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喉咙里干得发疼,却又停不下口。

“皇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子锦像是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我需要徐持的一个保证,让我知道,他是永不会离开我的。”

我听到自己声音,发了抖:“怎么保证?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吗?灵堂外的那一夜还不够吗?师父带伤留在京城三个月,最后呕血朝堂还不够吗?皇上究竟要怎样的保证才足够?如果师父也……即便皇上想他站在你身边,也不能够了。”

“小玥。”子锦站起身来,拂了拂明黄色的宽袖,眼中神情难测:“我对你说过,我是把徐持当朋友看的。”

我“……”

“我并不想他死,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心里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的。”

对他总是与对别人不同的……

景宁所说的话仍在耳边,我自小由师父养育,并不是暴烈的性子,但这时却有些熬不住,两手握了又握,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对皇帝挥出一巴掌去。

他看着我的衣袖,缓缓道:“怎么?想再来一次?”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子锦做了皇帝,想必是日理万机的,没想到过去那点小事桩桩件件都记得那么清楚。

我索性将双手伸出来摊开:“皇上放心,小玥知道宫内规矩,身上什么都没有带。”

即便我带了任何东西,也不会蠢到在皇宫里对他出手的,那一次……我还只当他是个平常纨绔,谁知道世事变迁至此,北地丛林中偶遇的陌生人,再见便是皇子皇孙,再见……就已经是皇帝了。

子锦目光落在我摊开的双手上,手就是一动,像是又要来牵我,但最终没有伸过来,只道:“说你聪明还是傻好呢,小玥,你心中只有徐持,但徐持心中可是不止只有你一个的,若你真的了解他,你就知道,此时此刻,就算他只剩一口气了,他也不会让自己死的。”

我低头沉默,想起师父在辽地红叶似火的山上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师父说男儿保家卫国,百姓得享太平,说战士守国门,将军死社稷,说他平生所愿,是守得这一片国泰民安,放眼望去尽是耕读连绵,渔舟唱晚。

耳边又传来子锦的声音,轻轻慢慢地:“我也不会让他死的。”

我脑中“嚯”一声响,之前那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间被无限放大,像是一段阻塞已久的水道被汹涌洪水冲入,整个世界都晃荡了一下,而后眼前蒙起一片血红,低头所能见的那方地上尽成赤色。

“小玥?”子锦注意到我的异样。

“玥儿!”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然后我便被一只手带到身后,眼前是师父宽阔的脊背,因为贴得近,几乎能够听得到他的心跳声。

☆、第 75 章

我的心也在跳,混乱不堪地,连带着令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异样的,甚至是叵测而不详的。

耳边传来连绵的“扑通”下跪声,师父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多人,宫女太监自是不提,还有些身着蓝色长袍的,全是宫中御医。

“皇上恕罪,侯爷他醒来后就……”

“皇上恕罪,臣等拦不住侯爷……”

“皇上恕罪。”

“皇上恕罪。”

……

声声都在求饶。

子锦独自立在所有人面前,眼睛却只看着师父,我立在师父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握住我的手指冰冷,却十指有力,被这样握着,就好像永远都不可能分开。

我渐渐心定下来,眼前人物便恢复清晰,身子一动,却是师父拉我一同跪下,对着子锦说了句。

“臣错入长乐宫,请皇上恕罪。”

子锦眉毛一扬,上前来两手去扶师父,嘴里道:“朕早已赐武威侯免跪之礼,武威侯何须如此?”又扫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众人:“还不退下。”

那些人便如潮水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有个老太医起身慢了些,还有两个小太监伸手来拖,唯恐有稍息耽搁。

回廊里只剩下子锦,师父,还有我,空气里充满了无形的压力,令我呼吸困难。

“好些了吗?”子锦对师父开口,声音亲切,与最好的朋友说话那样。

“蒙皇上关心,臣已经好多了。”

“武威侯乃是国之栋梁,适才议事殿内伤情复发,朕与左右重臣皆是忧极,既然卿家醒转,怎不多休息一会儿,也好让御医们为卿家诊治伤情。”

我听到这里,手指就是一颤,师父并不看我,只是握住我的手紧了紧。

“臣适才意识不明,醒来竟是公主所居之处,万幸公主不在长乐宫中,臣错入公主宫中,自当请罪。”

