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之不得 作者：云狐不喜
楔子
涅盘经十二曰：“何等名为求不得苦？求不得苦，复有二种：一者所悕望处，求不能得。二者多役功力，不得果报。如是则名求不得苦。”
章之1
水烟袅袅。
能听到羊脑墨细细研开的声音，拢着淡紫的袖，抿着唇，俊美少年专心看着墨夹下渐渐晕开的墨水，金色的瞳沉稳。
亭外细雨，亭子里红泥小炉上，水纹轻沸。
“龙首，墨研好了。”
旁立清雅儒士点头，取过笔，饱饱的濡了墨，提笔写下。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章之2
雪白宣纸上八分钟王小楷端正妩媚。
“龙宿，懂吗？”儒士低低的问。
抬头，淡紫发下白皙额间一痕如龙丹红，金色眼睛在一望之后随即垂敛，“请龙首训示。”
不是不懂，也不是懂了，而是先听别人的意见，儒士赞许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吾儒门中人，乱世中理当入世整顿河山，为义理而慨然当先，盛世时，入世隐于市集，以吾儒门教义教化万民，以求盛世长存，万民远离水火。出世时，也当遵圣人教诲，至少保自身不入污浊。”
少年点了点头，似乎欲言又止。
“嗯？”儒士侧目。
“……不要独善。”
“哦？”尾音拖长。
少年却不说话了，只是取了煮沸的水，缓缓注入冻石杯中。
知道他不愿说出，儒士不语，万籁寂静。
忽然，雨里有极轻的脚步声。
望去，细雨飘飞之间一条细径，有如天涯路，望断尽处，一痕雪白轻飘飘的摆荡在青色的竹伞之下。
极清朗的声音，“弟子道尊门下剑子仙迹拜见儒门龙首。”
一点声音竟让龙宿有了觉得灿烂的感觉，眸间一个涟漪波动，说话的少年已到了身前。
白衣少年，眼里透过水面望着的雨后天空一般的灰和唇上淡淡的色是白之外的例外。
收伞，整衣，雪色的发极柔顺的贴在肩背之上，从容不迫。
面前少年英姿挺拔，儒士眼里有了微微笑意，“哦，有什么事情么？”
少年抱拳相向，“道尊托我带信给龙首。”说完，稳步向前，手上一封信笺交到了龙宿手中。
龙宿将信封递给儒士，儒士拆开看完之后，摇头叹气，“说他寒酸果然寒酸，连爱徒加冠礼的礼物都要向吾敲诈。”装模做样的感叹一番之后，命龙宿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剑盒，慎重加在了剑子手中，“唉……只希望下一任道门道尊不象汝师，儒门龙首不象吾就好……”这样太亏了啊！
剑子仙迹决定把龙首的碎碎念当没听到。
“且帮吾转告汝的师父。告诉他好歹也自力更生一点好不好，不要缺东西了就到吾这疏楼西风来骗。”真是，改天他干脆搬去豁然之境住算了，省得来回还要跑……等等，似乎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弟子谨记。”不知为何，看着儒门龙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剑子觉得有点恶寒，抱过了剑匣，向龙首一揖，转身告辞。
代师父把剑子送出小亭，龙宿刚走出亭子，挂在滴水檐上一点水珠正落在眉间，那极冷的秋凉竟让暖热的肌肤刺痛了一下，下意识的抬头，头顶上方是青色竹伞，梳着道髻的白发少年手握竹伞撑在他头顶，不语，只是一笑。
淡色的唇，微弱得几不可见的弧度，柔和的灰色眼睛。
然后秋雨拂过，吹动那人的发，缠绕上了水气，微微湿润，却，无端，凄凉。
秋雨下，伶仃寒薄。
“多谢，到这里即可。”看了眼远方亭台，把犹带着自己体温的伞递给了龙宿，剑子轻笑，有礼一揖之后，翩然而去。
龙宿看了身影消失的方向片刻之后，转身向亭中而去。
