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溪皱皱眉,在他印象里,景七似乎没有怕过任何事,就连他府上那些最让人胆寒的剧毒之物,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待谁都能谈笑处之,以前看着他,就觉得这个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后来渐渐明白了他的累,心疼之余,却也相信他是游刃有余的。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怕他?”

“他身为太子,二十几年来,赫连钊见他,不曾行过一次礼,他却毫不在意,依然兄友弟恭。”景七摇摇头,“赫连钊好勇、好功,赫连琪贪心不足,阴狠狭隘不入流,唯有这位太子殿下……他加冠之后,便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如我,也看不出他喜怒哀乐了,然而却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的心机城府,你说我岂能不怕他?”

乌溪眉头夹得更紧了:“你既然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帮他?”

景七微哂道:“我没说不喜欢他,太子殿下经天纬地文治武功,我没什么理由不喜欢他——我若不帮他,还能帮谁?这大庆的天下,除了他,谁还能撑起来?赫连钊还是赫连琪?”

乌溪绞尽脑汁,发现自己仍然体会不出那种情绪——敬仰、尊崇、能替一个人鞠躬尽瘁、却又怕着那个人,连话都不愿意和他多说。

他一向爱憎分明,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似是而非的感受,一时怎么也想不通,只听景七道:“便拿我从两广回来那日当天去了东宫之事来说,临走的时候,他最后和我说了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我想到现在,仍然觉得想不通,越是想不通便越是要想,想来想去,便胆战心惊起来。”

乌溪不解道:“为什么要想,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景七哑然,最后看着乌溪忍不住大笑起来,脸上阴霾暗影全都被这展颜一笑涤荡了干净,光风霁月,朗朗晴空。

乌溪虽然心里不明白,可还是很喜欢看他这样开怀的朗声大笑的。半晌,景七才抹干净笑出来的眼泪,伸手拍拍乌溪的肩膀,说道:“心中不存疑惑,我向来便是佩服你这点。方才我和你说得南疆的话,你也不必吃心,你是南疆巫童,未来的大巫师,怎么样在你一念之间,我乃大庆南宁王,自然要为我大庆百姓谋划……和你我私交又干什么关系了?好比我步步算计都是为太子大位,却不愿意亲近于他,你虽然终归是外族人,我却认下你这朋友。”

这是在说……在他心里,自己远比那太子殿下要亲近了?乌溪忽然觉得心里一轻,整个人欢喜得像是要飘起来一样。

这时景七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过来,表情猥琐地问道:“方才话题岔开了,险些忘了,巫童今日特特地叫我讲诗,一开口还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忒不寻常了,莫不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不成?”

他骤然凑过来,贴得近了,绣着考究而繁复银线的领口立刻仿佛隐隐传来一股暗香,乌溪知道那是衣服洗过以后,放在有熏香的柜子里带出来的味道,却又总觉得那味道在那人身上,闻起来有那么些许微妙的不一样似的,登时心里便漏跳了两拍,错开眼不敢往他那微微垂下的领口里看。

景七却更以为自己想对了,难得见这少年窘迫成这样,立刻又起了逗弄之心,胳膊肘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说来听听呗,咱俩什么交情啊?便是看上了皇上的公主,我也能给你去说说,皇上说不准还愿意和你们南疆联姻呢。”

乌溪甩开他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竟不知是气是急,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死死地盯着景七看了一会,然后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哎呀,真不禁逗。”景七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端起茶碗,“这臭小子,说着说着还就跟我急了。”

他笑了笑,叫道:“平安,给我备车,出门。”

平安答应一声,吩咐下去,随口问道:“主子今儿去哪?”

“黄花馆,好几日没去了,我想明华的茶了,瞧瞧他去。”

平安脸立刻垮下来了,一张包子似的脸皱起来:“主子怎么又去那脏地界儿?”

“怎么是脏地界儿?”景七一边任由吉祥打理着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有酒有茶有美人,对我这样的纨绔子弟,还有更好的去处?皇上金口玉言,叫本王做一个富贵闲人的,岂敢抗命?”

