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终身大事,夏芳菲顾不得腼腆,当下也将自己见过的人想了一想,绞尽脑汁后,依旧想不出是哪个,“父亲,女儿没见过几个人,到底是哪个?”

夏刺史犹豫再三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眼下说不得,要等风头过了。你嫁过去就是五品诰命,以后是夫家的人,一言一行都需小心谨慎,莫给夫家丢人。”

骆澄呆住,暗道不想夏刺史看似老实,竟然这般有能耐。

骆氏大喜过望,因与夏刺史“相敬如宾”,虽喜,却只能客套道:“恭喜老爷得此佳婿。”

“……人品、相貌呢?”夏芳菲不似骆氏那般欢喜,因夏刺史点明是五品官,当下心里浮现出一个立于庭中的谦谦君子,先想,若嫁给那样的人,也不枉此生;可那人明摆着心里有意中人,且那意中人,又是她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想来嫁过去了,她若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只能日日悬着心度日,“若果然是我见过的那人,倘若成亲了,也是同床异梦,倒不如趁着眼下退了亲。”

“胡闹!浑说什么?你见过几个人?又如何知道什么是同床异梦?女儿家说这些,也不知羞!”骆氏先发作起来,唯恐夏芳菲胡闹,叫个乘龙佳婿飞走了。

骆澄也吓得连忙劝夏芳菲道:“芳菲快住口,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听妹夫的就是,难道妹夫还能害你?”

“那人有心上人。”夏芳菲蹙眉道,心思一转,当下想秦少卿那边没有动静,那必是秦少卿还不知情,是夏刺史与秦家老爷背地里定下来的。秦少卿与甘从汝交好,夏刺史又状告了甘从汝,甘从汝又护着指使夏刺史的幕后之人,绕了一圈,莫非,幕后之人,就是秦少卿之父?

秦少卿之父为叫秦少卿离开甘从汝、萧玉娘,便叫秦少卿娶了算得上是甘从汝仇人之女的她?夏刺史借此时机,找了个乘龙快婿?

“胡说什么,人家尚未娶妻的少年郎,有没有心上人,怎会告诉你?况且,你大抵也只是远远地见过那人一面。”骆氏心急如焚,“便是那人当真有人又怎样?娶则为妻,奔则为妾,便是女婿将那不三不四的女人领到你跟前,那女人也得给你磕头敬茶,由着你拿捏。”

“正是,正是。芳菲,你且回去,叫舅舅跟你父亲说说话。”骆澄急道。

夏芳菲心道她跟萧玉娘站在一起,只气势就矮了七分,还不知谁拿捏谁呢,况且明知道人家的心意,还上赶着进门,又心虚了三分。

“……原来竟有心上人了。”夏刺史看骆氏急得恨不得将夏芳菲推搡出去,为难道:“怕是那家不肯退亲。”

“要不,女儿悄悄地给他递信,叫他自己去退,若他能跟那位共结连理,就算是女儿的功德一桩,以后也算是结下善缘。若他退不得,父亲这边也没办法,日后不得不成亲,也是他欠着女儿的。”夏芳菲试探着问,生怕夏刺史当头棒喝她竟然要给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书信往来。

“如此也好,只是这桩亲事牵扯甚广,只能与那人说,不能叫他人知道。”夏刺史心道虽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过日子,终归要夫妇二人共同经营。

“是,女儿知道。父亲跟舅舅说话吧,女儿退下了。”夏芳菲福了福身,赶紧从夏刺史房里出来,到了廊下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才想起甘从汝送来的字画还漏在夏刺史房里呢,当下也不敢回去拿,听见屋子里骆氏急切地劝着夏刺史不能由着她出去送信,唯恐骆氏从中作梗,赶紧回了梨雪院,正要拿了花签去写,又怕上头的花朵惹人误会,便拿了一张寻常的纸张,草草地将夏刺史与秦父暗中定下他们亲事的事说一说,求秦少卿为他、她并萧玉娘三人说服秦老爷退亲。

写完了信,夏芳菲又为难该叫谁送去,斟酌再三,虽有利用骆得意的嫌疑,却也依旧叫柔敷去求骆得意给她送信。

骆得意原不肯送,但听柔敷说出夏芳菲在信里拒婚一事,并不跟骆澄、游氏说一声,便骑马向大理寺去,在大理寺略等了等,被人引入后,见到秦少卿的面,便将书信给了他。

秦少卿一头雾水地接过信,将信中内容匆匆扫了眼,不禁将眸子睁大,握着信的手也慢慢发起抖来,先问:“夏刺史进京了?”

