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翊亲手将圣旨接过来,要交到他手上,说道:“也是父皇的意思,令你亲自送巫童一程,他老人家旨意孤便不念了,你早些回去,打点好便是。”

景七眉间轻轻地蹙起来:“殿下……”

赫连翊面无表情地举着圣旨道:“怎么,现在这时候还抗旨么?”

赫连沛早就人事不知了,下的哪门子旨意?

赫连翊想起,那时候在王府后院,听见乌溪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宣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他当时还觉得可笑,觉得乌溪是白日做梦,堂堂大庆南宁王爷,跟一个穷乡僻壤之地来的外族人能有什么关系?

他那时候只天真地觉着,除了这望月河畔,天下哪个地方足够的富贵能养得活那人,养得好那人?现在看来,竟全是可笑。世事无常,等闲间尚且平地起波澜,遑论这凄惶乱世?

朝中可用精锐,尽数折在了甘肃,从南疆驻地、两广之处调兵,那是猴年马月才能到的?日行千里的瓦格剌虎狼之师又怎么会给他们这个时间?京城一役,多半成死局。

赫连翊忽然就想明白了,无论这个人和自己有没有血缘关系,自己都是那么深刻而难以言喻地将他放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看着他和这繁华落尽的城池一起沦落在外族的手里呢?

他那么个芝兰玉树、谪仙似的人,也该轻歌换酒、无忧无愁地了此一生。

南疆虽远,巫童毕竟是将来的大巫,也该不会太亏待他,那里虽云烟瘴气,听闻也是有青山美人的。赫连翊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稍微抬高一点,便带出哽咽的味道,控制不住自己事不关己的口气,冷硬地道:“接旨。”

景七抬头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赫连翊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割舍,那是想到即将舍之,便心如刀割,抬起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景北渊,接旨!”

景七轻轻地合了一下眼,缓缓地伸出手来,双手接过那封圣旨。

赫连翊一直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到看不见的地方,这才脱力一样地整个人摔在龙椅上。缩成一团,肩膀弓起来,将脸埋在臂弯里。那龙椅宽大、辉煌、透出股子珠光宝气的阴冷和肃杀,将他衬得愈加消瘦憔悴起来。

于葵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人,一声叹息吞回了腹中。

景七回到府上,直奔书房,手扶上一个角落里不起眼的古旧的小柜子,默然站了一会,用贴身带的钥匙打开了上面的三道锁,将圣旨扔了进去,又取出一个小瓶子。

随后转过身,往外走去。

在转身的一刹那,他脸上那种凝重、空洞、肃然像是一张面具一样,轻轻一抹便瞬间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叫人一看,依然是带着微许笑意的、满是不正经的一张脸。

自从那日景七被半夜宣进宫去之后,不用他说,乌溪也知道,是出了大事。这几天来王府出奇的安静,时不常地过来喝酒的周子舒等人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景七自己也是来去匆匆,早晨很早便离开王府,有时候掌灯了人还没回来。

这会儿天还没黑下来,乌溪正在院子里练功,景七遣散了左右,一个人走了进去,也不出声,只是靠在一棵大树下,双手抱在胸前,在一边看着。

乌溪练功的时候十分专注。景七最喜欢他那心无旁骛的样子,像是天塌下来都不理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心里就只有什么,即便是在练武,也莫名地就给人一种,他是“静止”着的感觉。

因为心静。

小半个时辰以后,他才收功,一抬头看见景七,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他的笑容也真,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被他带动地一起笑起来。

乌溪走过来,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

景七扬扬眉:“太子把嚷嚷着要迁都的人都砍了,没人吵架了。”

乌溪一愣,对这个倒是蛮赞同,于是点头道:“若是我,早将他们都砍了,哪有仗还没打,就要跑的道理?”

他关心的事有限,只限于南疆相关,关心的人更有限,只限于眼前一个,单知道京城附近有军营,具体有多少人,靠谱不靠,是不清楚的,大概是眼下京城为数不多的仍天真地乐观着的人。

景七无意明说,便点头笑道:“你们二位想法倒挺一致,将来大庆和南疆倒省得打起来。”

他说着话,眼睛却眨也不眨地凝视了乌溪,本就长了一双桃花眼,这么大喇喇直勾勾的看人时候,带了种说不出的意味,乌溪只觉得他那眼神像是有小钩子一样,勾得人心驰荡漾的,便干咳一声:“你……你怎么这么看我?”

