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肮脏的、制造了这个世界里最多垃圾,对这个世界进行着最大破坏的人类,他们却生来就拥有我们所要修炼千年才能拥有的形体——这,公平吗?

更不公平的是,为什么人类修炼成仙,也比我们容易?他们几乎都不用经历天劫,只要修为一到就能羽化成仙——比如那些和尚,他们甚至只需要短短的几十年,就可以以圆寂那样毫无痛苦的方式成佛——凭什么?

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公平吗?

不!当然不公平!所以,不要修炼了!与其在这修炼千年才能踏上仙班,不如就此花开花落转世轮回直接变成人类再修炼!那样,才是最直截了当也最快捷的方法!”

某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我站在庭院前的回廊下,一手插腰,一手扯来株喇叭花当作话筒,向院子里栽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我的曾经同类们,进行着无比悲壮的演讲。

为了让她们不至于误入歧途,为了让她们不重蹈我的覆辙,为了让她们不再重复我所经历的悲剧,说到动情处,我泪如雨下。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拉了下我的衣袖,“桃姐……”

我转头,看见来人,很不耐烦:“干吗,小狗尾?”

那是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大小的童子,但事实上,他是株修炼了五百年的狗尾巴草。他本来是我的仆人,但现在却是我的同级。

一想到这,我的心就在滴血,而他,果然下一句话就是:“主人在叫你。”

我怒不可抑,当即将手中的喇叭花朝他头上敲过去:“主人主人主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想想当年你走火入魔时是谁出手救得你?”

喇叭花哇哇大叫起来:“痛痛痛痛痛!桃仙姑你手下留点情留点情,别真的整死了小的啊……”

而小狗尾虽然没喊疼,却睁大了眼睛好生委屈,“可是,若非那紧要关头你突然路过踩我一脚,我也不会走火入魔啊……”

我继续敲:“当年你无家可归时是谁好心收留了你?”

“那是你烧了我的家在先……”他被我一瞪,越说越小声。

我捂着胸口,直觉世情凉薄,老天也好,妖精也好,竟都如此待我,忍不住又泪从中来:“我对你这么好,结果,我刚一落难,你就倒戈了,竟然帮着钟于那个混蛋欺负我……呜呜呜呜……”

他听闻钟于二字,啊了一声,道:“对了,主人还在等你呢!”

“不去!”我恨恨地跺脚。

“主人说,你不去也好,他那狐裘的带子昨儿断了一根,正好用你那条替上,到时候拧死打结……”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丢下喇叭花朝书房冲了过去。

那条丝带可干系到我的魂魄灵元,也是我之所以被钟于奴役的最大原因。那家伙,平时动不动就轻捻慢扯一番也就罢了,居然还要用它当衣带!气死我了!

我一脚踢开书房的门,“姓钟的,你找我干吗?给你送终吗?”

房门应声而倒,砰的一声,震起无数粉尘。我捂住口鼻咳嗽了几下,视线掠及处,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啊啊啊啊啊——

袅袅上升的水气,滚动着水珠的麦色肌肤,还有那纹理鲜明的锁骨,被水浸的又湿又亮的长发,以及,集以上所有闪亮亮于一身的坐在大木桶里正在沐浴的男子,细长的眼睛瞟过来,薄薄的唇角上扬,慵懒从容地冲我一笑:“小桃儿,你终于来了。”

“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看不出来吗?”他的手轻轻一划,水面上漂浮的桃花被顺势拨开,露出水下有些模糊却又有些清晰的部位来,吓得我连忙又捂上眼睛:“你你你快把衣服穿上!”

钟于啊哈一笑,声音好是狡黠:“不会吧,我修炼千年的小桃儿,难道你还没见过成年男子的裸体?”

