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道:“卢先生,你说来听听。”

卢愈道了声“是”,说道:“前一段时间,小人奉庄主之命暗访‘黑巫’,方才查到一些线索……”

“在哪?”乌溪表情一肃,眼神凌厉起来,卢愈那一瞬间竟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

“赫连二殿下好求仙问道之事,别院的庄子就建在‘怀虚’道观旁边,那群黑巫被他养在道观里,深居简出,吃喝都是观主亲自经手,并不叫别人知道,赫连琪戒心极重,我们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方才混进一个每日送菜的人。除了探访到黑巫的踪迹,还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暗中在和他们联络。”

乌溪看了一眼景七漠然的表情,心里隐隐有了些许猜测,问道:“是谁?”

“月娘苏青鸾。”说话的是景七,他声音压得极低,脸上一时阴晴莫辨。

阿伈莱目瞪口呆地看着乌溪,乌溪沉默了半晌,脑子里刹那间闪过好多东西,开口尤为慎重缓慢地问道:“你确定么?除了她去过那个道观,还有别的证据么?”

卢愈点头道:“后来我们去追查了苏青鸾的身世,得知她原名叫做‘苏翠儿’,乃是江浙人士,住的村子就叫做苏家村,家里已没有别的亲戚,可是据说她父母在她年幼时接济过一个姓李的道人。”

卢愈看了脸色阴沉的乌溪一眼,补充道:“听着老人描述,好像就是赫连琪府上的那位。”

景七接道:“乌溪,你比我更了解黑巫,那些人被赫连琪雪藏了大半年了,什么都做不得,过着软禁一样的日子,他们岂会甘心?”

卢愈道:“是,若不是因为那黑巫首领和观主起了冲突,我们的人只怕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就藏在道观里。”

乌溪缓缓地点点头,问道:“今天晚上有这么特殊的活动,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是金吾不禁的吧?”

景七点点头,乌溪心里就清楚为什么景七要趁乱混出来了,转头对阿伈莱道:“你先回去,把武士们集合起来,到这里来等着我。”

阿伈莱瞪大了眼睛:“巫童,那谁在这里保护你?”

乌溪不悦地斜了他一眼,阿伈莱赶紧说道:“是,巫童是强大,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可是你们如果一会上去,我却不在的话,不是要惹人怀疑么?”

卢愈笑道:“这不怕。”

言罢,走到一边,拉出一个小暗格,背对着众人,在脸上鼓捣了一会,又转过身来,阿伈莱差点跳起来,指着卢愈道:“你、你你你怎么……”

景七笑道:“卢先生的易容术真不愧得子舒真传,神乎其神。”

卢愈顶着一张跟阿伈莱如出一辙的脸说道:“不过雕虫小技,弄得不算细致,不过天黑灯暗,这样也就能瞒过去了,还得请这位阿伈莱兄弟和我换换衣服。”

阿伈莱只得不甘不愿地和卢愈换了衣服,卢愈又叫过一个小童,对阿伈莱说道:“不要打草惊蛇,叫他领着你走另外一条路。”

两人领命走了。

景七站起来,刚想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平安道:“去把那姑娘领来,省的一会人家说我们白下来挤一通,乌溪跟我回去。”

才进了角门回到妖魔鬼怪的大堂,景七方才眼睛里的清明便立刻没了,手软脚软地往乌溪身上一靠,一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乌溪对这人说变脸就变脸的能耐已经很习惯了,却还是不大适应和人靠这么近,只得手忙脚乱地架住他。

景七在他耳边道:“在下面转一圈,等身上的凉气散了再上去。”

那话音几乎是贴着他耳朵出来的,乌溪耳根子“腾”一下便热了,他忽然意识到大堂飘着的那股子甜腻腻的味道,里面很可能是放了轻微的催/情的东西。

这么一想,却觉得更局促了。

怀里的身体很特别,不像他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和阿伈莱他们试手打斗的时候也有身体接触,可是那些人身上都硬邦邦死沉死沉的,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汗味,一拳揍上去跟打在墙上似的。也不像刚刚故意从他身边蹭过去的那些女人,有那么浓重呛鼻的香粉味道,滑腻的身体让他想起南疆的大蟒蛇。

现在靠在他身上的这个人极清瘦,乌溪扶着他的时候,一胳膊绕过他肋下,能感受硬邦邦的肋骨,弄得他都不敢太过用力,脚步踉跄间,抵在他身上的肩膀戳得他有些疼,腰很细,却又不是女人那种不盈一握的纤细,隐藏着一股子柔韧的力道。

乌溪这才发现,景七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娇生惯养、弱不禁风,习武的人都知道,四肢有力其实还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腰胯部要能带动起全身的力度和灵活度。

由此可见,就算是花拳绣腿,在景七身上,也绝对是下过功夫练过的花拳绣腿,整天窝在书斋里的人,不大会有这么紧致有力的腰肌。

那人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眼神涣散,水汽氤氲,虽然明知他是装的,可乌溪还是忍不住别看目光。

他想他身上的凉气已经被蒸出去了。

总算熬到平安身后带着一个低着头羞羞怯怯的姑娘过来,乌溪赶紧把景七烫手山芋一样地推给他,带着假扮阿伈莱的卢愈疾步上楼去了。

一直到了雅间里,乌溪的脸上仍有一点没来得及散去的热气,不过有人心照不宣地误会了。贺允行脸色很暧昧很暧昧地看着乌溪道:“巫童下去逛了一圈,看见可心的姑娘了没有?”