儒士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心下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诶……他这个徒弟，只怕以后比他送人送得还要彻底……难道被道门道尊拐就是身为儒门龙首悲惨的不能摆脱的命运吗？
有那么一刻，儒士问天无语。
章之三
记得，第一次见到龙宿的那天细雨霏霏。今日，杨柳依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六个字忽然浮上脑海，剑子抬眼望去，道路尽头，一片梨花压雪，重云深处，不知何处归途。
整个疏楼西风，如今一片雪白。
连龙宿，褪去紫衣，一身云似的白。站在亭子里，几枝梨花压在亭角，点雪仿佛。
走到亭前，恭敬躬身，“龙首，剑子仙迹奉道尊之命前来吊唁。”
手中的华扇换成了朴素的雪白纸扇，习惯性的欲掩住容颜，在几乎挡住视线的瞬间才微僵止住。
剑子垂了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微笑，“多谢道尊关心，等吾门事了，吾自当上道门致意。”
点头，剑子抽出一个卷轴，“道尊给先龙首的一点心意。”
接过的瞬间，剑子的眼神从那双修长指头上滑下。
记忆中，似乎有些微清减。
于是敛眉垂眼，听到那人收拾起卷轴，然后是如过去十数年时每次见面后，必然的例行公事。
“……剑子，陪吾喝茶吧。”
“……不。”
挑眉，看。
“今天，喝酒吧。”
微微攒起的眉略略舒展，新任儒门龙首俊美无双的容颜上，绽起了一点笑容，明明是银朱色的唇，却给人雪白更压梨花的感觉。
金珀色的眸子垂下，悠长的一声，“好啊。”
斟酒的时候，忽然问了，多年前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师尊问过的问题，看对面那人白眉拧了起来，沉思片刻，开口，“善或是达……都要拖了自己心爱的那人。”然后紧紧闭上嘴唇。
剑子太过理所当然的答案让龙宿愣了一下，随即轻笑，白扇半掩，清亮的金珀色眸子从扇底望出，扇子后隐隐约约现出唇角一个微妙弧度。
“……吾也如此想呢。”
章之四
龙宿觉得，自己从遇到剑子那一天开始，心里有什么字开始起了笔，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笔一划逐渐有了眉目，在心里凝成了两个再挥不掉的字。
现在，即将成形。
道尊的死是在儒门龙首去世后的第二年，一季桃花开谢之后，活泼泼姹紫嫣红，轻松松掩盖了人世替换。
徒步到了豁然之境，本来就素朴的环境，如今一片寂寥苍白。
剑子在门口等他。
两人已是平等身份，华扇一摇，轻轻躬身，“道尊，请了。”
那人看了他片刻，答的却是一句，“龙宿，请了。”
如风拂五弦，片刻心湖沸乱。
于是心里那字最后的笔划轻轻补上。
原来铁笔银划刻在心上的，执着二字。
执着而已。
章之五
感情什么时候变了质？
仔细想来，大概是自己面对剑子时也习惯拿着华扇遮面的时刻吧。
不愿意让人太清楚的看到，眼底的情感。
又是宫灯帷夤夜之约，一团团的光华隐没在压雪梨花中，飘浮着，仿佛什么的灵魂，远远的，一道雪白身影沉稳走来，过了数百年，几乎已经不被任何事所动摇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手里扇子掩上容颜，轻浅一个淡笑。敛睫，收去眼底不着痕迹的一丝莫名。
剑子却没有入亭，他站在亭子外，收了伞，抬头向天空望去，手掌细细的承接雨水，白衣片刻就绵绵一片湿透。
盯着亭子里拿着扇子转圈圈的男人，剑子沉默了片刻，摇头，“龙宿。”
“如何？”
“华丽是很好，但是华丽得没品味就是暴发户了。”
“好友，汝的小气寒酸倒是源远流长其来有自。”嗯，满意的金珀色眼眸眯起，他选的白衣果然不错，样式朴素高雅反而更衬气质，胸口白玉也不错，唔……想想看，剑子仙迹吃他的用他的……再累积个五百年，算上利息，要他一次性以身体偿还不知道古尘会不会直接殴打过来？