景七无声地笑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来,因睫毛浓密,眼线好似被墨迹描过一样。前些日子京城一场大雨落下来,初秋已至,天气微凉,他却仍是夏日时的打扮,领口的扣子不知是跳开了还是没系好,露出格外白皙的颈子。

乌溪刹那间便感觉到了心脏抽搐似的停了一下,随后明显地感到口干起来。

景七忽然伸出手,用两只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凑近了,像是调戏小姑娘似的,低低地道:“我看你……好看呀。”

乌溪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哭笑不得,低低地叫了一声:“北渊你别闹。”

景七低低地笑起来,一把搂过他的腰,两人的位置飞快地调换了一下,乌溪的后背抵在树干上,这回无处可退,景七几乎是贴在他身上,轻轻地捏着他的下巴,拖着长音调笑道:“那天是谁很有气势地威胁我说,凡我喜欢的人,一个不剩地都要杀了的?这会你害什么羞?”

任谁叫心爱的人压在大树上、这样撩拨也受不了,何况是乌溪这么个方知何为情,尚不解何为欲的年轻人,他只觉血气一阵一阵地上涌,局促地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脑子里空空一片,只会说一句话:“北渊……你别闹了。”

景七目光流转,指尖拨弄着乌溪鬓角的头发,瞄着他的领口,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乌溪耳边道:“因你一句威胁,怕闹出血溅三尺的事……本王不知睡了多少天没人暖的冷被子了,巫童这样不厚道,便连点补偿都没有么?”

乌溪脑子里轰的一声,勉强结巴出一句话来:“北北、北渊,这……这不对,你我、你我尚未正式成亲,不、不应该这样。”

景七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终于破功,趴在乌溪的肩头大笑起来。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奇葩,而这样的人,又怎会偏偏被他遇上?景七一开始觉得这是老天爷在补偿他,可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老天这是换了一种法子在耍他——

不叫你求不得,便叫你爱别离。

他笑音突然止住,低着头,乌溪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有些心慌,犹豫了一下,握住景七的肩膀,问道:“北渊,你怎么了?”

景七摇摇头,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忽然扳过他的脸,直白地问道:“我想要你,你给不给?”

乌溪喉头不自然地动了动,愣了一会儿,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这是不对的,可在景七那仿佛有种蛊惑一样的眼神注视下,那声音越来越弱,终于缓缓地点点头。

景七笑起来,咬着他的耳朵道:“晚上我去你房里。”便放开他,径自转身走了。

乌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还觉得有些虚幻,同手同脚地梦游似的飘走了。用晚膳的时候因为走神走得厉害,连着掉了两副筷子,最后竟连碗都失手打破了,怕他住在王府不便,特意跟过来伺候的奴阿哈只觉得自家巫童是中邪了,一张脸时而凝重,时而飘红,时而又露出难以言喻的傻笑,分外诡异。

好容易吃了一顿惊心动魄的饭,恐怕他连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乌溪早早地便让奴阿哈给他打热水来洗了澡,奴阿哈惊悚地问道:“巫童,晚上不练功了么?这么早便要休息了么?”

乌溪答非所问地道:“今天晚上你早点休息吧,我这不用你了。”

奴阿哈眨巴眨巴眼,又眨巴眨巴眼,于是认定他是中邪了。

月上柳梢,乌溪心神不宁地拿起本书,从头翻到尾,也不知道看了什么,脑子里跑马车似的,天色越暗便越不着边际,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从外面“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乌溪立刻抬头。

就见景七只松松散散地批了一件珍珠白的袍子,头发披散着,似乎才洗过晾干,不慌不忙地对他眨眨眼睛,回手将门拴上,向他走过来。他每走近一点,乌溪的心跳便快上几分,等到景七靠过来,将他怀里的书挑起来丢到一边的时候,乌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已经快不会跳了。

第七十章 生离死别

景七一条腿蜷起来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抬起乌溪的下巴,看进他那双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的眼里眼,只觉得他那眼珠生得像是传说中大海里那种最最难得的黑珍珠,没有一点杂色,盯着看得时间长了,竟似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便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指刷过乌溪的睫毛。

乌溪十指紧紧地攥着床单,身体僵直,那人身上方才沐浴后的淡香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笼罩进去似的,一面心驰荡漾,一面努力克制。

南疆比扭扭捏捏的大庆要痛快得多,喜欢什么人,就要什么人。可乌溪还是觉得这不应该,他读大庆的书,知道“礼”是第一等重要的东西,知道这边的未婚男女在洞房花烛之前,是连多看彼此一眼都不行的。

