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你们看丁教授,他……像不像皇帝的新衣里面的那个裁缝?”

大家都觉得他的比喻很妙,一起大笑起来,笑这位物理学家的厚颜无耻和幽默感。

“大家静静,听我说!”许大校挥手平息了笑声,“对这个试验我们应该有个正确的认识和心态,我们早就知道它会失败,并已经达成共识:试验人员的安全归来就是胜利!现在,这个结果应该是很圆满的!”

“可总得有人为这个结果负责啊!”有人大声说,“上百万元的投入,以一架直升机和两个人的生命为赌注,就换来了这么一场滑稽表演?”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共鸣。

这时,丁仪将那个围棋棋盘举起来,悬在磁场发生装置上方,他的这个动作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吵闹声很快平息下来,待完全平静后,丁仪将棋盘缓缓降下去,直到它的底边与装置相接触。人们凑近了去看棋盘,震惊使他们变成了一群一动不动的雕塑。

棋盘上的一部分正方形小格发生了变形,变形的区域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圆形,如同放在棋盘前的一个透明度极高的水晶球。

丁仪撤走了棋盘,人们弯下腰放平了视线,现在不借助那个工具也能看到空泡了,它那球形淡淡的边缘在空气中隐约可见,看上去像一个没有彩纹的肥皂泡。

在这群凝固了的人们中,最先有动作的的刘上尉,他伸出一根没有指甲的手指战战兢兢地去点空泡,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指,没敢接触它。

“没关系的,你就是将脑袋伸进去都没有关系。”丁仪说。

上尉真的将脑袋伸进了空泡里,这是人类第一次从球状闪电内部看外面的世界,上尉没发现什么异样,他看到人们再次欢呼起来,这一次他们的狂喜是发自内心的。

宏电子

基地距康西草原很近,为了庆祝试验成功,我们去那里吃烤全羊。餐桌就放在露天,在那个不大的草原边缘。

许大校致辞说:“在古代,肯定有一天有一个人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生活在空气中;后来,人们又知道他们被引力束缚着,知道周围荡漾着电磁波的海洋,知道宇宙射线在随时穿过我们的身体……现在我们有知道了空泡,它们时刻飘行在我们周围这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现在,让我代表所有的人,对丁教授和林少校表示应有的钦佩。”

大家再次鼓掌欢呼。

丁仪走到林云面前,对她举起了酒碗:“少校,我以前对军人是有成见的,认为你们是机械思维的象征,但你让我改变了这个看法。”

林云无言地看着丁仪,我从来没有看见她用那种眼光看过任何人,我甚至相信,包括江星辰。

我这才发现,在周围这些穿军装的人中,丁仪显得鹤立鸡群,在草原上吹来的热乎乎的夏风中,他似乎是由三面旗帜组成的,一面是他的飘动的长头发,另外两面分别是他那过分宽大的背心和短裤,被风吹得鼓动不已,他麻杆似的瘦长身条就如同一根串起三面旗帜的旗杆。晚霞中,他旁边的林云显得楚楚动人。

许大校说:“现在大家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请丁教授告诉我们,球状闪电到底是什么。”

丁仪点点头:“我知道,有很多人为解决这个自然之谜进行了艰苦的努力,其中包括陈博士和林少校这样的人。他们用尽毕生精力,把那些电磁和流体方程式缠扭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程度,使它们接近断裂的极限;再打上一个漯一个的补丁,以补上到处出现的漏洞;架上一根又一根额外的支杆,以撑住那摇摇欲坠的大厦;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庞大复杂、奇丑无比的东西……陈博士,知道你们失败在什么地方吗?你们不是想得不够复杂,而是想得不够简单。”

这话我在林云的父亲那里也听到过,两个不同领域的超人在这个高度上不谋而合。

“还能怎么简单呢?”我迷惑不解地问。

丁仪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下面我就告诉大家球状闪电是什么。”

这一时刻,天空中刚刚出现的几颗稀星仿佛停止了闪动,对于我,则犹如聆听上帝的最后审判。

“它不过是一个电子。”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各自进行了一会艰难的思索,最后,又都将目光无助地集中到丁仪身上。由于答案太力气,使我们连进一步提问的能力都没有了。

“一个足球那么大的电子。”丁仪补充说。

“电子……怎么会是那样的呢?”有人傻傻地问。

“那么你们认为电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一个不透明的致密小球?是的,这是大多数人头脑中电子、质子和中子的形象。在这里,我首先要告诉大家现代物理学所描述的宇宙图象:宇宙是几何的而不是物理的。”

“您不能说得稍微形象一些吗?”

