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和吉祥离开了王府,花月掏出一块丝绢,小心地给他擦拭了额头上的伤口,吉祥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月儿,我绝不辜负你。”

花月心里一颤,抬起眼看着他。

吉祥轻轻笑了一下:“你放心。”

那一刻,那一直被她心里当冤大头骗的少年,狼狈的脸上露出的异常认真的神色,竟叫她砰然心动。那些张口便来的甜言蜜语忽然卡在了她喉咙里,闷得她心里难受极了。花月一头扑进了他怀里,闭上眼。

她想,吉祥哥,我再利用你最后一回,过了今天,我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死心塌地地好好跟着你过一辈子,我以前对你的不好和算计,拿一辈子赔给你。

人生在世,要知恩图报,尽忠的不但是无双的国士——她先前欠二殿下的,这一遭还了他,以后就只欠吉祥哥一个人的了。

思及此处,她忽然觉得下了决心,身上便松快了不少,于是轻轻地离开吉祥的怀抱,灿然一笑,脆声道:“那咱们走吧。”

梁九霄本来一个人在酒楼喝酒,他心里有很多想不开的事,可这些日子大师兄一直分神照看着他,太子那边,他这边两头顾着,人都憔悴了,他便不忍心了,每日只说是散心,一个人遛出来,高楼上喝上几坛子酒。

烂醉了,解一会烦忧,然后趴在桌上睡上一觉,叫店家给上一桶热水,洗干净身上的酒气再回去,也有了力气强颜欢笑,好叫周子舒少操点心。

酒楼里唱曲的小姑娘一曲终了,拿着个小盘子找人讨赏钱,到了他面前,梁九霄虽然没怎么听进去她的歌,却也不好叫小姑娘失望而去,便伸手摸了些赏钱放在她的托盘上。

小姑娘细声细气地说道:“谢谢大爷。”

谢了赏,却还不走。梁九霄便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那姑娘往周围看了看,忽然将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手心放着一张小纸条,低低地对梁九霄说道:“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说若是你想知道凶手是谁,就去这地方。”

梁九霄酒登时醒了大半,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那小姑娘便一叠声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替人办事,大爷不要为难我。”

果然是个市井里混出来出来的油滑人。

梁九霄将手中纸条打开,见上面小字写了个地址,他皱皱眉,将酒钱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他在京城也算熟悉,却也觉得这地方偏僻,好不容易找到了,见院墙高筑,便先向路人打听,问道:“这里住着什么人?”

一连打听了好几个,都说不清楚,看来是个深居简出的。梁九霄起了疑心,悄悄地绕到后墙,施展轻功翻了进去,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来往的使唤丫头,发现这里都是女人,多少有些尴尬起来,正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忽然见到门口快步进来两个人,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是王府的吉祥?

梁九霄皱皱眉,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便偷偷地跟着他们两人,眼见他们进了一间看起来像主屋的地方,便遛到墙根底下,侧耳听着。

他的功夫是打小周子舒一手教出来的,轻功耳力都极好,这么听着,便能分辨出屋里好像藏了好多人,都有功夫,知道怎么压着呼吸,像是侍卫一类的人。

只听一个好听的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劈头便道:“花月,小贱人,你给我跪下!”

随后一阵茶杯落地的声音,另一个女声道:“小姐,我……”

“跪下!”女人的声调高了起来,而后她深吸了两口气,又放缓了声音道,“吉祥公子,实在对不住,巴巴地把你找来——你猜这吃里爬外的小贱人和我说过什么?”

随后吉祥道:“苏姑娘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月……花月姑娘可有什么过错了?”

只听女人冷声道:“怪我管不住手下的小蹄子,一个不留神,这小蹄子心大了,竟攀上了二皇子。”

梁九霄一震,情不自禁地又往前凑了凑,一个字都不敢漏下。

女人又道:“你道你是捡着高枝了么?这几日又如何了?如今看见二皇子获罪,还不知安分,竟疯疯癫癫地说些什么要救那二皇子的话,你是什么东西?朝廷上的事,大人们的事,岂有你插嘴的余地?!”