算了……再多累积一点好了，一定要让剑子欠下道门卖掉还也还不起的巨债才可以！
脑袋里瞬时浮现起白雪那个飘，年来到，恶霸上门讨债欺男霸……呃，难得愉快情景，扇子后的笑颜立刻危险的扩大，而此时进了亭子的剑子则无端感到一阵恶寒……
凭着认识他这多年的经验，这时扇子后面华丽的脑袋里一定转得不是什么好念头。
端起龙宿放在面前的茶，道者把拂尘甩上肩膀，品尝了一口香茗滋味，淡色的眸子徐徐闭起，沉稳的清雅容颜在白烟后带了点袅袅的味道。
“龙宿。”
“嗯？”他喜欢听他唤他的名字，比平常惯常的语调稍微迟缓，隐约，有自己的名字被含在舌尖的奇妙感觉。
“明天是你我相识五百年。”
“吾知道。”他怎会忘记？不过难得对面这人会自己主动提及……想到这，靠近，微笑，扇子摆到一边，俊美容颜浮现几近刺眼的微笑，“汝有什么打算？”唔……能不能拐点什么甜头？
“想听听好友的意见。”说完这句话剑子就后悔了，没了扇子的遮掩，那人脸上的笑容一览无余，越发嚣张诡异起来，硬要形容的话，实在很象看到和母鸡脱离的小鸡的狐狸啊。
“吾想去汝的豁然之境。”那里安静，没人打扰。
“然后？”
哦，居然可以得寸进尺么？“吾要吃汝做的菜。”
“可以。”道者颔首点头，“要吃什么把菜提来。”
快乐的点头，嗯嗯，他一定会买大把华丽的菜，记上账，逼良为娼……不、不、不对是逼剑为妻的计划可以华丽的又迈上一大步。
而喝茶的道者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发寒，理智的决定沉默。
站在剑子身后，看着对方柔顺的雪白长发被风喂喂吹动，龙宿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
“龙宿”
“嗯？”手搭上他的肩膀，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这里的梨花真美。”
没回答，手指不着痕迹的移动，压到发上。
“……吾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们初见面的日子。”
剑子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闭上眼回想。
那日也是如今日一般。
紫发、金瞳的少年，只能以美丽来形容。
于是笑了一下，“……因为，龙宿是特别的。”
这世上，对他而言，独一无二。
章之六
龙宿喜欢华丽。
无他，单纯因为骨子里某种本能的狂傲，但是比一切珍珠、宝石都来得华丽无双的，是被包裹在其内的肉体本身。
摇扇之间，轻笑睥睨，龙宿本身的存在，就已经让人无法转睛。
龙宿躺在床上，看着床帐，很华丽的哀怨着。
为什么他会在今天风寒呢？
好吧，他早就知道所谓先天也是会生病的，但是为什么昨天还好好的和剑子做了约定，今天却会风寒呢？
几乎要哀怨到华丽咬被角的男人，却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
非常熟悉的脚步声，轻而沉稳，总是伴随着烟一般的雨滴，敲打在宫灯帷的小径上。
心里忽然有了莫名期待，合了眼，正如在宫灯帷小亭中等候时常做的那样。
在心里打着拍子
四、三、二、一……
“……龙宿。”在沉稳声音响起的时候，睁开了眼，门被退开，吱呀轻响之间，雪白身影站在他面前，然后手覆在他额上，冰凉的温度，干燥却温柔。
想起身，被修长的指头按住胸口，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先躺下，我带了药过来，已经吩咐仙凤去煮了。”
然后，剑子俯身，额头靠了过去，呼吸近到可以相闻。
剑子的气息是轻浅的，微微……有草木的清香。
闭上了眼，在接近的瞬间，似乎感到剑子的长睫与自己的睫轻触。
片刻恍惚。
温度贴近之后立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