虽然……他是个男的,可……

乌溪一把抓住景七已经在顺着他的领口往里钻的手指,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摇摇头:“北渊,我……我还是觉得不合适。”

在这天以前,景七还是一直自认为是个“虽然偶尔鬼混,但大部分时候洁身自好”的人,可他忽然发现,和这位巫童比起来,自己少年时那乱七八糟眠花卧柳的日子,简直称得上是糜烂了。

纵然不算热衷这些声色之事,逢场作戏的手段是少不了的,乌溪只觉得景七的指尖像是游鱼一样滑不留手,轻而易举地便从他掌心脱出来,挑开他的衣襟,沿着他的锁骨轻轻划过,皮肤上就像是燃起了一串看不见的小火花。

景七漫不经心地问道:“哪里不合适?”

他故意慢条斯理,一双咸猪手将乌溪从上到下摸了个遍,见这人手忙脚乱局促不已,一边享受着调戏的乐趣,一边慢慢地将自己身上也玩出了火。

他单膝跪在床上,几乎整个人压在乌溪身上,乌溪不得已,只得一只手撑在自己身后,一只手搂住他,竟被他将身上衣服剥了大半,狼狈不已,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们的圣人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景七在他胸口上拧了一把,惊得乌溪险些弹起来,撑在床上的手一软,便直接躺下了,只听景七低笑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

乌溪没词了——圣人没说男男授受不亲。

他只觉眼前有东西一闪,便看见景七那件本就松松垮垮地披着的白色锦袍落了地,景七欺身过来,随手将床幔放下,朦胧的灯光透进来,他那袍子下面竟然什么都没穿,皮肤像是比最好的锦缎还要细致,颈子上的脆指环垂下来,低着头,长发落下来停在乌溪的耳边。

乌溪简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景七笑眼弯弯地低声问道:“乌溪美人,要么你给爷叫声非礼听听?”

理智终于飞了,乌溪一把拉下他的脖子,将这混蛋的笑声堵了回去。

这世间总有那么些事,叫人若干年后回忆起来都刻骨铭心,大悲者如生离死别,大喜者如芙蓉暖帐。梦中流连了很多年的场景突然成了真,那人的体温清香都萦绕周围,怀里充充实实的,然而又忽悠觉得不真实起来。

王爷自然算是风月老手,又有耐性,床下花言巧语的功夫、床上磨豆腐哄人的功夫可都是一流的,又碰上这么个雏儿,便愈加好性地想叫他好好舒服。

乌溪觉得隐隐地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脑子里一团浆糊地忍他施为,直到景七四处点火的手伸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脊椎骨揉揉捏捏地往下走。他再不明白,这时也明白了。有些难耐地挣动了一下,抬起眼却正好瞧见景七的目光——那人的眼神说不出的柔和,偏柔和里又带了些被情/欲燃起来的幽深。

他觉得景七此时此刻,眼睛里终于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抛到一边了,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便觉得怎么样都行——哪怕现在就为他死了,也无怨无悔了。

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他这异常幸福的一笑,却叫景七微微愣了片刻。景七忽然住了手,他想,如果真的这么一路做下去,等这小毒物知道自己是安了什么心,不叫他恨死自己么?依这人那么激烈又认死理的性子,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景七的经验是,万事都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否则将来可有的要倒霉,要是一死了之殉国什么的也就算了,若是偏偏剩了一口气,可再到哪去找这么个人?电光石火间他便微微一皱眉,做了个决定——

想象中的刺痛没有来,乌溪却觉得覆在自己身上的身体略微离开了一会,随即,灼热的欲望慢慢地被温暖紧致包裹,他猛地睁开眼:“你……”

景七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打颤:“先别动,你……先别动。”

他死死地咬住牙,慢慢地坐下去,钝痛便如同骨肉遭到凌迟一样,从未有人敢叫南宁王做这种事,他原本是按着乌溪,却慢慢变成了靠他支撑着自己。

疼得紧了,忽地手肘一软,扑到乌溪身上,两人同时闷哼了一声,乌溪忙伸手接住他,只觉这人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打着颤,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有小心地搂住他,近乎虔诚地亲吻安抚着他的身体。

夜空红鸾,悄然升起,而又悄然落下。

第二日乌溪仍旧很早便醒了,他睁眼的刹那,几乎有些分不清那一宿缠绵是梦境还是真实,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见景七发丝有些凌乱地躺在一边,半个肩膀从锦被里滑落出来。

乌溪便无声地笑了,轻轻地将一边的被子给他拉上,也不急着起身,便侧着头看着他。

一辈子也看不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