吉祥好像有些呆愣,半晌,才讷讷地道:“苏姑娘这话……这话从何说起?”

女人冷笑道:“她与我说,那二皇子杀害朝廷命官之事,是被冤枉的,是吉祥公子亲口和她说的……可知这小贱人多无耻下作,竟死到临头还要牵扯着公子你。道王府没规矩了不成?!今儿请吉祥公子来,也不为别的,单是一样,叫你对质一番,叫她死也死个明白!来人,给我拿下!”

只听一阵动静,大概是藏在旁边的侍卫出来了,要拿那小姑娘。

吉祥立刻跪下,高声道:“苏姑娘手下留情!”

女人笑道:“怎么,这丫头这样诋毁公子,公子还要为她说情不成?那可不能够,我苏青鸾虽然只是个戏子,手下也有规矩,还请公子不要管我的家务事,拿下!”

吉祥沉默了,房中女孩子尖叫起来。

那苏青鸾说道:“将她拖下去,按规矩,鞭子打死!”

有侍卫应了声,女孩子哭叫的声音更大了,吉祥忽然道:“慢着!苏姑娘,花月并不是胡说!”

屋里的动静似乎忽然停顿住了,那一刻,梁九霄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忽然停顿住了。

只听吉祥一字一顿地说道:“梁大人遇刺那日,我亲眼见了王爷在梁大侠的酒里下了药,然后叫人通知了周公子……”

第六十一章 阴谋败露

景七到很晚才回到王府,在那小山涧前躺了一会,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身上轻松了不少,可一想起还要回到王府,立刻又开始抑郁。

这京城,真是个要吃人的地方。

景七骑在马上慢慢地往回走,就开始琢磨起如何功成身退这个问题。

待在赫连翊身边,这肯定是扯淡的,不管历经多少年,不管他已经多会收敛自己,他也还是他,赫连翊也还是赫连翊。面对那人,景七总是避之唯恐不及,每次都觉得煎熬,可不对着他,到底还是会挂怀的。

昔日仇恨在,感情在,爱和恨具是刻苦铭心,如今看开了看淡了,总有那么点喟叹的痕迹留在心里,和那头大如斗地想退之而不得。

若要全须全羽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他需要一个混乱的局面,越混乱越好,景七想着。

乌溪跟在他身边,看着他沉默,不知为什么,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道:“你说……若是我临走的时候偷偷将你绑回南疆,赫连翊会不会想和南疆开战?”

景七白了他一眼:“净扯没烟儿的事。”

乌溪笑起来,过了一会,才轻声说道:“我自有办法带你走,你放心。”

景七笑而不语,心道我现在办法还都没想出来,你又能有什么主意了?

乌溪道:“我若回南疆,三年之内,必让南疆叫大庆忌惮,这道理我小时候不明白,现在最清楚不过,想要什么,不能空手套白狼,须得有筹码,到时候就算我提什么要求,大庆皇帝也须得掂量一番才是。”

景七闻言一怔,侧头仔细打量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那人脸上最后一点青涩也褪尽了,仍是不言不笑的时候居多,可这时候看过来的样子,嘴角却挂着些许笑意,眼神说不出的温柔,举手投足间都再不是那个在朝堂上闹事的不懂事的野孩子了。

顽石几经淬炼,竟成美玉。

景七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触,像是心里一酸的那种感慨,像是软软的感动,像是……想到这块玉还是自己打磨出来的那种自豪感。

忍不住道:“你是为了……”

乌溪截口打断他道:“自然是为了你,我又不想打仗。”

景七失笑,这孩子变成什么样,可也不变这份直白。

乌溪忽然催马靠近一点,抓住他的手臂,正色道:“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你不可以喜欢别人,我也不喜欢你去那些脂粉之地,不喜欢别人碰你。”

他顿了顿,又恨恨地说道:“在大庆,我什么都做不了,若是在南疆,有人敢用手碰你,我就割了他的手,有人敢多看你一眼,我就剜出他的眼睛,有人若敢觊觎你,我就把他的心挖出来掉在树上。”

景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一夹马腹,马小跑着往前蹿出去——这小毒物,总是看着纯良,心肝都是鹤顶红浸出来的么?

