

“那么那奏折……”

“送到京城了,又被原样发了回来,还是发到将军手里的,你没看到王监军那脸色,好笑死了。”凤哥说得很是痛快。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了。”

“好什么?一样要打仗。”凤哥把拧干的帕子塞到我手里:“你睡了两天,将军都没怎么合眼,每天都在为开战做准备呢,韩云他们说这次要把辽人的前哨堡垒攻下来,将那些可恶的辽人一口气从边境赶出去。”

我懊恼:“要是我没有受伤就好了。”

凤哥“哈”了一声:“你没受伤又能干什么?”

“做军医啊。”我理所当然地。

“军医足够了,今天还有一个跑来毛遂自荐的呢,就是年纪太大,听说雪白胡子老长了,韩云说,他看得都不忍心了。”

“……”

我越听越觉得异样,忍不住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话说到这里,门外就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踢门板。

“谁啊!”凤哥没好气地过去开门,我像是预感到什么那样,心怦怦跳起来。

门开了,最先看到的是一只巨大的竹筐,下面露出两条腿来,来人硬是将目瞪口呆的凤哥挤到一边,进门放下竹筐还擦了把汗,看到我坐在床上,雪白胡须动了动。

“……”

我在他还没有说话前就喊出声来了,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子。

“太师父!”

凤哥被将军师父这个头衔吓住了,转眼就被太师父赶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太师父果然出手不凡,不多时便逼我吞了一大堆药丸,并且在我噎得翻白眼的时候絮絮叨叨地将我数落了一大通,最后才勉为其难地看着我的断腿夸奖了一句。

“徐持绑的吧?处理得还不错。”

我是师父捡来的孩子,这世上除了师父之外,也就是太师父与我最亲了,自太师父说要去云游,闫城一别,我不知多久没有见过他了,时常想念得紧,这时候听他唠叨也不厌烦,只觉得心里高兴,还附和。

“是呀,师父最厉害了。”

太师父哼哼了两声:“知道知道,什么都是徐持最好。”

我一向不习惯在老小孩一样的太师父面前撒娇,这时心里激动,忍不住拉住他的袖子,轻轻地:“太师父也厉害的,谢谢太师父。”

太师父又哼了一声,这次声音却轻了许多,还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

“快些好起来吧,别让徐持担心。”

太师父在我身上用了药,我又很快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只觉神完气足,说不出的舒泰。

只是屋子黑乎乎的,又是夜里了,只有我一个人躺着,谁都不在。

我试着动了动腿,除了上了夹板的地方还有些不便外,几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太师父果然神医。

四下静悄悄的,我恢复精神便躺不住了,心里挂念着师父和太师父,只想去找他们。

床边体贴地搁着一副拐杖,大概是凤哥放下的,我把胳膊架在拐杖上,拖着一条腿也走得挺顺,只是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太师父的声音。

“你真要我把她带走?”

我身子一僵,已经在门上的手就再也推不下去了。

仿佛过了一百年才听到师父的回答,声音仍旧是哑的,透着我所不熟悉的,从不敢想象的精疲力尽。

他说:“师父,玥儿在这里,我的心很乱。”

海:小师父,看到你这样,我的心也很乱……

旁白:是你的心很春天吧,眼睛里都飘出粉红的心了

☆、第 41 章

天元三十六年,左武将军徐持镇守青州北海,时值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成文进犯边疆,左武将军夜率精兵奇袭其大营,火烧辽营粮草,后率军连破三路辽军,拔耶律成文边境前哨石堡城,并驻兵于此地继续进击,收服前朝所失千里土地,将骚扰边境多时的辽人逼出苏哈尔山。期间皇十二孙御驾亲临,坐镇北海大营,战后,徐持擢授青州幽州冀州兵马大将军,统管三州兵马,天下军权无出其右者。

这一切都是我在京城听别人转述的,师父率军驰骋千里追击辽兵的时候,我已经被送到京城将军府里,清风明月树影深深的,苦寒辽地仿佛只是一场梦。

那夜师父要太师父将我带走,太师父当即耍赖,就算隔着一层门板,我都能够想象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模样。

太师父说他还要云游呢,哪有时间带小孩,将军回他。

“师父,父亲要我忠君报国,万事以国家为重,可是玥儿……”