乌溪心里正颇为不爽,闻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贺允行眨巴眨巴眼睛,知道招人不待见了,可怜巴巴地噤了声。

他们去了这一刻是干什么,周子舒心里有数,也就没吱声,反倒是苏青鸾有些担心地问道:“那王爷呢?”

乌溪抬头看着她,苏青鸾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没怎么给过她正眼的少年身上,有种特别冷厉吓人的东西,让她情不自禁地战栗,就像是草原上的兔子遇见狼的时候那种感觉。

少顷,才听乌溪慢慢地说道:“他在后边。”移开了目光。

苏青鸾这才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平安才吃力地把死狗一样的景七扶上来,景七都这样了,手里却还不忘了抓着那小姑娘的腕子,嘴里颠三倒四地不知道嘀咕什么,只说得那小姑娘头埋得更低了。乌溪微妙地就觉得有些刺眼。

心里想着,早就该发现,这南宁王爷和“正经”这么美好的词,一点关系都扯不上。以后一定是个朝三暮四又花心的,要是自己有姐妹,宁可打断她们的腿,也不叫她们认识这种祸害男人。

众人又笑闹到很晚,期间还有贺允行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把一边陪侍的一个叫水墨的小姑娘不停地往乌溪那里推,那姑娘名字雅静,人却泼辣胆大得很,见乌溪不买账,竟然腻过去嘴对着嘴得要喂他,乌溪忍无可忍,一把推开她站起来,差点就翻脸离开。

旁边两个半醉一个装醉的男人立刻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乌溪藏在袖子里的手摸出一把毒针,算计着一会回去怎么把这玩意儿都戳在把他带来这种地方的景七身上。

直到后半夜,大堂里依旧热闹,看样子是要闹个通宵,景七却已经快坐都坐不住了,烂泥一样地往地上溜,周子舒这才一边扶着他一边说道:“王爷不能再喝了,明儿一早还得赶着去上朝呢。”

“上……上个屁,皇上都不去,我……我也不去……”景七含含糊糊地趁着撒酒疯大逆不道一把,这回连乌溪都弄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了,虽说那时候清醒,可万一酒劲上头了呢?再者他刚刚坐下又灌了不少。

要是没醉,南宁王爷什么时候说出过这么没分寸的#话来?

也顾不上刚才想拿毒针蜇他的事了,叫过平安和假阿伈莱,一起把人架起来,说道:“那我这送他回去,二位自便。”

贺允行大着舌头:“不行,还没分胜负呢!”被忽略不计了。

苏青鸾忙对一边的小丫头说道:“这大秋天的,晚上露水下来了非着凉不可,去给叫辆马车来。”

乌溪嘴唇抿了一下,有些拿不准景七是怎么安排的,要不要坐这女人的车子。他这晚之前一直觉得苏青鸾很美很可怜,虽然直觉上不是特别喜欢她,不大愿意和她接触,可是偶尔会想,太子既然有了她,又因为她身份太低的缘故另娶他人,她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总是有些同情她的。

这会知道真相,只觉得这女人什么都是装的,虚伪得让人齿冷,便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了。

只听被两个人架着还摇摇晃晃的景七含含糊糊地问:“嗯……车?什么车?车上有美人没有?”

苏青鸾无奈,只得哄着道:“有,王爷说有什么便有什么。”

景七笑起来:“好好,坐车……抱着美人一起坐车去……”便挣扎着要往外走。

乌溪只得跟上。

苏青鸾亲自带人将两个人送出了门,门口早有两辆马车等着,不知是不是早安排好的。

她本来怕景七一会叫人,便连那小姑娘一起带下去了,却没想到出了门被冷风一吹,那不着四六的小王爷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甩开平安和“阿伈莱”,直直地扑到乌溪身上,挑起他的下巴,“嘿嘿”地笑道:“美人,跟本王回去……本王……不不会亏待你的……”

乌溪的脸终于红了,伸手就要敲他后颈,打算弄晕了拖回去,幸而被一帮人制止了。可景七就是不要命地拽着人家衣角不撒手,无奈,苏青鸾只能叫那小姑娘留下,叫景七拽着乌溪上了同一辆车子。

