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白绫的男人拿起弯刀,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脑中无限清醒,人反镇定下来,也不反抗,只默默地看着他,那人大概是从未见过这么配合的俘虏,倒是有些愣了,一手握刀一手抓着我的手臂,又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坐在高位上的皇后。

门外传来喧哗,由远及近,最后以紧闭的木门上一声巨响告终。踹门的男人发出一声大吼,我虽听不懂,也猜到是谁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耶律成文,几步走到我身边,一脚把握刀的男人踹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对着他母亲大声说了几句。

皇后站起来,脸色青白地走到她儿子身前,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声音清脆,让药室内外的所有人顿时跪了下来。

耶律成文就站在我身前,双拳紧握,皇后又说了句什么,他便慢慢把头低了下来。

即使我一直都跪着,也能听到皇后因为愤怒而失望所发出的,微微的气喘声。

耶律成文用手扶住他的母亲,低下头却是与我说话。

我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徐持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扎营了。”

我闭上眼睛。

师父已经来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千里行军,过关斩将,他不但夺回了雁门关,还要将辽国这多年隐患的毒瘤一举拔除,正如他所说的,此战之后,便是一个能够绵延数十载的太平盛世。

“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官与将士们已起了疑心,父皇明日须得上朝,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别过头去。

他切齿:“母后说得对,我早该狠下心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伸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地上冰冷,我已经跪得四肢麻木,被他这样突然地提起来连挣扎都不能。

他把脸凑近我,这高大的男人已经穿上了战甲,铁片的寒气扑面而来。

我向后仰头,唇上几乎要咬出血来。

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做无谓的挣扎,任何示弱或者抵抗都是徒惹人耻笑的行为,平白丢了师父的脸。

皇后忍无可忍地低叫了一声,抢过弯刀来,刀尖猛地指向我。

耶律成文抓着我退了一步。

皇后盯着自己的儿子,怒色溢于言表,再把目光看向我,终化作万般怨毒。

我被耶律成文抓在手中,心如电转。

这个男人就要上战场了,他要将我带到哪里,不用说我都能猜到。

过去种种都是在眼前的,想与不想都能够看到。仿佛还在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等师父上山,怎么都不肯离开,一定要等到他身影出现在山路尽头,而他弯下腰来抱我,乌黑眉睫沾满晨露。

行军路上,我夜夜都偎在他脚边读医书,将军帐里简单如斯,师父坐在低矮的马扎上回复军报,偶尔低头看我一眼,晕黄的油灯光影中目光温柔。

还有那日,我在林子里耍起赖来,路都不肯好好走,师父便蹲下身来背起我,我在渐暗的暮光中看到他眼里流露出的无奈又亲爱的表情。那是宠着小孩的大人的表情,因为是自己疼爱的,所以总是拿她没办法。

让我时时想起的,都是些细小而琐碎的片段,而这些,就是我最宝贵的所有了。

我知道一个人永远都比不上一国的江山社稷,可是在我心里,有一个人比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重要,比雄伟山河重要,比天下太平重要,比我自己还重要。我只想他好好的,即使那代价是我的生命。

耶律成文在皇后的怒叱声中抓着我向门边走去,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室混乱中简短而清晰。

“放开我,我能够做出解药。”

耶律成文的脚步停顿下来,脸上露出极其怪异的表情,一字一字地问我。

“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一点退缩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

抓着我的手指松了,我挣脱他的掌握向后退去,然后被人从后牢牢抓住,再不能移动分毫。

海:进入结尾综合症时期……每天写了改,改了写,(>_<)

86

药室中灯火明亮,一夜未熄,我被数个全副武装的侍卫盯着择捡药草,配药入汤,居然也做得心如静水。

天蒙蒙亮的时候,桌上最后一盏油灯也灭了,一缕青烟从乌黑卷曲的灯芯上飘离,我默默地看了它一会儿,门外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极静的清晨里,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耳边上。

我站起身来,立刻就有人上前一步作势要拉我,但另一个人用手按住了他,我并未理睬他们,只是走到药柜前把头发慢慢绾了起来。

屋里没有镜子,只有药柜抽屉上无数的黄铜把手照出我略有些变形的脸,我将最后几根头发抿到耳后,然后转身将桌上的药剂捧在手中。

门几乎是同时被打开的,我被押着走进清凌凌的晨光里,走向我的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可怕的凝重表情,风中传来异样的味道,再走几步,突然一阵巨响远远传来,如同晴天炸开闷雷滚滚。

