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我回过神,皇帝已经走了。

身边的小莲又是目瞪口呆,恨不能捏着我的耳朵提点,说换了其他娘娘,早就奔上去了,跟皇上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这么傻乎乎的,什么时候才能怀上龙种啊?

我无奈,要是看也能看出龙种来,那皇上就真是神仙下凡了。

皇帝亲近我,偶尔也带我进上书房里聊一会儿天,说是聊天,其实也就是他埋头批阅奏折,我立在一边递杯茶磨会儿墨,偶尔他抬起头,叫一声。

“小月。”

我就抬头,应一声。

“哎。”

很是有默契。

有天正磨着墨,突然有朝臣急见,皇帝就把我留在内书房走了。

一走走了很久。

我站得无聊,就想找本书看看。内书房里藏书无数,有时皇帝既不需要喝茶也不需要磨墨的时候,也随手抽两本给我,让我坐在一边看着玩。

我走到书架边,才抽出一本漱玉集,里面就掉下张小像来。

我捡起来打开,竟然是我。

再仔细看看,又不像,画上那女孩儿只作寻常打扮,双目比我更圆更大一些,画纸都泛黄了,怎么看都是多年前画下来的了。

那时候,我大概还没出生呢。

纸上题着诗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字字风流俊秀,正是皇上的御笔,还落了款,一方红印,只两个字——子锦。

想必是皇上年轻时所画,我顿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手忙脚乱地放回去,回身就看到皇上正掀开帘子走进来。

他问我:“干什么呢?”

我吓得心怦怦跳,回道:“没,没什么,皇上,还要磨墨吗?”

他看我一眼,目光深邃,只说了句:“不用,你可以回去了。”

之后便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召我。

大概是皇上对我的态度太过莫名其妙了,再加上我封了婕妤之后便不再有升,宫里的那些厉害娘娘便渐渐将我忘在角落里了,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一句——皇上当她小孩儿看呢。

奎元十九年的时候,宫里闹了场极可怕的腥风血雨。

邱淑妃与梁贵妃结怨,买通术士作法,活活把梁贵妃给吓死了。

梁贵妃是右丞相的女儿,右丞相算是前朝老臣了,一向被皇上倚重,前皇后未出子嗣,死后皇上也一直都没有再立后,梁贵妃育有二子,原本是朝中最看好的皇后人选,这样一来,整个朝堂都为之震动。

宫内每个人都被密密筛查,每日都有太监宫女被拖走再也没有出现,最后禁军在邱淑妃院中挖出被深埋在地下的插满银针的巫蛊布人,布人就是栩栩如生的一个梁贵妃,七窍处都流出血来,诡异至极。

邱淑妃当场就疯了,被拖出去的时候叫声惨厉,怎么都要见皇上,说她是冤枉的,因为挣扎太过,断裂的指甲在桌椅门框和墙上都扯出血痕来。

小莲回来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听得我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夜里怎么都睡不着。

虽然我不常在宫里走动,但邱淑妃和梁贵妃都是见过的。邱淑妃艳丽不可方物,又生了唯一的一个公主,很是得皇上的宠。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是以邱淑妃在这后宫里的人缘着实不太好,说话也泼辣,有次责打一个犯了些许过失的宫女,竟然失手给打死了。

梁贵妃贵为四妃之首,又是两个皇子的母亲,皇后不在,她便是六宫之首了,立刻将此事报了皇上,又罚了邱淑妃数月的例份,两人自此结怨。

没想到,就这样被咒死了。

我一晚都睡不着,也不敢睁开眼睛,总觉得睁眼就能看到她们俩。

尤其是邱淑妃。

邱淑妃是与我同时入宫,与我先后封了才人与婕妤,只是后来她怀了龙种,生下小公主后便封了淑妃。

刚进宫的时候,我俩常在一起踢毽子放风筝,我还记得她笑着跳起来的样子,双目明亮,不带一丝一点阴影。

怎么同样的一个人,数年之后就成了鬼。

就是那天晚上,皇帝来了。

皇帝许久没到我这里来了,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早把我忘了,更何况这几日后宫一片血腥,正是惊魂未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还会来。

他立在门口,隔着空叫了我一声:“小月。”

我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从床上下来,要去点灯行礼,却被他按住了手。

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不用点灯了,我就是来与你说几句话。”他这样说,声音温柔,也不自称“朕”,就是一个“我”字。

皇帝醉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我知道,他将我当做另一个人。

我竟不敢开口。

那日之后,再傻我也想通了,“小月”不是我,他爱看的也不是我,我只是——让他想起她。

皇帝醉得厉害,也没有人进来伺候,大概都被他留在了外头,没让跟着。

我一个人服侍他,累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伺候皇帝上了床,他却不肯放开我,黑暗里与我说话。

“你知道吗?她们都死了。”

我半晌都不敢开口,直到皇上又出声。

“她们想求的,我一直都很清楚。”

“这么多年,我也老了,也该立太子了。”

“只是不能再有王氏之乱了。”

我开始发抖:“皇上,我不明白……”

他一直攥着我的手,这时突然松了,含糊道:“你在发抖……”

说完竟张开双手抱住了我。

“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我身子一动,又听他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我知道你怕我。”

“我只是……太累了。”

我呼吸都停了。

他大概察觉到我的僵硬,又哑声说了句:“你可是恨我?”