第三十章血夜迷情

马车才转过一条街,车夫把车赶得很慢,忽然,脖颈上一凉,车夫一激灵,脖子上已经抵上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一个人在他身后轻轻地说道:“把车停下。”

车夫不敢不停,战战兢兢地把车子停在路边,匕首贴着他的皮肤在脖子上划了一圈,只见刚刚还醉得男女不分的华服少年脸上哪还有半分酒意,笑眯眯地一脚把他从车上踹下来,还没等他挣扎,立刻有几道人影扑过来,将他按下,嘴堵住。

景七手上把玩着匕首,打量了这车夫一番,对按着他的几个侍卫道:“子舒兄已经查出来他今天要带我们走哪条路了,留着他没用,杀了省事。”

一个侍卫领命走上前来,拔出腰刀。车夫立刻奋力地挣动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嘴里塞的东西被他这么一挣扎给蹭掉了,车夫哭号道:“王爷饶命,小的只是那女人花钱雇来的,什么都不知道啊……王爷饶命!”

侍卫停下脚步,请示似的望着景七。

景七不耐烦地甩甩袖子:“蒙谁呢?你当本王真喝多了不成?那苏青鸾是赫连二的人,她现在通风报信要把我们灭口,能做出花钱雇人这么粗陋的事?做了,别让他嚎了,听着就烦人。”

车夫忙道:“王爷误会了,小人真的不是二皇子的人,小人原是怀虚道观的一名小道士,是黑巫大人叫我这么做的……”

“刚才还说是个女人呢,半句真话都没有,还愣着干嘛?本王说话是放屁?!剁了!”

车夫语速极快地一叠声地道:“那黑巫首领也是个女人啊……啊啊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乌溪有些意外,他也没见过这个神秘的黑巫首领,便挥手道:“先听他说,你说黑巫首领是个女的?”

侍卫的腰刀悬在头顶不到一掌的距离,车夫吓得快尿了裤子,忙道:“是,是……那黑巫大人对二殿下起了疑,小的听他们暗中商量,说怀疑二皇子把他们软禁在道观里是怕他们惹麻烦,牵连到他身上,还……还说二殿下将来肯定会把他们灭口。然后黑巫大人便想出一计,假托二殿下的名义,叫小的去骗青鸾姑娘,让她密切监视王爷和巫童的行踪,然后就可以杀了二位不告而别,叫二殿下找不着……”

“杀了我……们?”乌溪眯起眼睛。

景七轻嗤一声,还“想出一计“,这黑巫真是乡下来的土杀手,他们不生事,赫连二那日夜做梦长生不老、耽迷旁门左道的哪舍得真动他们?只怕这回才是要恼羞成怒呢。

还有那苏青鸾,真是脑子都长脸上了。

“是……是啊,那黑巫娘娘吩咐青鸾姑娘说,一定要让你们坐上我驾的车,然后将你们带到程武门外面的小路上,以连挥三下鞭子为暗号,他们就一起扑上来,还说……这回他们倾巢出动,就是天王老子也躲不过,杀完人就趁夜逃走。”

景七和乌溪对视一眼,景七深深地吸了口气,抚了抚额角,笑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唉,早知道这样,当初便不让你委曲求全地去找赫连钊了……”

车夫哆哆嗦嗦地看着他们:“王王王……王爷,小人我……”

景七偏头瞅了他一眼:“你什么?本王一吓唬,你就什么都说了,那现在本王当然就要灭口了。”

他对侍卫们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重新堵住车夫的嘴,一刀下去……

景七看也不看地上已经没了气的烂肉,对乌溪笑道:“巫童,可准备好迎战了?”

乌溪已经把钩子掏出来了,冷冷地笑了笑,没言语。

不多时,巫童府的武士们便被阿伈莱带着来会合了,景七留了几个侍卫给乌溪,自己带着平安,走别的路回去了。

毕竟是南疆人自己的事,以乌溪的自尊心,他插手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黑巫已经蛰伏良久,秋夜的露水凝在空气里,将下未下,刺骨一样的冷,他们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帝都迷茫的雾气中才摇摇晃晃地出现一辆马车,黑巫们仍然没有轻举妄动,他们耐心地等待着马车驶近,直到看清驾车人熟悉的模样。

这时驾车人举起手中的鞭子,清脆地在空中挥了三下——

捕猎的时间到了。

二十三名黑巫同一时间蹿出,驾车人立刻哆哆嗦嗦地滚下马车,躲到墙角里,没人注意到他,车厢很快被毒箭扎成了刺猬,车里的人几乎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去见了阎王。

这时,第二十四个人才从黑暗中走出来,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然而从身形上,却依然能看出她是个女人来,她亲自走过去,一把掀起车帘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只有一个死人。

女人心里一紧,隐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把抓住那死人的头发,将他拖出来——刺客们差点发出惊叫声,因为这个死人正是刚刚滚下车子的那个车夫!

如果真正的车夫已经死了,刚才那张脸和那个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