子锦叹口气:“怎是冒犯?景宁与你自小相识,她眼中除了你便没有第二个人了,我正想着……”

“皇上,臣已经有妻子了。”师父打断他。

我听见子锦开口,慢慢地:“我已经知道了。”

“臣与妻子终生已定,两情相悦,不敢委屈公主。”

“两情相悦啊……”子锦拖长声音重复了一句:“真是令朕羡慕,朕登基以来,日日批阅奏折至天明亦不能止,身边人来人往,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皇上为国事操劳,万民之福。”

“纵升斗小民亦有良伴解忧,朕心之忧,却是满朝文武,无人可解。”

回廊里有短暂的沉默,我双唇动了动,却只觉干涩,根本无话可说。

纵然有话,在这个人面前,也唯有无声。

寂静中再次响起师父的声音。

“皇上登基三月,官吏一洗陈腐,东南轻徭薄赋,西北赈济灾民,臣进京路上常听百姓称颂,圣明君主乃是万民心之所向,纵有边疆之乱,亦是蚍蜉不足以撼树,不足为惧。”

“蚍蜉不足以撼树?”子锦垂目:“武威侯的意思是,朕要是做个圣明君主,便是百姓称颂,万民所向,边疆之乱自有人出来替我分忧,若我不是呢?换一个圣明君主?”

这句话说得重了,连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师父双膝落地,只说了一个字:“臣……”然后一只手便举了起来,从肺里发出来的咳声从指缝中透出,撕心裂肺的,入耳惊心。

我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脸上失色:“师……佩秋,你怎么样?”

担忧都是真的,惊惶也是真的,就算我是在离开侯府前看着师父服下药物的,到了这个时候,入宫之后所累积的惊恐也足以冲破我的所有堤防,直接将我原本就微不足道的信心全部打碎。

子锦弯腰来扶,脸上亦是颜色略变:“我叫御医过来。”

“不!”我煞白着脸叫了一声,好像咳得快要死去的人是我。

师父已经止住咳声,声音里仍有嘶哑的喘息:“臣还好,无需麻烦御医。”

皇帝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两只手放在跪在地上的师父的肩膀上,两张脸靠得如此近,即使我惊惶万状都免不了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眼里复杂一片,无数情绪汇在一起,融成乌沉沉吞灭一切的云雾。

“徐持,纵使圣明天子,亦需江山稳固。”

他把手放在他的身上,直呼他的名字,好像他还是在混沌未明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他,他是他的守护神。

不详的预感令我浑身紧绷,连心脏都感觉不到跳动。

空气在这两个人之间凝滞,师父慢慢抬头,与子锦眼睛对着眼睛。

子锦与他四目相对,脸上神色一动,张口竟是:“我……”

师父重重叩首,并未让皇帝再说出一个字。

“皇上放心,徐家世代护国,岂容外族侵扰边疆,臣虽力薄,亦必肝脑涂地,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字字像是有实际形状的,打在我业已停止跳动的心上,疼得我想要蜷起身子,想要拿双手去阻止。

又哪里阻得住。

之后眼前仿若有迷雾聚拢,连带着耳边传来的任何声音都变得模糊,我看着子锦拿手将师父扶了起来,又看着他嘴唇张合,一切景象都像是隔着浓雾笼罩的川流,我与他们立在岸的两端,是耶非耶,没有一个字能够明白。

直到手上再次被握住,传来的力道令我在窒息前突醒过来。

随着呼吸恢复的还有我的眼与耳,眼前迷雾散尽,我看到师父面对我的脸,听到师父叫我的名字。

“玥儿,玥儿!”

之前突然消失的那队锦衣侍卫不知何时尽数返还,再次整齐地立在皇帝身后,就连徐平都回来了。

师父看住我,眼中尽是担忧,脸上线条紧绷,见我喘回一口气来才松了一些,又道:“皇上已准我们回府。”

与皇帝道别的时候自是要下跪的,就算师父不用,我还是要的。

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皇上我走了”显得冒犯,说“谢皇上开恩”我又不愿意。

倒是子锦先开了口,声音一派平和,适才的情绪起伏已经过去了,垂目间重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小玥,武威侯乃是国之栋梁,江山重臣,为国牺牲良多,今有良配,你俩鹣鲽情深,朕心里也是欢喜的。”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也不叫我起身,像是一定要等到我的回答。

我低着头,手心里全是冷汗,师父立在我身边,我看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动,像是要弯腰来扶我。

我赶在那影子弯折前开口,声音是空的,落在耳里没一点实感。

“谢皇上,小玥祝皇上龙体康泰,万寿无疆,从今往后,拥万里江山,受万民敬仰。”

这句话说完,皇帝便是一愣,然后竟仰头笑起来,笑着说了句:“好,说得好!”