“我我我都是住在美人儿们的院子里的,只、只只是看看他们赏花踏青游玩吟诗时的模样,才、才没那么龌龊的去偷窥他们洗澡!”我因太过羞愤,而变成了结巴。

钟于轻轻一叹:“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可错过了最最动人的画面呢。”说着,突然站了起来。

我尖叫一声,再次捂眼,一件衣服就那么飞过来,将我从头罩下,呸呸呸呸——衣服里全是钟于的味道!连忙扯掉!

那边,钟于已穿上了一件新袍子,走到镜前开始梳头。

这个无耻的人类,还敢说我自恋,照我看,他明明就比我更自恋!据说他今年已经有九百多岁了,按照人类的年龄来说,无论道行有多深,都该显得老态龙钟了,可是他却依旧一幅二十出头的模样。哼,肯定是偷偷把修真都用在了仪容上了。

就如此时,用观音峰的天泉(那可是凡人饮一滴就可延寿十年的琼浆!)、桃源乡的桃花(那可是我族菁英里的菁英、极品中的极品!)、璇玑阁的香精(世间最巧的人类工匠酿制出的最贵水粉,据说一小瓶就得千金!)来洗澡,照着昆仑镜(那可是昆仑镜啊昆仑镜!知道什么是昆仑镜吗?去百度吧~虾米?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百度?我可是妖精耶!差点就成仙的妖精耶!那么穿越个时空到2000年后也不足为奇嘛~),再用东霞山的白玉龙龙角制成的梳子梳头……

这个男人,简直是奢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啊!

人渣、败类、混蛋加九级!

我在心中暗暗咒骂,钟于慢条斯理的梳好头,整整衣冠,问:“小桃儿,看你家主人我现在的样子如何?”

我无精打采的答道:“很好,可以嫁人了。”

他扑哧一笑,“坏桃儿,我可是你的主人,我若不体面,你岂非也很丢人?更何况,今日我们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外表可是很重要的啊。”

呸,就他还有重要的事情?不偷鸡摸狗、惹是生非就不错了。

钟于走过来,一揽我腰道:“走吧。”

“诶?去哪?等等!我说,你的手放在哪了?离我远点,你这个OOXX@#%……”就在我一连串的咒骂声里,钟于展开了一道结界,然后瞬间移转,突如其来的压力让我胸口一滞,正想呕吐,他却已停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却原来是个很小的村庄。单看那些茅草房就知道了,住在这里的人类肯定都很穷。这种破地方也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我正不屑着,钟于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别出声,来了。”

远远的,村落那头,出现了一道身影。

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仿若冰雪铸就,清贵幽冷,堪称绝色——当然,比我还是差了一点。

我推推钟于,“他不就是你收养的那只小狐妖吗?”

钟于眼睛一弯,笑而不答。我想起当日遭遇天劫之时,小狐妖曾闯入我家,追问钟于何时何地,彼时一头雾水,现在看来,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了。

掐指一算,此地果然就是婆罗山下的沈家村。

真奇怪,他们两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这么个穷村子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一个半仙、一个狐妖,外加一位被胁迫的美人——我,来处理的?

小狐妖走进每户人家,仿佛在寻找什么,但都很快退了出来。随着没找过的人家越来越少,他脸上的表情就越来越焦虑,而与之完全相反的则是——钟于笑得越来越猥琐。

我瞪他一眼,无声询问:他在找什么?

钟于眨眨眼睛:你猜?

哼,我就知道这个无耻之徒不把别人的胃口吊个死去活来是不会罢休的,当即气恼,也不再问了,全神贯注的看。

小狐妖将整个村子大概七十余户人家全都找了个遍,目光突然一扫,朝我和钟于的方向看来。那阴冷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割在我身上,吓得我当即啊了一声。

此声一出,结界即破。

钟于望着我,摇头叹了口气:“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而在他的叹息声里,小狐妖飞身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急声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告诉我是辛子年四月初三沈家村的!为什么没有?”