“是,才进府半日。”骆得意道。

秦少卿蹙眉道:“未免在长安城里出了差错,我且叫人去尊府上迎接夏刺史。”

“少卿,可是七娘信里……强扭的瓜不甜,倘若少卿能退了这亲事,对少卿、七娘都是好事。”骆得意道。

人总是如此,自己办不到的事,且强求他人务必做到。

“嗯。”秦少卿心不在焉地答道,夏芳菲能想通的事,他如何想不通,将信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就一言不发地撇下骆得意出了大理寺直冲着敏郡王府去。

郡王府门人并龙津尉略问了几句,放秦少卿入内后,又连忙去给玉侧妃送信。

萧玉娘原也当秦少卿是来寻她商议甘从汝案子的事,在书房中左右等不来秦少卿,当即便向甘从汝院子去,施施然地进去了,门上人看她与秦少卿前后脚过来,只当他们又要商议什么要紧的事,就也不阻拦。

萧玉娘到了甘从汝门前,便听门内秦少卿道:“你这混账,何曾将我当过兄弟,难怪你不肯将幕后之人是谁说出来……原来竟是我父亲……欠你良多,这般,你叫我如何安心成亲?”

因听到成亲二字,萧玉娘便又向前两步,心道竟是这样。

“是她给你的信?不愧是愿意跟甘某同甘共苦的女人,好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甘从汝赞赏道。

萧玉娘疑惑夏芳菲与秦少卿非亲非故,给他送信做什么?

“五郎放心,天佑便是背上不孝的骂名,也不会对不住你,跟夏七娘成亲……待你去岭南时,天佑也卷了包袱,随着你一同去,咱们兄弟齐心,凭他什么崇山峻岭,也难不住咱们。”

“胡言乱语,你随着我走了,表姐呢?”

“……算我对不住她,大兴医道的事,还有赖她主持,她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万万不会为了儿女私情就离开长安城,父亲看不上萧家女儿的,萧家也是看我不起。玉娘的性子,可假意做了你的侍妾,却不能与我私奔……总归她离不得郡王府,且等几年再说不迟。”

萧玉娘心落入谷底,皓齿紧紧咬住红唇,虽也明白,但话从秦少卿口中说出,就叫她越发灰心丧气乃至绝望,心恨秦老爷宁肯要夏芳菲做儿媳,也不肯要她,又疑惑当初随着甘从汝冒天下之大不韪大闹一场,到头来,蹉跎了大好年华,到底值不值得。失魂落魄地离了这屋子,萧玉娘回到书房提着吸满了墨汁的狼毫斑竹笔,出神地盯着笔尖,半响自嘲地轻嗤一声,只觉男人到底靠不住,为了义气二字就想再叫她等上几年。想着将儿女情长暂且抛在一旁,为了胸中大志,提笔便写了一封给萧太后的秘折。

仓促定案

“秦家,与夏家,果然暗地里有婚约?”萧太后拿到萧玉娘的秘折后,立时召见了萧玉娘。

萧玉娘点了点头。

“哼,我竟不知夏家跟秦家竟是一伙的。”萧太后嘴角噙着冷笑,秦家人对先帝对今上忠心耿耿,唯独不忠于她,夏刺史原瞧着是个老实人,不想也攀上高枝了,“玉儿有心大义灭亲,当真叫姑姑意外得很。”

稍稍想想便知道,远在平衍的夏刺史,与京城里的太傅悄悄地立下婚约,且立下婚约的时辰,又恰赶在夏刺史押上合家老小性命状告康平公主等人时,这婚约里若无蹊跷,她也就不配垂帘听政。

“……玉儿一心为姑姑。”萧玉娘咬着嘴唇,须臾,又唯恐萧太后对秦太傅、秦少卿不利,踌躇道:“姑姑对秦家,要如何做?”