“换句话说,宇宙中除了空间之外什么都没有。”

大家又静下来各自进行着力所不能及的思考,刘上尉首先发话,他晃晃手中的半根羊骨头说:“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怎么会都是空间呢?比如说这烤全羊就是实实在在的,难道说我刚才吃下去的都是空间?”

“是的,您吃下去的都是空间,您自己也是空间,因为羊肉和您是由质子中子和电子组成的,而这些粒子,都是在微观尺度上弯曲的空间。”他挪开一些盘子,在桌布上比画着,“假如空间是这块布,原子粒子就是布上微小的皱折。”

“您这么说我有些明白了。”刘上尉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这与我们传统的宇宙图象真有很大差别。”林云说。

“但这是最接近真实的图象。”丁仪说。

“这就是说,电子像一个空泡?”

“一个自封闭的弯曲空间。”丁仪郑重点点头。

“可是,电子……怎么可能这么大?”

“在宇宙大爆炸后极短的时间内,整个空间都是平滑的,后来,随着能量级别的降低,空间出现了皱折,这就诞生了各种基本粒子。一直让我们迷惑的是,这些皱折为什么都是微观尺度?难道没有宏观尺度的皱折吗?或者说没有宏观尺度的基本粒子吗?现在我们知道有的。”

我这时第一个感觉是可以呼吸了,我的思想已被窒息了十几年,这期间,我像是潜行在浑浊的水中,到处是一片迷蒙。现在突然浮出了水面,粑搅说谝豢诳掌吹搅斯憷奶炜眨と烁疵饕嗖还钦飧龈芯酢?br>“我们之所以能看到空泡,是因为这一处弯曲的空间使经过它的光线弯曲,这形成了它可见的边缘。”丁仪继续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认为它是电子,而不是质子或中子呢?”许大校问。

“问得好,其实答案也很简单:空泡被闪电激发成球状闪电再恢复成空泡的过程,实际就是电子由低能级被激发成高能级,再跌回低能级的过程。在三种粒子中,只有电子能够被这样激发。”

“也正因为它是电子,才能够沿着超导线传输,并在超导电池中像循环电流一样永不停息地运行。”林云恍然大悟地说。

“可很奇怪的,它的直径与那节电池差不多。”

“对于宏电子来说,波粒二像性中波的形态占很大比重,所以它的大小的意义与我们常识中的完全不同。它还有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特性,我们以后会慢慢看到的,我相信这会改变大家对世界的看法。不过现在,我们要先给这些大电子取一个名字,它们是宏观尺度的电子,就叫宏电子吧。”

“那么,像刚才说的,是否存在宏质子和宏中子呢?”

“应该存在,不过由于它们不能被激发,我们很难发现它们。”

“丁教授,你的梦实现了。”林云说,除了丁仪和我,别的人还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是啊是啊,真有西瓜这么大的基本粒子摆上物理学家的桌面了,下一步我们肯定要研究它们的内部结构,那也是由弯曲的空间构成的结构,虽然也很难,但我相信比研究微观粒子的结构不知要容易多少倍。”

“那也存在宏原子了?三种基本粒子应该是能够组成原子的啊!”

“是的,应该有宏原子。”

“我们所捕获到的那个空泡,哦,那个宏电子,是自由电子呢,还是一个宏原子中的电子?如果是后者,那这个宏原子的原子核在哪里呢?”

“呵呵,你问住我了。不过,原子中的空间很大,如果一个原子有一个剧场大厅那么大,原子核只是大厅中央的一个核桃大小,所以,如果这个宏电子真的属于一个宏原子,那它的原子核距离我们是相当远的。”

“天啊,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存在宏原子,那一定有宏物质,也有宏世界了?”