钟于笑道:“年轻人就是容易激动,有话好好说嘛……”

小狐妖气的脸都白了,“姓钟的,别跟我耍花样,不要以为我一直忍你你就……”话还没说完,钟于的眉毛轻轻一挑,目光落至他手上,缓缓道:“你好像忘记了,我这件裘子,可是用你母亲的……”

小狐妖顿时像被烧到一样的把手松开了。

钟于整整领子,笑眯眯道:“这就对了嘛,都说了年轻人不要太冲动,踩到花花草草没什么,揪着母亲的遗体可是大不孝啊大不孝。”

看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我都有替小狐妖上前掐死他的冲动。这个人类,果然是个祸害!

但小狐妖明显比我沉稳的多,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阴沉着脸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引我来此,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钟于笑吟吟地道:“你真的全部都找过了么?”

小狐妖冷哼,“难道你刚才不是亲眼看着我找的?”

钟于放开我,朝其中一间屋子慢慢地走了过去:“这里也找过了吗?”

“废话,我当然找——”声音戛然而止,小狐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飞蹿过去。我出于看热闹的心理,当然也不甘落于其后,连忙也跟过去凑到门边往里看。

泥墙、茅屋、纸窗、草席——为什么映入眼睛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简陋与贫穷?我皱了下眉,然后才留意到灶边有个农妇正在生火,由于光线阴暗的缘故,她又穿着灰衣,因此若非火光跳起,映亮了些,还真看不出那里有人。等再看得仔细了些后,我突被某事吓到,刚待尖叫,一只手已伸过来捂住了我的嘴巴:“噤声。”

我满是疑惑地回头看向那两人。

小狐妖的目光一直胶凝在农妇身上,神色复杂。钟于则低声道:“你现在明白了?”

小狐妖道:“这农妇怀的是个空胎。”

“没错,因为转世的婴魂还没来。”

“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来?”

钟于摸了摸鼻子:“这个嘛,当然是有原因的……”

“有什么原因?”

“不好说啊……”

“为什么不好说?”

“因为中途出了点小小的偏差……”

“出了什么……”

“停!”我大吼一声,“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一个卖关子,一个打沙缸!就只把我给蒙在鼓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狐妖怔怔地看着我,钟于也望着我,两人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我正在纳闷他们为什么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时,身后有人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砰的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连忙转身,就见那农妇已倒在了地上。

这……是啥子情况?

“现在怎么办?”在将那名农妇搬上木床,她却依旧昏阙,而且连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之后,我束手无策,只好转头问在场的另外两个人。

小狐妖依旧保持着原来那种呆呆的样子望着我,像被定身了一般。

而钟于,则招牌性的眼睛一弯,我忙道:“停!你别再笑了,你一笑,我心里就发毛。你快点说,怎么办?”

“这农妇被你刚才的吼声惊到,气岔攻心,现在是神仙也难救喽。”

什么?我只是喊了一声而已,就把人给吓死了?有没有搞错,还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我不是故意的啊……”

钟于道:“我没说你是故意的。”

“那我我我怎么办?”

“区区人类而已,死了就死了吧。”他说的极为轻描淡写,而我转念一想,对啊,人类而已嘛,死就死吧,世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我干吗要这么担虑?正当我觉得自己想开了,可以放下心时,石化状态的小狐妖突然开口道:“不行!”

“什么?”

“你必须把她救活!”

“为什么?”

“因为是你吓死了她。”

“我干吗要去救区区一个人类?”我把腰一插,扬起下巴做出一幅高姿态来,“怎么你不服气?你要跟我动手吗?别怪我不提醒你,你姐姐我可是修炼了千年……”

话没说完,嘭的一声,空中突然蹿起一团火焰,朝我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我始料未及,待想逃时已来不及,正好被火焰击中,于是……

……

半柱香时间后,我坐在茅屋一角,一边对着昆仑镜用白玉龙角梳梳头一边流泪:“呜呜呜呜呜呜……我的眉毛……我的头发……呜呜呜呜……”

钟于站在一旁叹气,“谁叫你招惹那个小魔王的。别哭了,我都把我的宝贝借给你了。”