平安忧心忡忡。

黄花馆——那可是相公待的地方,在寻常人心里,只怕比翡翠楼烟雨楼之类还要不堪,堂堂王爷,三天两头去那看……看一个兔儿爷,成个什么样子?

王爷的不着调怎么还变本加厉起来了?

第四十二章神机七爷...

今儿听说吏部的兆大人下台了,明儿听说户部的周大人外放了,后儿掐架四起,整个朝堂乌烟瘴气,简直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景七的日子却格外舒坦起来,每天早晨去报个道,在诸位大人眼皮子底下颇没有存在感地晃上那么一圈,然后便没了踪影。

不可不说是神出鬼没了。

回去除了每日定时的给乌溪那小子当廉价先生,其他的时候,天气好了,就跑到黄花馆里鬼混,天气不好了,便在王府窝着,后院里养了一群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戏子,没事还喜欢自己操刀,写些个不着边际光怪陆离的本子让他们拿去唱,兴致起来,有时候还特意邀请乌溪过来。

乌溪暗地里当然对他这种不检点的生活恨得牙根痒痒,心里却也明白,这人眼下无论怎么荒唐,也都是迫不得已。每每一言不发地听完,看着那人期待他评价的眼神,也不管是不是要扫了他的兴,从来也都实话实说——

“跟哭丧的似的。”

“成天神神鬼鬼的,活似夜猫子叫。”

“什么,扮相?我不懂,只是觉得那模样长得活像吊死鬼没洗干净就投胎了。”

见景七被他打击得直磨牙,发作不得只能讪讪苦笑的样子,也觉得稍微出了口憋在心里的闷气。

读书好心眼多的人往往太拘于世道,反而想不出太天马行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时间长了,景七也发现自己比较无趣,他能想得出来的东西,横竖也就那么一套,还不如跑去市井听书来得痛快。

不几日,他便又找到了新的玩法,天桥那边有个算命的半仙,山羊胡子,支个小摊子,嘴里跟能放马车似的,胡诌蒙人的本事一流。景七乱逛的时候偶然路过,瞥见了,竟突发奇想,觉得这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似乎很适合自己。

于是有一段时间,日日一只烧鸡地蹲在一边伺候着这位半仙,他长得好,嘴又甜,每日弄那么一身粗布麻衣,人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还道是半仙新收的小徒弟,哄了两个多月,那半仙高兴时,不少将坑蒙拐骗的功夫教给他,景七心说,这回自己也算有一技傍身了,日后若真是流落江湖,靠这个好歹也能混口饭吃。

小半年以后出师,不好意思抢了“师父”的生意,师父在城北,他特意寻了个城南的地方,也立了个小摊,举块牌子,上书“神机老七”几个挺飘逸的字,找周子舒要了些易容的东西,往脸上随意抹了些,把皮肤抹得青黄青黄,眼皮上贴了东西,俩眼一闭,手里拿根破拐棍,不熟悉的乍一看,还真是那么个面有菜色的小瞎子。来了客人必先要摇头晃脑地忽悠一番,一天下来,有时候一天蹲下来,也能赚上十几个铜板。

虽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不整天和一帮依依呀呀的小戏子厮混在一起,还强迫着自己也跟着看他那不知所云的戏,乌溪总算松了口气,随即又悬心悬起来,隐约地听过平安抱怨说自家主子没事老往烟花之地跑,他虽然知道景七必定是有分寸的,这一日,却也忍不住跟他出来看看。

他功夫极好,便是和周子舒切磋过招,也不过伯仲之间,景七自然难以发现,只见景七一个人溜溜达达地从王府的侧门遛出来,将跟出来的侍卫们给遣回去,然后又专挑京城里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小路走,一边走一边在从怀里摸出个小匣子,在脸上贴贴黏黏,然后拐进一个大杂院,一会又从里面出来,临走还乐呵呵地跟人打招呼,背上多了一块牌子一个匣子。

然后在城南望月河上游的地方,找了棵大柳树,把摊子一支,小紫貂从他怀里蹦出来,自己在蹿到树上玩,景七则往树干上一靠,此时京城已经入了秋,还是有些凉的,他便蜷缩成一团,双手拢在袖子里,抱在胸前,整个人猥琐得不行,哪还是那丰神俊朗一掷千金、过处惹得京城闺阁四处含春的南宁王爷?