“不如何,不管是秦太傅还是夏刺史,都不失为国之栋梁,若为这点子事折了他们两个,也是朝廷一大损失。”萧太后略眯上眼睛,不解皇帝一件政事也没处置过,那些个老臣凭什么对他忠心耿耿。

“姑姑当真什么都不做?”萧玉娘有些急切,倘若萧太后什么都不做,她岂不是枉做小人?“姑姑,不若设法,将他们那些人拆散,叫他们溃不成军,只能兢兢业业地为姑姑办事。玉儿不才,也知道几个一直追随秦太傅的人,姑姑留着秦太傅不动,且将那几个调离长安。一来敲山震虎,二来也可彰显姑姑仁德。”

“玉儿这话有理的很,只是那几个追随者,你可是从秦少卿那里听说的?”萧太后颇有些嘲讽地道,昔日萧玉娘敢瞧不上皇帝,她大度地放她出宫,果然叫她等到萧玉娘后悔的那一日了。

萧玉娘一僵,随后从容道:“正是……还求姑姑把夏七娘赐给五郎,五郎对夏七娘痴情一片,便是见夏七娘砸了他的百年老酒,也不气恼,若是错失夏七娘,怕五郎会意志消沉。”

萧太后笑道:“玉儿果然善解人意,待五郎去了岭南,来姑姑身边,替姑姑念折子可好?姑姑年纪大了些,眼睛不中用了。”

萧玉娘大喜过望,忙道:“多谢姑姑青眼,玉儿日后定会全心全意辅佐姑姑。”

“哎,你这性子,太像我了些。”竟叫她越发喜欢不起来,萧太后心叹她巴不得萧玉娘为与秦少卿在一起大闹一场,可终究萧玉娘与她年轻那会子一样,选的还是滔天的权势。

萧玉娘从宫中回来,进到府中,未免甘从汝疑心,便又去探望了他,瞧见甘从汝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正在悬腕写字,当下笑道:“怎有心思写字了?”

甘从汝悬着的手腕不住地打颤,写下的字也哆哆嗦嗦,懊恼地将笔掷到笔洗中,“原想写几个字,叫芳菲把信之、念之还回来,偏不喝酒,这手哆嗦个不停。”

“那就喝两杯呗。”

“岂能,辜负了她的好意。”甘从汝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又提了笔,艰难地在花签上写字,“不知太后召见表姐所谓何事?”

“并不是姑姑召见,是我给你上求情的折子,姑姑叫我去,问你这几日里在家做些什么。”

“姑姑……”甘从汝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字。

萧玉娘心一慌,暗恨自己竟然将对萧太后的亲昵称呼当着甘从汝的面喊出,半响,见甘从汝没说什么,这才回了自己院子去。

甘从汝因那两个字,总有些心绪不宁,但因对萧玉娘的信赖,须臾便并未多想,写了信,又叫人送到骆家去。

骆家里,夏刺史已经去户部、大理寺、刑部各处报了到,正与骆澄在骆家里为他设下的洗尘宴上说笑。

下人将甘从汝的书信送来呈给了夏刺史,夏刺史拆开信略扫了眼,疑惑道:“家里竟然留着郡王府的太监?”

“是,如今那两个,在芳菲那伺候着呢。芳菲的意思,是等妹夫来,决定要不要还字画,再决定要不要叫那两个太监回去。”骆澄道。

夏刺史忙了一日,此时才闲下来,又将信看了一遍,回忆着自己见过的几幅字画,不禁为难起来,贪心地说,他想将字画留下;但那字画又太过贵重,收下的麻烦一准不小,犹豫再三道:“且先拖着。”

若是有人提起此事诬赖他受贿,他便拿着送礼的人还不曾,算不得收说事;若等甘从汝的案子判下来了,还没人提起,那些个字画,他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一些,交出一些。

骆澄一叶障目,看夏刺史老实木讷、傲骨铮铮,就当他两袖清风,是以纳罕他此时的决定。却不知夏刺史在官场浸淫多年,早知道在官道沉浮中,若太过廉洁,惹得同僚排斥生厌,也是一桩自毁前程的事。是以,夏刺史未免被同僚排斥,也偶尔收一些做人情的东西。