他身后所有人便轰隆跪地,声音齐整:“皇上龙体康泰,万寿无疆,拥万里江山,受万民敬仰。”

子锦的笑声在这声音中戛然而止,我仍旧低着头,只看到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还有投在地上的影,而后那影也终于动了起来。

“送武威侯回府吧。”皇帝说完这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去。

我被师父扶起来,那道明黄已经走过了回廊转角,带着整队的侍卫离开我的视线,师父看着我,眼中忧色更重,伸出两手,像是要来抱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避开他的目光,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师父伸出的双手面前——默默地退了一步。

☆、76

第十六章 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

1

马车驶离皇城,慢慢向着侯府方向前进。我一路沉默,只在上车后先把脉为师父检查了一番,确定他之前的反应全是因为服了太师父的药,而不是在宫中又被暗算过了。

师父尝试握住我的手,但我把完脉之后便把手收了回来,转过身去坐到车厢角落里,就连眼睛都闭上了。

但耳朵是闭不起来的,我听到师父叫我:“玥儿……”声音极低,带着许多的歉疚。

师父一生光明磊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声音中流露出歉疚之意,这声音让我一直疼着的心紧缩起来。

头发上传来轻触,是师父将手按在我的发上,然后那手指又落到我的脸上,在我脸上慢慢摩挲,说不出的珍惜怜爱。

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我都知道,面对这样的我,他也是很难过的。

我眼眶一热,泪水就滑出来了,顺着脸颊落到师父的手指上,他像是被烫了一下,手指一退,而后又整个人都靠过来,将我抱进怀里,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对不起。”

师父在对我道歉,他知道我已经明白了,更知道他的决定有多令我绝望。

师父是大将军大英雄,马踏边疆,血战护国,是天下人的仰仗,可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只想心爱的人平安健康,只想他能在我身边。

师父感觉到我的僵硬,手臂慢慢用了力气,仍旧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句:“对不起。”

我倔强地咬着嘴唇,死死闭住眼睛,任泪水长流,一个字都不说。

师父便沉默了,却也不放开手,就这样抱着我,把我按在他的胸口上,马车走在平稳路面上,车轮辘辘声仿佛永无止尽,间歇遇到路面不平弹格,那些些微的震动也全都被温暖胸膛阻挡在外。

待到马车驶入侯府,徐平在外头报:“侯爷,到了。”

我如一尊没有生气的像那样被师父带下车,徐管家已经带着人在门口伸颈等候多时了,看到我们从车上下来,立刻迎上来,边说话边擦着额头上的汗。

“侯爷,适才兵马司的人来了,说是要等侯爷回来商议军情,现在还在前厅等着。”

我已经往前走了两步,闻言就是一僵,脖子有千斤重,想回头却只是凝固在那里,根本无法动弹。

过了片刻耳后才传来师父的声音,却不是对我说的。

“知道了,走吧。”

随之而来的便是离我而去的脚步声,就连徐平都没有留下,只在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眼中全是矛盾与不忍。

我一个人立在原地,不是不能动,只是不知道能去哪里,过一会儿凤哥跑了过来,还拉着厨娘大婶。

厨娘大婶人胖,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停住脚步后一把搂住我,热乎乎的手用力在我脸上摸了两把。

“怎么一个人站在风里,厨房里熬了汤呢,快去喝一碗暖暖身子。”

我被那两个字惊醒过来,眼睛对上厨娘的脸,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厨娘见我看她,脸上就露出高兴的表情来,对着凤哥说:“跟徐平说没事了,我陪着小玥呢,噢不是,我陪着夫人呢。”

凤哥点点头,又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脸上全是担忧。

我渐渐从死一样的混沌中醒过来,对着凤哥脸上的表情,嘴张了张,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说完觉得不够,还勉强自己对他笑了一下。

凤哥到底是个孩子,对着我的笑容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