乌溪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碗热乎乎的面茶,端着站在了景七眼前。景七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树上的小紫貂几步窜下来,跳到乌溪肩膀上,亲昵地蹭着他。

景七见了他,也不吃惊,还装模作样地拿起他那根破棍子,在地上点点,扒拉到乌溪的脚上,干咳一声,慢悠悠地道:“这位公子,测字啊还是摸相?算姻缘还是算前途?”

乌溪把升腾着热气的面茶往他的面前一放,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景七立刻眉开眼笑:“这位公子真是大善人,种善因得善果,他日必然好心有好报。”也不客气,看来也是真冷得慌了,端起来便喝。

乌溪笑笑:“你做什么这种天气还出来,不怕冷么?”

“梅花香自苦寒来么。”景七一边呵着热气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再说了,这不也是生计所迫么。”

那面茶的碗是大海碗,景七一只手捧着,时不时地嫌烫换手,吃得不亦乐乎,好像一碗几文钱的面茶便是世上最香的东西了似的,乌溪忽然觉得他这装模作样的德行也可爱得很。

景七吃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抹嘴,说道:“行啊,这位公子好心肠请老七我吃东西,今儿卦钱便免了,我瞧公子似是心有疑惑啊,我帮你算一算如何?”

乌溪笑着摇头道:“你上回还说我心无疑惑的。”

景七摆手道:“上回没有,今日便有了还不成么,老七我眼瞎心不瞎,公子疑惑在姻缘吧?来来来,小人给你看上一看,手拿来。”

那回他将乌溪气得拂袖而去,谁知这小孩第二天没事人似的又来了,只是怎么问都不肯开口,景七闲得哪都疼,八卦之心突起,变着法地拐他,哪成想乌溪看着实诚,嘴紧得像个没缝的蚌,死活撬不开。

景七说着便要去抓乌溪的手,乌溪不躲不闪,任他一双才捂热的手将自己的手抓过去,却仍在摇头道:“我不用你算,你又算不准。”

景七笑容僵了一下,也不瞎了,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臭小子别老拆台,一会把我生意都吓跑了。”

乌溪闭嘴了,笑得即温柔又纵容,好像陪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玩,景七修长的手指在他手上捏来捏去,又顺着掌心的纹路画了画,他不由抿抿嘴唇,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似的,酥酥地痒,只恨不得收拢了掌心,将那人动来动去的手攥住,一辈子都不松开。

景七在那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地,跟真事儿似的研究了半天,才笑道:“哎呀,可恭喜这位公子啦。”

知道他是胡说八道,乌溪还是笑道:“恭喜什么?”

景七做世外高人状晃荡着脑袋,说道:“这位公子主姻缘的天纹长而深,可见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心之人,情路上必然大吉大利,且自来百无禁忌,若是果决些,必能抱得美人归。嗯……还没有岛纹,说明公子心仪之人,也是个忠贞不渝的女子……”

前边还像那么回事,后边这句就太没烟了,乌溪打量着眼前一脸猥琐状的景七,心道“忠贞不渝的……女子”?于是便要将手撤回来,说道:“你尽是胡扯,边都不沾。”

景七却抓着他不放,说道:“我老七必不胡说的,若不是,只说明你眼下中意之人非是良配,公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乌溪听他越来越不着边际,便站起来道:“你再胡说,我可走了。”

景七忙拉住他,笑道:“好兄弟,你出来都出来了,陪我坐一会也好。”

乌溪笑了笑,顺从地把板凳搬到他旁边,坐下来,从怀中摸出一本《六韬》,一边看,一边注意着这骗子舌灿生花地将路过的人挨个蒙了个遍。过了会,来了一片云彩,遮住了日头,便凉起来了,乌溪伸手解下外袍,扔给景七。

景七知道他一身好功夫,寒暑不侵皮糙肉厚,也不和他客气,抱过来就裹在身上。

自那以后,乌溪还像是来上瘾了一般,每日景七出门的时候,就揣本书,跟在他身后,晚上再帮他将摊子和牌子扛回大杂院。

说来也奇怪,自打乌溪来了以后,景七的生意好像好了好多,尤其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总爱往那英俊的异族少年那里多瞟几眼,景七还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若早知道这样,便不往脸上弄许多青青黄黄的东西了。

乌溪白了他一眼,问道:“好叫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南宁王爷当街摆摊算命?”