这信,夏刺史看过了,便揉成一团叫小厮烧了,并不曾叫人跟夏芳菲说。

梨雪院里,张信之、杨念之两个不是客也不是仆,闲在梨雪院里也无事可做,幸亏柔敷、稼兰、惠儿并雀舌四人很是能说会道,缠着他们二人说些长安城里头的事,如此张信之、杨念之便也不甚寂寞。

一日日过去,先还急着回府的张心之、杨念之慢慢懈怠散漫下来,夏芳菲不放他们走,他们便留下给夏芳菲一群人说些甘家的陈年旧事——自然,扯上宫闱的事,他们没胆子提起。

大理寺隔了两日便开堂审理案子,夏刺史日日早出晚归,骆澄身子骨不好,便叫骆得意、骆得仁兄弟日日随着夏刺史出门办事。

三司会审外加灵王听审了一月有余,在流火七月,凉风徐徐吹来时,这桩惊动长安城的案子就判了下来。

结果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康平公主无罪,韶荣驸马被判与康平公主和离,抄没家产用以修葺平衍项家陵寝,并流放渝关;梁内监收押,由大理寺继续审理他绑架朝廷命官之子一案;敏郡王收回紫金冠、金鱼袋,郡王封号,没收郡王府,贬为七品县丞,赴岭南就任。

这案子不轻不重地结了案,随后夏刺史、甘从汝,还不曾把眼睛盯回字画上,就见朝堂上变动不断,数名官员或褒或贬,纷纷被调遣出京,明眼人都瞧着太后是不知为何,对秦太傅心存不满。

夏刺史先觉自家押上性命送上的案子处置的太过仓促,后见朝堂上变动后,秦太傅那边便停下了暗中与他的来往,当即警惕起来,待随后在朝堂上收到赐婚的圣旨,不由地满腹抑郁起来,虽有与秦家暗中交换的庚帖,可在这风口浪尖上,他怎敢拿出来。

夏刺史心知跟秦家定下的亲,算是彻底没了,收到圣旨谢恩后,耷拉着眼皮,将一干臣工幸灾乐祸或唇亡齿寒的神色看在眼中,紧攥着圣旨,心觉自己的乘龙快婿被换成了个风流纨绔,险些喷出一口血水来,木讷地出了宫,上了轿子,见宫外等着他的只有骆得仁一人,就问:“大郎呢?”

“廖家四娘本就有伤,听大哥的话劝说她父亲替父亲说几句公道话,被她父亲训斥后,心中郁结,又病倒了。大哥心中有愧,去廖家门上等着听大夫如何说。”骆得仁道。

夏刺史点了点头,虽看得出骆得意对夏芳菲的那点小心思,可骆得意心太善性子太和软,不是女婿的最佳人选……不,此时看来,骆得意也比圣旨上的那位好多了。

“岳父?”

一声呼唤,叫夏刺史回过神来,明媚的眼光射得他眼睛疼,只瞧着阳光下,有个身穿蓝灰袍子的儿郎慢慢向他走来。

因在公堂上见过,夏刺史蠕动了两下嘴唇,眼角扫见宫门外的好事之人因一声岳父纷纷拿着眼睛看过来,勉强笑道:“原来是敏郡王。”

“岳父,小婿已经不是郡王了。”甘从汝蹙着眉头,神情很是忧郁,“小婿才接到圣旨,小婿万万不舍叫芳菲随着小婿去岭南,但小婿此时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想见太后一面也不成。岳父瞧瞧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太后收回圣旨?”

岳父、小婿、芳菲……

夏刺史只觉得甘从汝看似忧郁,实际上正在窃喜,不然这称呼怎会那般亲昵,抿了抿嘴问:“……眼下,你住在哪里?今儿个上朝,瞧着帘子后太后身边站着个女官,可是,你府上的侧妃?”

“……是。郡王府被没收了,该散的都散了。甘家还有一处老宅,但老宅年久失修,满是霉气……”甘从汝不肯多提萧玉娘,甚至怕见到秦少卿,他总觉得,倘若那日听着萧玉娘对太后的称呼不对,便提醒秦少卿,秦家便不会受此重创。

“搬来骆家住吧。”夏刺史略驼着背,用眼角细细再将甘从汝看了一遭,在心里摇摇头,他不喜欢这么妖娆的女婿,可不喜欢之余,又诧异,不过是换掉了彰显身份的紫袍,怎地这厮就比早先懂得礼数了?