待他回到王府,平安才凑过来低声说道:“苏姑娘把……把人送回来了。”

景七本想问一句,抬眼,却见平安的眼圈是红的,就知道送回来的这个“人”,是死了的,于是轻叹一口气:“抬出去葬了吧,你斟酌着办,别让我看了……苏姑娘还真是实诚,这是叫我验货么?”

叫吉祥去的那一刻,便知道,他是死是活,全凭他自己一句话的事。

到底还是,到底还是……

花月的算盘打得好好的,她只知道自家小姐是个素来没主意、随波逐流的美人灯,摆着看看也便罢了,有大事是不能指望她拿主意的,眼看着苏青鸾墙头草一样的动摇到太子那边,花月知道,再不动手,不行了。

她盘算了一番,知道苏青鸾叫她去叫吉祥来,肯定是想多知道些事的。吉祥必不肯说,那便得由自己鼓动他一番了,便想着拿自己嫁给他这件事当做诱饵,骗他对小姐和盘托出。

然而仅仅是这样,还不成,苏青鸾知道了,心里只会更乱,更没主意,要把这事捅出去,需要一个合适的人,一个合适的方法。那合适的人,必然要和太子党关系亲近,最起码是他们不能随便下手灭口的人。

花月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时常陪太子来的那位周公子,和他的师弟。

吉祥对她说过不少王府里的趣事,其中提到最多的,一个是巫童,一个便是这梁九霄,花月知道这人不单和王爷关系好,更是和那位周公子十分亲密,连太子也时不常跟他逗上几句,愿意听他说些江湖上的故事。

最要紧的是,据说他还把蒋府的小姐拐到王府玩,和蒋征一家交情不错。

天底下还有比这个人更合适的么?

便悄悄打探了梁九霄的行踪,叫当初一个班里出来的小姐妹给传了信。

她相信自己的计划是天衣无缝的,只是她没想到——苏青鸾竟然是要杀她灭口。

花月只有十五岁,是个妩媚动人,自以为很聪明的姑娘,她也确实聪明,可毕竟年纪太小,还不到懂得人心诡谲的年纪。

然而也正是因为她的年幼无知,叫所有人都没拿她那点小心思当回事,才让她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梁九霄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从身体里抽出去了,他不知道是怎么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甚至他都没来得及听见苏青鸾下令要杀那两个人。

他只是想,太子亲手抱着蒋雪从周子舒那里跑到王府,为了哄着她玩,王爷一见就喜欢她,还差点收了她做干女儿,连师兄那段日子,身上都时常带些糖果玩意,他们都那么疼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可能呢?

那蒋大人是忠臣哪,是太子不惜以退为进,叫陆大人挖空心思,以弹劾的方式保下来的忠臣哪!

梁九霄忽然发足狂奔,他要回去找师兄问个清楚!

周子舒正在书房坐着,见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闯进来,也不见怪,抬了一下头,便继续去核对手上的账本,顺口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难得啊。”

梁九霄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便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坐在一边,拿起一杯茶,往嘴里送。

周子舒瞥见,皱皱眉道:“去叫人换壶水来,那个都凉了。”

梁九霄勉强笑了笑,说道:“没事,我就是跑得急了,渴。”

周子舒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些疑惑地看看他:“你怎么心神不宁的?”

梁九霄移开视线,不敢和他对视,惨淡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就是……就是在路边看见一个拿着糖葫芦走的胖丫头,就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