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繁花已而落尽。

景七忽然开口道:“若真到……赫连钊打算以他手上的兵力逼宫谋反,恐怕也不容易。”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由一愣。只见景七将京城布防图打开,说道:“赫连钊早年插入军中的人,现在大多在西北胶着着,少部分顶替了当年冯大将军的位子,在南疆边防,这些人调配不容易,若真有异动,两广那里的李延年手上还有当年收编了廖振东的散兵,五六万总有的,传他们过来也来得及。”

贺允行大概是所有人里对行军布阵之事最明白的,听到这便把话题接过来,指着京城附近的布防图说道:“京城附近有三个大营,五万御林军,是京城最后的防护,南大营的穆童是个老狐狸,若真闹气事来,恐怕他便是那哪边风大哪边倒的墙头草,一旦他这边投靠了赫连钊,便将京城与整个南边的联系都切断了。东大营的铁如不用说,乃是赫连钊的家奴出身,北大营的黄天意,我听说这些年和赫连钊走得也颇近,才收了赫连钊送的六个美女。”

末了贺允行叹了口气:“若是皇上真的御驾亲征,赫连钊九成要造反,这三面围城,王爷,下官说句不中听的,王爷常年居于京城,恐怕对这些个事不甚了解,那战场瞬息万变,远水解不了近渴,咱们甭扯远的,便是京城这一块地方的形势,若是赫连钊造反不成,简直是没天理了。”

景七摇摇头,眼睛仍盯着那布防图,一边想一边语速极慢地说道:“周天意才是真正的墙头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来者不拒——允行你不知道,他不单收了大皇子的六个美女,还收了我的一斛夜明珠和一处宅子。”

贺允行从不知道他们这些私下里的交易,不由目瞪口呆。

赫连翊瞪了他一眼,说道:“上回南海总共进贡了那么几颗珠子,除了你,别人可连珠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你倒大方,转手就送礼去。”

要说还真是,自打上回赫连沛病了那么一回之后,对景七就诡异得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儿子们都排不上,全往王府送。景七就笑,心说这太子殿下咋说话的腔调这么像平安了呢?

赫连翊斜着眼瞄着他,又已有所指地笑道:“孤知道王府家底丰厚,价值连城的和田美玉也叫你说送人就送人。”

景七就不言声了,赫连翊这句话绵里藏针——那是他看着乌溪身上素得很,便给他拿去系了。说起来平安倒是和乌溪投缘,东西给谁他都心疼,唯独给乌溪,他淡定得很。

陆深忙把眼看着要不着边际的话题扯回来:“那周天意和穆童两个墙头派正好一南一北,中间夹着铁如这奴才,臣还是觉得,就好比皇宫叫两个白眼狼和一条虎视眈眈的恶狗围着似的。”

景七听到这里,便笑了起来,回头和周子舒对视一眼,只听周子舒笑道:“陆大人,穆将军这棵墙头草,倒向谁,可也不会倒向大皇子那边的。”

陆深就是一愣,便问道:“怎么说?”

周子舒笑道:“还记得当初叫大皇子一手陷害下去的老尚书蔡建兴么?蔡大人的夫人,可也姓穆。”

景七接着道:“当初穆童在南大营的还只是都尉,本想留作个棋子,没想到穆都尉如此会钻营,这些年竟升到了禁军南营将军。也算我和子舒兄当年巨眼识英雄了。”

贺允行道:“那……那蔡夫人是穆童的……”

“同父异母的亲生姐姐。”景七啜了口茶水道,“穆童当年乃是庶出,大房无子,膝下只有个姑娘,生这姑娘的时候伤了身子,恐怕以后是再不行了,便起了别的心思,想弄死怀了穆童的女人,谁知竟阴差阳错被那女人逃出去了,穆童知晓自己身世后,曾偷偷回去看过,可是老父早亡,家里都是那恶婆娘把持,只有这姐姐听说,私下里对他不错。”

周子舒冷笑道:“岂止是不错,简直好得过头了,有悖伦常。”

陆深和贺允行同时“啊”了一声,面面相觑,只觉自己低估了这京城的藏污纳垢之处。赫连翊点点头:“那便看明日早朝吧。虽是如此,还需多做几手准备,京中万万不能乱。”

第二日朝堂上争论依旧,赫连钊振振有词,在这种时候,主战的台词听起来总比主和的有扇动力,而鼓动皇帝御驾亲征的,总比鼓动皇帝安全起见缩头乌龟的有扇动力。

天子率领数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扫平西北,听着就那么威风凛凛,那么叫人热血沸腾。这年代太平顺,已经没有什么叫人热血沸腾的东西了,赫连沛几乎忍不住张口叫好,扫了下面群臣一眼,终究还是咽下去了。