“哎。小婿的鞋袜衣裳,都已经送到骆家去了。小婿这就随着岳父去骆家。”甘从汝不觉有两分自得,心道夏刺史定是被夏芳菲坚定的心智感动,才会这么快地接纳他。

夏刺史心里想的却是给游氏添麻烦。

他虽觉跟女子计较太过小肚鸡肠,但眼瞅着夏芳菲从个……旁人眼中的懦弱,却是他眼中的娇矜,变成个“不拘小节”的女子,不免就想若不是吃了大苦头,谁家舍得好端端的娇弱女儿变成那么个油盐不进的样子,是以,虽说骆得计无意吃了梁内监的药后受了些苦,他心里依旧气不平。

在他看来,游氏的软肋,一是骆得计,二就是小气。倘若叫了甘从汝去骆家住,狗改不了吃、屎,甘从汝必定会惹事,就算不惹事,在吃用上他也必定会挑剔,怕只他一人的吃用,就够骆家一家半年的嚼头。

游氏心疼银子,必然闹心,既然闹心,必然要教唆骆澄来劝说他令甘从汝搬出去;骆澄要面子,又指望他帮把手将官位讨回来,自然不肯。如此一来二去,游氏少不得要跟骆澄争执。他再稍加挑拨,只一招借刀杀人,就能叫游氏的日子不好过。

甘从汝不知夏刺史的心思,紧跟着又问:“那三媒六聘该如何料理?宴请宾客呢?又该怎么办?”

“……你只管过来,都交给骆家料理。”夏刺史心叹只能委屈骆澄了,事后他暗中为他的官位奔走一番,聊作补偿吧。

“是,小婿都听岳父的。”甘从汝全然没往上门女婿一事上想,听夏刺史这么说,就觉夏刺史不仅仅是接纳他了,甚至是对他十分地中意,乃至十分喜爱,不然,夏刺史怎会没往聘礼上想?

心思各异

晴空万里无云。

梨雪院里,杨念之、张信之正伺候着夏芳菲临摹字画,就见骆氏快步从外头赶来,红着眼眶对夏芳菲道:“我苦命的芳菲,太后下旨,叫你跟、甘县丞赶在八月里完婚。”

骆氏身后,跟着幸灾乐祸的游氏、大病初愈的骆得计。

夏芳菲呆住,握着笔杆子半天没醒过神来。

“恭喜七娘、贺喜七娘,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天赐良缘。”张信之、杨念之齐声道。

夏芳菲呆过之后,再料不到自己下一步的举动。只见她将笔立在笔架上,把甘黎的字画收起来,才镇定地问:“父亲可回来了?”因与骆氏的隔阂,虽此时见骆氏满面关切,却也跟她亲近不起来。

“老爷把甘五郎带回来了!老爷人还在路上,请父亲、母亲给甘五郎收拾屋子。”先夏刺史一步赶回府的骆得仁脸上满是汗水,因柳姨娘还在闭门思过,擦汗时,很有些幸灾乐祸地瞥了游氏一眼。

游氏原本扶着骆得计的手一放,脸色大变道:“甘家又不是没有宅子,就算没了郡王府,他家里也还有上千间屋子呢。”

“五郎说老宅陈旧,里头都是霉味。姑父听了,立时心疼地叫五郎回府来住。”骆得仁原当甘从汝不是郡王了,就有些小看他,此时听游氏说甘家老宅还有个上千间屋子,转念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下言语里与甘从汝亲近了不少。

“老爷心疼他?”骆氏跌坐在夏芳菲对面的圈椅中,半天发狠地握住椅子把手,冷笑道:“太后赐婚那又怎样,老爷不是先跟一户人家定下亲事吗?芳菲,你既然认识那户人家,且告诉母亲那家是谁,叫母亲送信过去,便是太后,也不能给已经定过亲的女儿赐婚。”