“本王这叫体会民间疾苦。”景七蹲在路边,咬着半个鸡腿,十分没样地说道,“再说也差不多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这点小伎俩,糊弄得了贫民老百姓,还能糊弄得了那些个耳目通天的大人们?昨儿上朝的时候还叫皇上拉住,非让我给他算一卦呢。”

还真像那位爷能办出的事来,乌溪问道:“你算了么?”

“算屁,我胡说一通,那不是欺君么?”景七把啃得干干净净、狗都占不了便宜的鸡骨头丢在一边,抹抹嘴,“我就说皇上乃是真命天子,天子之命乃是天机,我这等道行不深的散仙可算不出。”

——这就不是欺君了么?

乌溪无语,瞅瞅天色,已经晚了,才要叫他回去,突然,一个人影挡在了面前,乌溪抬头一看,竟是太子赫连翊,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周子舒,当下愣了一下,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行了个礼,赫连翊摆摆手:“巫童不必多礼。”

景七却仍拿着他那根破棍子戳来戳去:“我可闻着了一股子贵气,这位大人贵不可言哪,算一卦不算?不准不要钱——”

赫连翊便是听说他这样胡闹得没边,看不下去了才来将他拖回去、不让他丢人现眼的,一见这无赖样子,忍不住又气又笑,干脆坐下道:“不知这位……七爷会算什么?”

景七来劲了:“哎呀,姻缘运势,大灾小病,小人不吹牛,都略有心得。大人是摸相还是测字啊?”

赫连翊似笑非笑地道:“测字。”还不待景七反应过来,便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画了一个“景”字。

景七干笑一声:“这个字……嗯,这个字很有意味,大人问什么?”

“姻缘。”

景七心里一震,乌溪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第四十三章又见试探...

跟在赫连翊身边的周子舒往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乌溪,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景七沉默了半晌,仍是那副青黄的面孔,眼皮动也没动,心里却翻了好几个个儿。那日在东宫,临走时赫连翊脱口而出的话好像仍在耳边,隐隐透出些许别样的味道来。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三百年爱憎呼啸而过,从始而终,如须臾弹指,红颜云鬓都成了枯骨,剑胆琴心化作了飞灰。

六十三年三生石畔落拓客,六十三年冥思苦想,方才知道,原来三生石上,是没有字的。那所谓缘定几生,岂不荒谬?

这世间不变处,只有无常而已。

只有……无常而已。

景七轻轻一笑,收拢了掌心,侃侃道:“说文解字云,景,光也,上日,下京,字是好字,大人却问错了问题。”

赫连翊眼色沉沉地看着他:“我问错了什么?”

景七伸手,从裂口粗瓷的茶碗里蘸了些水,细长的手指,在桌上重写了个“景”字,道:“日出东方,天光四起,山重山,渐可攀,皇头差一点,脚下满京华,可进而不可退也,大人这字若问前程,则虽艰难险阻,亦贵不可言。”

赫连翊轻笑一声,眼角却没有笑纹,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若……偏要问姻缘呢?”

景七摇摇头,轻笑道:“这是个无缘字,若有三生缘定,那岂不是虚‘影’一场,大人不用问我,自己心里有数。”

赫连翊低下头去,半晌,才勉强一笑,站起身来,肩背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竟有些不直起来,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那招摇的“神机七爷”的牌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压不住的凄苦:“先生说得有理……”

这句话仿佛压在他喉咙里,每吐出一个字,都刀子似的划着嗓子,听起来有几分沙哑:“有理。”

他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荷包,丢在景七收卦资的破碗里,撞上那小半碗的铜钱,清脆作响,转身大步离去,竟是连头都不敢回一下似的,周子舒对着景七和乌溪点点头,匆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