景七在下面看着那龙椅上坐着的男人——华发已生,年华不复,可依旧残忍地天真着。赫连家坐拥江山,三山六水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百姓们只能求神拜佛,期盼着苍天能多明主贤臣,少天灾**。

只可惜天灾常有,而明主贤臣不常有。

景七突然就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还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他以为早就烟消云散在脑子里了,却不料这个时候突然念及起来。那年赫连沛把他抱在怀里,带他回王府看他的父亲。

旁人都面目模糊了,唯记得他的父亲看了他一眼,刹那间好像涌上万千思绪,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那么轻描淡写地给皇上见了礼,再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反而是离开的时候,这位皇伯父,叹了口气,一双温暖的手拍着他的后背,低低地说:“他心里难过,也很可怜,一辈子就只有你这一点血脉,你……可千万别恨他。”

而今在这金銮殿上,那声叹息和那句话,奇异地就忽然在景七耳边响了起来。突如其来地就想起了那年幼时候的孺慕之情。他曾经觉得,赫连沛就像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样,可原来那些毕竟是幼儿的错觉。

赫连沛是君,他是臣。柴米油盐的感情,永远不会出现在帝王家。

景七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候晃了下神,耳畔是附议赫连钊的声音。

这时赫连沛忽然看向他,说道:“朕可想起来了,当年北渊还跟朕说过,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话,这会怎么成没嘴的葫芦了?”

景七垂下眼,他心里知道,赫连沛在等更多人的认同——他打算当个英雄,而不是一个穷兵黩武一意孤行的昏君。他心里还知道,赫连沛心有多大,本事就有多小,离了这禁宫皇城,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那电光石火间,景七便做了个决定,他微微偏过头,看了赫连翊一眼,那眼神有说不出的冰冷、决然,赫连翊便突然明白了,他张张嘴,终于把嘴里的话咽了进去,做了和景七一样的决定。

景七开口道:“臣以为大殿下所言极是,愿为皇上鞍前马后,扫平西北。”

景七的松口,代表了整个太子党的松口,终于言论往一边倒去。御驾亲征一事,就此敲定。

心里糊涂的,继续糊涂,心里明白的,主动或被动地同意了,换一个皇帝。

无情最是帝王家。

赫连沛第一回做大将军,心里激动得很,亲自督促兵部各项事宜,跃跃欲试。景七却于那日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叫住了周子舒道:“你……还是叫九霄离开京城吧。”

周子舒一怔,景七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难得这样的话竟从他嘴里说出来,景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子舒,京城是个是非之地,梁九霄当年便不该来,来了,除了一肚子委屈和郁愤,还得到什么了?把他送走吧。”

周子舒默默地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多谢王爷提点,子舒告退了。”

他知道景七说得都对,可他舍不得,舍不得梁九霄离开。

皇上不停地催,几乎希望第二日二十万大军便能集结完毕似的,可调集兵马、粮草、辎重,何人为先锋,如何行军,如何殿后,怎么对付瓦格剌族,这些他全都不知道,偏偏还以为自己知道。

二十万大军竟真的在他的催逼之下一个月集结完。景七等人这才有了些不详的预感,然而事态已经失控了,赫连沛先前还肯等朝臣的意见以烘托出自己乐于听民意的这一条,如今真做了“大将军”,却飘飘然起来,跟本不给别人说话的余地。

他认为二十万大军,便是一人一脚,也能把瓦格剌族踩回去了。

不得已,贺允行请命到了军中,又将山西驻守的崔英书调来,总算能撑起点事来,别让老皇帝在军中太离谱。

绕是如此,景七还是越来越不放心,于是那日在王府的时候,忽然问乌溪道:“你该是……明年秋天回去吧?”

乌溪动作一顿,“嗯”了一声。

景七想了想,忽然站起来,在窗边站定,盯着那院子里茂茂浓荫的树木,缓缓地道:“皇上准备御驾亲征,眼下京城很乱。”

乌溪怔了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便点点头:“你放心,我的人都嘱咐过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景七回过头来,深深地望向他,以往觉得这人好像一转头就在眼前,如今他却蓦地长大了似的,可能真的就要远远地离开了,那些寻常日子里看不见的千丝万缕似的细碎往事,好像忽悠一下全都历历在目。

他发现自己最近特别容易感怀,像个伤春悲秋的老人一样,乌溪被他莫名其妙地盯着看了半天,心里酥□痒的,略有些不自在,便笑道:“你看我干什么?”