“母亲稍安勿躁。”夏芳菲心内波涛起伏,心知以夏刺史的性子,他喜欢的必定是秦少卿那一类的女婿,如今他“心疼”起甘从汝,就有不得不心疼“甘从汝”的理由,自家万万不可鲁莽,在阴错阳差下给夏刺史惹是生非。

“母亲,父亲说五郎眼瞅着进门了,叫你快些去张罗。”骆得仁催促道。

游氏气得微微打哆嗦,夏家一家三口住在骆家就罢了,亲里亲戚,总不好撵他们去住客栈,可夏家没完婚的女婿竟然也要住进来。

“母亲,女儿陪着你去吧。”骆得计揽着游氏的手,原先听说夏芳菲一过门就是五品诰命,她心里还不服气,如今瞧着夏芳菲嫁了个被贬到岭南的落魄之人,她心气又畅快了些。

“母亲也随着去吧。”夏芳菲对一直缅怀即将到手的乘龙快婿的骆氏道。

骆氏嘴唇蠕动了两下,因不见夏芳菲扑到她怀中诉苦,亦或者求着她劝说夏刺史想方设法摆脱这亲事,不免有些失落起来,继而又怀疑甘从汝早先频频往骆家送东西,乃是因为与夏芳菲私底下,早有了些不清不楚。

“柔嘉、绣嬷嬷,扶着母亲出去。”夏芳菲道。

绣嬷嬷心叹夏芳菲的心矫枉过正,太过于冷硬了些,赶紧与柔嘉一同搀扶着骆氏出去。

待骆氏一走,夏芳菲登时懊恼地道:“杨念之、张信之,早先我砸的酒水,值个多少银子?”

“少说,也有个上千两。”张信之不解夏芳菲为何第一句就先问这个,醒悟到夏芳菲已经想到持家的事上了,当即跟杨念之抿着嘴,满意地笑了。

夏芳菲懊悔不已,在书案前转了又转,琢磨着自己先前给秦少卿送过信,秦少卿算是欠他的,如今自己请秦少卿、萧玉娘两个劝说甘从汝为退亲破着大闹一场,不知秦少卿会否答应——在她看来,甘从汝闹的事多了去了,为退亲闹一场,算不得他闹出的那些事里头的大事。

正待要写,就见雀舌跳了进来道:“七娘,甘五郎跟秦少卿在咱们府门前抱着哭成一团,这是秦少卿的下人捎给你的信。”

夏芳菲右边眼角不住地跳动,伸手按住眼角,拆了信来看,只见秦少卿在心里保证秦夏两家交换的庚帖的已经销毁,日后无人会再提起昔日定下的亲事,又反复劝说她善待甘从汝,更提起他也会随着甘从汝去岭南赴任。

夏芳菲忍不住把信揉成一团,发狠道:“干脆叫他们两个成亲去岭南得了!”满腔抑郁之气无处发泄,看杨念之、张信之已经心不在焉急等着回甘从汝身边去,当下提了笔,问张信之:“长安城寸土寸金,你瞧甘家老宅值多少?”

“七娘要不得,那是甘家的祖业,卖不得。”杨念之、张信之赶紧道。

“哼。”夏芳菲轻轻哼了一声,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想来甘从汝身上也没多少现银,她且列出一张聘礼单子拿去给甘从汝瞧,甘从汝不曾被人小瞧过,性情又乖张跋扈,见了她列出的聘礼单子,定然恼羞成怒然后为拒婚甩手先向岭南去。

想着,夏芳菲便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串,为惹恼甘从汝,更是留下一行劝说甘从汝发卖祖宅的小字,生怕杨念之、张信之两个背着她做手脚,就叫雀舌送去给甘从汝看。

雀舌巴不得过去看热闹,接了信就冲梨雪院外去,到了前厅上外偷偷探头,只见甘从汝携着秦少卿的手紧跟在夏刺史身边,又有个骆澄陪伴,当即不敢上前送信。

接着又瞧着骆澄叫游氏摆下酒席,与夏刺史、秦少卿、甘从汝几个一同吃酒,只能耐心在外等候,半日望见骆得意垂头丧气地从外间回来,想起骆得意曾替夏芳菲送过信,当即迎上去道:“大郎,七娘有封信要给甘五郎,两位老爷还有秦少卿在,奴婢不敢过去,还请五郎帮忙送信。”