“小月怎敢恨皇上,小月只是心疼皇上。”

他哑然失笑,下巴蹭着我头顶上的软发:“你撒谎。你虽然心软,看到野猫野狗也会救上一救,但是对我,从来都不会心疼的。”

我吸了口气,还要再开口,他却没有给我机会。

“你心里,就只有徐持一个人而已。”

我听到这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到了明日,大概我也要死了。

惊恐以后,反而没了顾虑,索性反手去抱他,凑在他耳边。

“皇上,无论你看不看得到我,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泪就下来了,说不出的委屈与伤心,还有丝丝缕缕的心疼。

无论他有多可怕,他都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像是一愣,然后抱着我的双手收紧了,我唇上感受到酒味浓重的热气,被吻住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要醉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皇帝仍在我身边,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

“朕昨晚与你说了些什么?”

我在清透的晨光中摇头:“皇上什么也没说,只叫了声小月,然后便……”

我身上的斑斑痕迹,不用说也可以看得到。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唤人,自有人进来伺候着皇帝上朝去了。

等皇帝走远了,我才转身回到房里,一摸额头,毛毛的一层虚汗。

隔了几日,皇帝便立了梁贵妃的长子为太子,右丞相在朝堂上长跪涕零,宫中无不唏嘘,都说皇上长情。

只有我,接连做了一整个月的噩梦,每晚都看到那两张血淋淋的脸。

我以为,这样的皇帝,是无所不能的。

太子既定,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如同流水那样过去了。

我更少看到皇帝了,小莲也像是对我绝望了,渐渐习惯了与我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闲聊的日子,一起种种花锄锄草,过得像两个安逸的小老太婆。

偶尔皇帝来与我聊天,便吓得她手忙脚乱鸡飞狗跳,端杯茶出来都得花上半天。

皇帝也不恼,还很是有趣地研究我开辟的小菜园子,问我。

“种这些蔬菜做什么用?”

我答他:“回皇上,自己炒来吃。”

“厨房不送饭菜过来?”

“种着好玩,很新鲜的,胡萝卜还可以生吃,很甜。”

我本想问,皇上要不要尝一下?但是不敢。

他毕竟不是寻常男人——不是属于我的男人。

皇帝到了临走的时候,才像是不经意地说了句:“其实也可以种些药材,有些药草花儿,开起来很美。”

我点头,但答的却是:“小月不识药草,怕伺候不好。”

又让小莲一顿说,说我太不会讨好皇上。

我又怎会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武威侯徐持虽然多年前便为国战死,但举国上下,谁不知他战神之名?他在雁门关外的忠孝义烈祠,至今香火鼎盛。至于他那才成婚便被辽人掳去,最后壮烈死在战场上的神医夫人,更是被广为传颂。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武威侯的夫人,名字叫小玥。

我爱着皇帝,每一次见到他,内心都是珍惜的,但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我,他眼中的我的倒影让我心痛。

再怎么认命,我还是想能够保留一点我自己,哪怕那只是一个我自以为是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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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番外(下)

奎元二十四年,发生了一件让皇帝都始料未及的事件。

太子病死了。

是得了急惊风死的,早晨还好好地在御书房与皇帝讨论豫州城防,到了晚上,人就不行了,皇帝进太子殿的时候,御医密密匝匝地跪了一地,只知道磕头,磕得青砖地上都是斑斑血迹。

但人力不能回天,太子还是死了。

一夜之间,皇帝像是老了数十岁,他本来是那种风刀霜剑不上脸的男人,永远带一点微笑,批一夜奏折仍能神清气朗地上朝议政,六宫妃嫔都觉得汗颜。

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受不住了。

太子时年十九,长得与皇帝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向来聪颖过人,弓箭骑射亦不输武将世家,又过目不忘,大典时冗长艰涩的祭天檄文,看一遍就背得头头是道,自小受皇帝宠爱,外国来使都带着他上殿,到了这几年,皇帝已经放心地让他代理监国,不再事必躬亲。

他原本是想,把这江山交给他的。

他这一生算无遗策,到头来,却是老天不放过他,与他开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硬撑过太子入葬,皇帝便病倒了。

这一病,竟是来势汹汹,让整个宫里都惶惶不安,我睡到半夜被突然叫起送到寝宫的时候,还以为皇帝是真的要不好了。

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皇帝昏昏沉沉的时候,叫了几声我的名字,跟前伺候的大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差人把我带了过来。

我一口气这才松下来,手心里满是冷汗。

其实我是不该那么糊涂的,以我的等级,就算皇帝驾崩也轮不到殿前听诏。

但我还是被送到皇帝床头去了。

在这个宫中,不,这个天下都没有人敢违抗他,即便他已经病得意识都不清楚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清醒了,因为他对我说:“你来了就好,去找徐持,让他来见我,我有话要对他说。”

我有一瞬间,怕得浑身僵硬。

他又说:“没有你,他必不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