“我们已经在进行宏伟的哲学思考了。”丁仪向提问者微笑着说。

“您说到底有没有宏世界啊?”有人追问。这时,我们就像一群被故事强烈吸引的孩子了。

“我相信宏世界,或者说宏宇宙,但它是什么样子,还是未知中的未知。也许与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也许完全对应,像猜测中的正反物质宇宙那样,存在着宏地球和宏的你我他,要是那样的话,我在宏世界的脑袋一定大得能装下这个宇宙的银河系……这是不是平行宇宙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呢?”

这时,夜已降临,我们仰望夏夜灿烂的星空,每个人多极力使自己的目光横越广漠的星海,都想在银河之上,在宇宙天鹅绒般的深广虚空中,发现丁仪的脑袋那巨大的轮廓,我想象中的那个由宏原子组成的超级头颅因该是像水晶般透明的。我们都惊奇自己的思想竟一下子变得如此深邃。

宴席散后,充满醉意的我们在草原上散步,我看到丁仪和林云走在一起,他们挨得很近,谈得也很亲密。丁仪那三面旗帜在夜风中潇洒地飘扬,我知道,这个瘦得像麻杆的家伙可以轻易地击败了充满男性魅力的航母舰长,还有我,这就是思想的力量。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苦涩。

苍穹中的星海像那个泰山之夜一样灿烂,在草原之上的夜空中,无数幽灵般的宏电子正在飘行。

武器

自从对空泡的捕获成功后,研究的道路豁然开阔,进程也变得平滑起来,成果一个接着一个出现,真有种坐在过山车上的感觉。继我提出球状闪电激发猜想,丁仪从理论上描述了宏电子的存在后,林云的技术天才开始发挥关键性作用。

研究的下一步自然是收集宏电子,丁仪的理论研究所需的数量并不多,但对于基地的武器研究来说则所需数量十分巨大。这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传统的电弧采集方式危险性很大,几乎不可能再次进行。人们想出了各种解决方法,其中被考虑最多的是使用遥控飞行器,这虽然可以解决安全问题,但对于采集大量宏电子来说,则耗资巨大,效率很低。

林云则考虑直接探测未激发状态的宏电子,她认为,既然宏电子在近距离能够被肉眼看到,那么它也一定能被高灵敏度的光学观测手段在远距离定位。她设想了一种大气光学探测系统,这种系统可以在一个巨大的空间范围内探测到透明但对光产生折射的实体,系统有两束扫描大气的激光,相互垂直,在地面有一套高灵敏度图象采集和识别系统,将两束激光在大气中的折射变化组合成三维图象,其算法与CT扫描相似。

一时间,基地里充满了许多不穿军装的人,他们是软件工程师、光学专家、模式识别专家,甚至还有天文望远镜的制作者。

系统建成后,我们在屏幕上看到的并不是宏电子,而是大气纷乱的扰动和气体流,这些大气运动平时是看不到的,这个系统则使其十分清晰地显示出来。我惊奇地看到,平时看去宁静如水的大气竟是一个如此骚动的世界,如同一个巨大洗衣机中的水流。我意识到这套系统在气象学上一定有很大用处,但由于精力集中在宏电子探测上,这方面并没有向深处细想。

宏电子的影象混在这庞杂的扰动气流影象中,但由于其显著的圆形形状,模式识别软件可以很容易地将它们从一片混沌中提取出来。这样,就实现了大批量宏电子的空中定位,定位后的采集就很容易了,因为未被激发的宏电子没有危险。采集时也不再用探杆,而是使用一张由超导线织成的大网,有时一次就能收集到多个宏电子,这过程很像在空中捕鱼。

现在,要获得球状闪电并将其变成人类的收藏品已是轻而易举了,回想人类研究它的艰难历程,那些像张彬和郑敏一样献出了毕生精力甚至生命而一无所获的人,那西伯利亚密林深处悲壮的3141基地,大家感慨万分,我们现在才发现自己走了多少弯路,绕了多么大的一个圈子。

许大校说:“这就是科学研究,以前的每一步不管多荒唐,都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