“可是……被烧掉的头发和眉毛也回不来了啊……”我说到痛处,哇哇大哭。

刚才那团狐火,烧掉了我的三根头发,两根眉毛。我……我……我好恨……

对比我的嚎啕大哭,小狐妖也没好到哪去,他站在农妇床前,脸色越来越苍白,让我觉得他随时都会倒下去。乖乖,这农妇和他到底有什么渊源?他简直比死了亲妈还难受。

我一边梳头一边偷偷看他,不料他突地转身,目光与我撞个正着,我心中一紧,正想调转视线,他却突然走过来,然后双膝一屈,就此跪倒。

我吃惊道:“你你你干吗?别以为你你你给我下跪,我就原谅你烧掉我的头发和眉毛!”

“求你救救她。”他抬起头,巴掌大的脸,眼睛格外深黑。

内心深处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挖了一下,我不自然地别开脸,道:“你你你别强人所难了。我我我不会救人……”

小狐妖开始磕头,砰砰砰,一下一下,都像用锥子在我心头敲。

其实,作为一个妖精,我素来薄情,正如钟于所说的那样,我自私自利,没同情心没爱心更没善心,本来能够成仙的机会,也因为我不肯救人而失去了。

可此刻,小狐妖跪在我面前,拼命的、毫不怕疼似的磕着头,却让我觉得好不安,好难受,就像钟于抓住了我的丝带拼命在拉扯揉搓一样。无法承受那种痛苦,我只好伸手扣住小狐妖的肩膀,正色道:“为什么你要向我求助?明明你自己也法术不弱,而且,这屋里还有个法力更强大的人类在,你为什么不求他,偏要求我?”

钟于又摸了摸鼻子,打个哈哈:“当然是……因为只有你才能救她喽。”

我横他一眼:“你不会又想说,这是我成仙的机会吧?”

钟于深深的看我一眼,忽然一本正经地道:“笨小桃,果然是什么都忘了啊……就算你真的忘了,难道以你现在的道行,看不破这妇人的生死劫究竟缘何而来么?”

他话中有话,我不由得定睛朝农妇看去,细细一看,见那农妇腹中虽是空的,但却有根极淡的线盘踞在子宫处,然后朝外蔓延,顺着线头掠过去,却赫然发现——那线的另一头,竟然系在我的手上。

我吓一大跳,下意识就想去扯那条线,却被钟于一把按住:“不能扯!”

“为什么?”

“扯了,她死,你也活不得了!”

“啥?”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一头雾水时,钟于的袖子里突然飞出一把拂尘,同时鼻间闻到很好闻的一种香气,“桃姬,还不醒来!”

伴随着这么一句话,身后有股强大的力量推了我一把,我踉跄地向前扑倒,然后就一头跌进了农妇的肚子里。

“喂!有没有搞错……”

我没来的及喊完,因为突然间,整个世界就变黑了,周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一条极浅极淡的丝线,依旧联系在我的手上,线的那一头,是无尽黑暗。

线上传来某种特殊的感应,仿佛在告诉我,只要顺着它往前走,就可以知道答案,于是我怯怯的抬脚往前走。

就在行走的过程中,耳旁依稀传来一些声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晚生方钟,见过陶小姐。”

依旧是黑暗世界,却因这一句话,而拉扯出数道光圈,圈内,是谁家的青衫少年,误惊了坐在寺庙后院里的小姐,小姐连忙抬扇,满面羞涩的走了。

“陶姬,我,必不负卿。”那少年信誓旦旦。

“陶姬,令尊嫌我家贫,无妨,待我金榜题名,再向他求婚,他必定应允。”那少年壮志满怀。

“陶姬,等我……”那少年,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头。

我突然泪流满面。

丝线,依旧伸延在前方,而我已不敢再往前走。

那些被尘封了的事情,那些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却在这一刻,鲜明如斯,折磨如斯。

我看见那少年将丝带系上桃树,对少女发誓所永不变心。

我看见少女在树下驻足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