师父说到这里,声音就低了下去,低得我都无法听清。

太师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难得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国家那么大,皇帝老儿总把你们徐家当枪使,你这样南征北战的,还要受他们的腌臜气,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吗。”

“不是这样的,师父……”

“知道知道。”太师父打断将军:“不就是一点私心吗?好歹你也是个人,总得留点给自己,别听你爹的,动不动就一腔热血誓死报国什么的,再说了,就算是你爹,也不是没有私心的。”

“父亲他……”

太师父像是存心不让将军说一句完整的话了,又一次打断他:“玥儿跟着你,太平日子也就算了,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真有点要命,再说了,你爹那年要不是为了那一点私心分了心,也不至于……”

“师父!”这次轮到将军开口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这么凶干什么,还是小时候可爱,当了将军就这样了……”

太师父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师父声音低下去,很是头疼地:“师父,徒儿不敢阻您云游,只是战事紧急,玥儿留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就请您把她送到将军府,在那儿有人看顾着我也安心。”

太师父按习惯哼哼两声,很得意地:“知道求我了?”

“师父,我知道你对玥儿,也是心疼的。”

“……”太师父说不出话来了,半晌之后突然哇哇叫:“麻烦死了!所以我就说你捡什么不好,捡个小孩回来养。”

我独自在屋里,手心贴在门上,怕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放开,只能一直憋着,憋得喉咙一阵一阵的抽痛,片刻后有脚步声往这里走来,我一惊之下转身冲上床,拖着一条腿,狼狈至极。

进来的是太师父,看到我乱七八糟地倒在床上还要鸵鸟地把头埋在被子里的模样很大声地叹了口气,走过来扯我的被子:“别躲了,徐持走了,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在偷听。”

我被扯走了被子,立刻把脸埋进床铺里,就是不让太师父看到我的眼睛。

太师父在床边坐下,拍拍我:“徐持要我带你回将军府去,去不去?”

我不说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是这样,从小就黏着徐持,我去跟他说。”说完就是推椅子站起来的声音。

我翻身,一把捉住太师父的袖子。

“不要。”

太师父停住脚步,抓过身来摸着胡子看我:“不要?”

没了被褥做掩护,我含着两包泪水的眼睛就无遮无挡地露了出来,还要拉着太师父开口讲话,真是艰难。

“不要了,太师父,我跟你回去。”

“真的?”

“真的。”我点头,眼泪含不住,从眼角落出来,滑过脸颊,落在床沿上,啪啪两声细微的响。

“……”

太师父看到我眼泪落出来便条件反射了,两只手一动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我的声音,脸上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最后还犹犹豫豫地靠过来,说。

“那……太师父在这里,别伤心了。”

我“嗯”了一声,抓着太师父的袖子擦擦眼泪鼻涕,答他:“没事了太师父,我哭一会儿就好。”想一想又补充:“不要告诉师父。”

太师父“呵”了一声,很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但最后却没有说出来,只把我的头拍了好几下,下手还挺重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拍得我脑壳直响。

第二天师父便带兵出征去了,直到太师父带我离开都没有再与我们见面,倒是子锦在我们走之前派人来传我,我一瘸一拐地去见他,身上还背着简单的小包裹。

子锦一身锦衣,负手站在窗前,背影倒是很有些威仪,看到我就问:“你要走了?”

我对这位纨绔皇孙一向没什么好感,但之前在辽营里共患难过,尤其是在山道上他还不顾危险地拉过我一把,死里逃生再见到他,感觉到底不一样。

我拄着拐杖想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我就不客气了,只在嘴巴里说了句:“小玥见过皇孙,是啊,我要走了。”

子锦凤眼一弯:“原来你真是徐持的徒弟,徐持对你很好啊。”

我看着他不说话。

子锦笑了:“你紧张什么?我之前就说了,不知者不罪,河边那件事,我不会怪罪你的。”

我闭着嘴巴,不想说不是他提醒,我都快把那件事忘了。

“你去哪里?”子锦又问,然后不等我回答便接着道:“京城和元府是我长居之所,若你……”

我听出他的意思,连忙摇手:“多谢皇孙,我回师父的将军府。”

“这样啊……”子锦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你叫我什么?”

叫什么?这都是在大营里了,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叫你皇孙,难道还直呼你的名字?

我看看左右站着的侍卫们,额头上流汗了。

幸好子锦也没坚持,又说了几句就让我走了,我转身,刚走到门口又被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