看你在京城纸醉金迷十年没有失却本性,看你依旧恋着旧林故渊的真纯,看你的坦坦荡荡、至情至性,看你……景七心想,暗地里叫了他那么多年小毒物,如今想起来的却都是他的好。

自己何其有幸……

便轻声道:“时局动荡,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是……隐隐地总是觉得不好。”

“什么不好?”乌溪皱起眉,没听明白,“你是说京城会出事?出什么事?”

景七摇摇头,说道:“只是感觉,按理你是该明年秋天回去的,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会找人把你们送出……”

“那你呢?”乌溪截口打断他。

“我?”景七笑了笑,“国家兴亡,本王应在何处,还用问么?”

乌溪忽然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他只觉得心中一股郁结气像是要把他胸口撑破一样,咬着牙道:“你……你是说,万一这边出事,你就把我送走,自己留下来?”

你默认我的接近,不在乎我的纠缠,为什么却会在这种时候把我推开?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不懂事的孩子,需要你来照顾你来纵容么?

景七丝毫不受他快要喷火的目光的影响,仍淡定地点头道:“这几日便做好完全的准备,我怕晚了就……”

乌溪一把将他死死地拽进怀里,低头堵住了他的嘴。他全凭着本能,捏住景七的下巴,狠狠地吻上去,说不清是在亲吻还是啃噬,他几乎升起一种想把这个人生生吃下去的念头。

第六十五章 与君一生

那扑面而来的气息仿佛带着浓烈的绝望,铁锈的味道蔓延开,景七觉得嘴唇都疼得麻木起来,想推拒,可整个人都被乌溪牢牢地禁锢在手臂里。

也不是不能一脚把他踹开,要打架,景七知道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不行,然而却也不至于差到毫无反抗的余地上。

可他还是下意识地不想动手伤害他。

人从小就对时不常地对他出言不逊,想什么什么,乃至于以景七的涵养和好脾气都偶尔也会火冒三丈下,可又总是自己暗自忍回去,现在还加上动手动脚,他却依然不忍心以暴制暴。就像是被他自己给惯坏的孩子,如今叫他自食恶果似的。

可他偏偏忍不住去惯着他。

不忍心他那片痴心不悔,不忍心将他赤诚坦然的纠缠冷漠地挡在门外。

半晌,两人的气息都紊乱不堪时,景七才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来,同他微凉的手掌捏住乌溪的后颈,硬是攥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开,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后背撞在门上。

他皱着眉伸手摸下嘴角——挺疼,果然破皮,遂愤愤地将冒出来的血沫子抹掉,怒道:“乌溪属狗么?”

乌溪的气息还没缓过来,脸上的红晕却急速地褪去,慢慢泛白,他目光落在景七有些红肿、还被他咬破的嘴唇上,心里有些悸动,随即又迅速将目光离开,怒火退却,而无措起来:“你……”

他想自己那么喜欢他,却总是在做错事,总是让他不高兴。那瞬间心里几乎生出悲凉的感觉,千山万水也可以度量,唯有去那个人心里的路,那么隐蔽,那么叫人迷惘。

然而时景七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拢过乌溪的腰,乌溪瞪大眼睛,那人的脸就近在咫尺,柔软的呼吸落在他脸上,刚刚退却的血色再次涌上来。只听景七轻笑声道:“小狗,好好学着,咬破的嘴,叫我怎么出去见人?”

乌溪瞬间脑子里片浆糊,心跳快得像是爆炸样,景七微微垂下眼,将他的头微微拉低,贴上来,舌尖在他的的唇上轻轻划,乌溪便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嘴,像个懵懂无知的孩童第一次知道何为缠绵入骨的情/事,新奇、激动,灵魂都随着对方细微的辗转而颤抖不已。

而感官的刺激在他意识到个在温柔地亲着他的人是谁的时候,叫他几乎难以自抑起来,最后的意识也沉沦在混沌里。

仿佛时间都停滞样,良久良久。

直到景七放开他,乌溪的手仍然情不自禁地勾着景七的肩膀,一副晕晕乎乎的模样。

景七作为以个不甚洁身自好的人,忽然就觉得占他的便宜似的,便似笑非笑地在他脸上轻拍了一下,调笑道:“好嫩的孩子。”

乌溪的脸不负众望地更红。

果然还是嫩——于是景七连眼睛都笑弯了。

乌溪感觉到怀里忽然空,忍不住把拉住景七的袖子,痴痴地道:“北渊。”

景七拖着长音应声:“嗳?”

乌溪看着他那双笑意未散、还有些促狭、却显得流光溢彩的眼睛道:“这辈子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下辈子也是,下下辈子也是,只要没有魂飞魄散,就永远念着你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