我胸口怦一声响,也像是炸开了一道雷。

“声音还很远,耶律成文的最后城防在百里之外,中原军开始攻城了。”一道平稳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到身穿白衣的季先生。

“季先生,你来了。”我在狂乱的心跳中回答他,奇怪自己居然还能维持平静的表情与声音。

他答我:“是,我来送送你。”

他这样说着,目如秋水,略有些黯淡,好像他真是舍不得我,真是无奈的。

押送我的侍卫明显紧张起来,声音很大地对季先生说了两句话,他只答了几个字,又走上前来,检视我手中的药剂。

我忍了一忍,终于没能忍住:“季先生,你母亲那样离开你,一定让你很失望。”

季先生没有说话,拿小指浸入药剂轻轻一点,然后放在舌尖轻抿。

我又道:“每个人都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你痛恨那些做出选择之后却中途放弃的人。”

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我,目色深极。

我吸口气:“就连师父,也让你失望了。”

他突然开口:“他原本是可以的,只要没有你。”

我点头:“是,只要没有我。”

那些侍卫听不懂汉话,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只急着拿眼瞪我,又对季先生大声说了几句。

他对他们点头,又退了一步,示意可以了。

侍卫们再不允许我停留。我被推着向前迈步,目光与季先生最后交汇了一瞬,季先生并没有跟上来,只是立在原地,默默地对我欠了欠身,肃穆而郑重地,像是在表达他的歉意。

我闭一闭眼,半点不觉欣慰。

所谓的解药只是半成品,一时的见效是它最大的功用。

我很快从垂死中醒过来,左手盖住右手手臂上的伤口,黑色的血还未凝结,红色的新血已经跟着涌了出来。

效果如此之好,就连皇后冰霜一样的脸上都露出一点笑容来。

服下解药的世宗帝被人扶出寝宫,在最后几步路时推开左右,稳稳地跨出大门。

还带人上了城墙。

天色阴暗,但百里之外的鏖战所掀起的火光与滚滚战尘仍旧清晰可辨。

有人大叫着奔过来,跪倒在世宗帝脚下,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巨响接二连三,风所带来的味道再不是难以辨认的,那是曾经在战场上待过的人都熟悉的硝烟,是战争的味道。

世宗帝双目如鹰,干枯手指直指前方。

视线能及之处的所有人都高喊着匍匐在地上,就连皇后都不例外。

我被拖上马背的时候才明白,这大病初愈的皇帝竟是要不顾生死,御驾亲临战场。

百里之外的都护城是上京的最后一道防线,当年上京建立之时,周围部落众多,多善骑射,凶悍无比,是以在都城百里之外另建护城一座,以御外敌,之后数十年,周围部落渐被辽国吞灭,但这座都护城却被留了下来,常年驻扎军队。

王驾进入都护城之时,正是攻城战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都护城有内外两道城墙,内墙高过外墙,王座被设在内城城墙的高台上,视野清晰,战场内外都能一眼看到。

我被人挟至王座下立着,攻城战如火如荼,投石机投出的火球如白昼流星。箭矢似雨,怒吼与惨叫声连绵不绝。

世宗帝落座的一瞬间,王座两边即有令官吹响号角,低沉的呜呜声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令整个战场都为之一震。

世宗帝轻轻挥手,守城的辽国将士大声呼应,其声如巨雷连绵,久未出现的皇帝亲临城上,守城兵士群情振奋,外城城墙上原本被投石机砸出的缺口被迅速补上,成桶成桶的热油对着正往城墙根部挺进的铁牛车当头淋下,热油从铁板缝隙中淋到推动沉重攻城车的士兵身上,一路都有人翻滚着跌出来,然后被乱箭射死,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人肉的焦味都仿佛萦绕鼻端。

冰冷的刀锋与炙热的火,嘶吼连着惨叫,铺天盖地的血,鲜活的人在血泊里挣扎,哀叫,残肢遍野,越来越多的尸体将大地覆盖。

我用目光寻找,但人海如浪,波涛汹涌,一切都是模糊的。

阴云益发压低,天色诡异,一个黑色的小点从云层中俯冲而下,眨眼便到眼前,黑色利爪划出数弧寒光,竟是冲着王座来的。

鹰儿速度惊人,世宗帝身边的侍卫们无不大喝拔刀,我见到它,就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胸口一紧,嘴里已经哑声叫出来。

“不要!”