骆得意才听说太后赐婚一事,听雀舌说,就将信接到手上、揣在怀中,进了厅上,果然瞧见骆澄正与秦少卿说笑,不善言辞的夏刺史抿着酒,甘从汝面前并未摆着酒杯,只放了一盏清茶。

骆得意将来人见了一见,因他脸色不好,骆澄便未留下他陪客。

骆得意回到房中,懊丧地倒在床上,忽地想起雀舌叫他送的信,连忙将信从怀中掏出,正待要送,又皱起眉头,回忆夏芳菲与甘从汝早先的来往,犹豫再三,想弄明白夏芳菲与甘从汝之间的过节,当即拆了信来看,只见除了开头几句寒暄,剩下的都是些金银珠翠、绫罗绸缎,甚至还有劝说甘从汝卖掉祖宅等话。仿若遭了晴天霹雳,骆得意当即想:原来七娘竟是那样市侩的人。待要在心里否定这念头,心思兜兜转转了半日,又想起夏芳菲要跟廖四娘出门,可不就是为了赚些零碎银子吗?她今日会有这信,也在意料之中……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日,骆得意又想:纵然她市侩了些,可他也不能任由她少不更事,若这信送到甘从汝手上,岂不是叫甘从汝还没娶夏芳菲,就先厌弃了她?

思量再三,骆得意将信撕碎了浸泡在房中暖壶中。

那边厢,夏芳菲听雀舌说信送去了,就安心在房中等待甘从汝恼羞成怒,许久等不来,不由地想莫非甘从汝是个内毒的人,虽气恼了,但人在屋檐下且不发出来,只等着带着她出了骆家门,再跟她算账?如此,她少不得要为自己的安危着想,看看能否先下手为强,毕竟那狗可是个对江畔上无冤无仇的女儿家就能下黑手的主。

甘从汝那边,看骆澄、夏刺史甚是慈爱,又听张信之捎来夏芳菲后悔砸了贵重美酒等话,不觉有些飘飘然,心想原本众人奉承巴结他,都是因他是太后外甥,如今,才真正是为了他这么个人。

当晚并不听夏刺史提起聘礼、喜宴等事,随着夏刺史在房中探讨了半日甘黎的墨宝,才回房去睡,只见房里自己那些个衣裳鞋袜并文房四宝已经送来了,躺在床上,见张信之、杨念之给他脱鞋,就枕着手臂问:“芳菲今儿个听到消息,在房里都做什么呢?”

张信之、杨念之互看一眼,因不知夏芳菲信里写什么,就道:“七娘女儿家,自是忐忑不安,害羞呢。”另一个道:“七娘问了老宅价值几何,瞧她年纪轻轻,就已经操心起岭南后的小日子了。”

甘从汝连连点头,心中甚慰,“倘若是别个女子,此时怕正在捶胸顿足,想着如何推掉这亲事呢。芳菲胸怀确实比其他女子宽广一些。”

“正是呢。”张信之、杨念之齐声道。

“五郎,玉侧妃人呢?”张信之问。

甘从汝想起今日秦少卿失望的模样,叹息道:“她不是什么侧妃了,已经到太后身边坐女尚书女丞相去了。”

“……那府里其他人呢?”杨念之道。

“养不起,全打发了。”甘从汝道。

“那聘礼呢?太后可会帮着五郎出?喜事,该不会都在骆家里头办吧。”虽甘从汝说甘家老宅陈旧,但再陈旧的宅子也不过才十几年没住人,叫人收拾收拾,怎么都比骆家敞亮。张信之说道,心中诧异甘从汝陪着夏刺史等人吃酒,酒瘾那般大的人,竟然还能一滴不沾。

“便在骆家里头办就是,也省得将银子都花费在那些不要紧的地方。至于聘礼、喜宴,这些岳父说,都交给骆家处置。”甘从汝打了个哈欠,叹道:“寻常百姓家就是比皇亲国戚家多了几分和美,换做是萧家,哪里肯这般善待还没过门的女婿?”

“五郎说的是。”张信之觉得甘从汝话里有些不对劲,可一时半会,他又琢磨不出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