但刀剑已然齐出,鹰儿险险从雪亮刀刃中掠过,又在一声尖利鹰哨逆风飞走,爪上带着被它掠走的破碎王冠,鹰腹被刀刃划伤,在地上洒下一行鲜血。

我心中大痛,手向着空中无意识地一伸,却即时被人反扭到身后。

王座前有人张弓搭箭,但怎能跟上鹰儿飞去的猛势,世宗帝满头乱发一脸铁青,抓在王座两边的双手青筋浮现,显是怒极,一低头,目光笔直落在我的脸上。

“徐持!”这异邦君主切齿吐出的两个字,无论用何种语言都能明白。

我转过头去,跟着鹰儿飞去的方向,希望它能够将我的目光带到师父身边,胸口一阵阵翻滚,血腥气已经到了喉头,一张嘴就会喷射出来那样,眼前慢慢蒙上一层血雾。

“你想见他。”世宗帝开口,竟是对我说话。

我紧闭双唇,目光紧随着那个盘旋在天空中的黑点。

“不要着急,我会让人把你送上城墙,让他能够清楚看到你的地方,让他听到你的哀求和惨叫声,让他知道这一切的代价,到时候,你也一定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他说得很慢,怕我听不懂那样的慢。

我转头,看到皇帝恶毒而残忍的目光。

而我居然在这样的目光中,对他笑了一笑。

“你不会的。”

第一个字说出来的时候,血就从嘴里流出来了,心肺被痛感割裂至无数片,眼前血雾浓重,世界都是红色的,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因为所有看着我的人都露出惊怖而可怕的表情,就连世宗帝都不能例外。

我还想将头转向战场的方向,但已经不能了,抓住我的人在恐惧中松了手,地面上传来水滴落下的细微声响,全是我的七窍中涌出来的血。头低下就再也抬不起来,脚前的黄色土地上绽开无数血墨泼就的花儿,我双腿支撑不住身体,慢慢跪倒在地上。

许多人拿手来抓我,噪杂声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我在渐渐静寂下来的世界中闭上眼睛,血雾化成春日里白灵山上漫山遍野的红花,我看到师父背着我走在山路上,山路窄且长,我晃着两条腿,抱着他的脖子。

我叫他。

“师父”

他应了一声,微笑着侧过头来看我,侧脸美好而刚硬的折线溶在黄金一样的光线里。

我在这至美的幻想中把脸颊贴到粗糙的地面上,轻轻吐出最后一口气。

海:我能举手指说,虐虐更健康吗?

旁白:手指你还要不要了。。。。

87

奎元三年,我死了。

毒发暴毙于辽国王座之前,世宗帝随即下令,将我的尸体挂到城墙之上悬空示众。

之所以能够知道这些,是因为我都看到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魂魄看到了我死后的一切。

我一死,魂魄就出来了,大概是死得太突然,三魂七魄一时还没有意识到肉身已经上不去了,一时不信,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尸体上撞,撞来撞去都是穿身而过,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死了。

明白之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人死离魂是这么回事,既不痛,也不冷,全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然后我便狂喜,因为我竟然在空中飞舞,这对我来说是何等的自由,何等的梦寐以求。

而这一次,我几乎是心随意转,转瞬便找到了师父。

攻城先锋正战得如火如荼,但真正的大军却仍旧在都城西侧的绝壁上静静等候着。

所以我死前,如何遥望都不得见他。

乌云踏雪静静立在绝壁之上,大军的最前端,师父一身银甲,沉默地望着战火冲天的都城。

师父瘦了。

我从未见他这样清瘦过,师父多年征战,戎马倥偬,自是从未胖过,但向来修长挺拔如松如柏的一个人,短短一段时间便瘦到只留根骨在的青竹模样,那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了。

但他的脊背仍旧挺直如一杆标枪,只是所有的生气都留在一双墨色的眼里,令我感觉他若是闭上眼睛,就会整个的消失在空气里。

我仿佛被巨浪冲向高空,又狠狠地落入谷底,我冲过去,一遍一遍地叫他,拿手去抱他,但没有一点声音,双手从他身上无数次的穿透,无论如何努力都触碰不到实体。

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死了。

而师父却在这时候突然叫了一声。

“玥儿。”

“师父,你看得到我?”我惊喜若狂地转到他面前去,他却没有丝毫反应,目光穿透我的身体。

然后我便看到他身后的几个人脸上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有几个人甚至向前猛冲了几步。

师父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