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个脾气暴躁的女人,此刻却乖得如一只猫,只是怔怔的呆在那里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说话,任凭霜红包扎她头上的伤,对他的叱骂似乎充耳不闻。

“谷主,好了。”霜红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挥了挥手,“去药房,帮宁姨看着霍公子的药。”

“是。”霜红答应了一声,有些担心的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说了,千万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发作,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谁?魔教修罗场的第一杀手!你跟他讲什么昔日情谊?见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

“霍展白,你又输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却忽然笑了起来。

“啊?”骂得起劲,他忽然愣了一下,“什么?”

“你说他一定会杀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绑带,“可他并没有…并没有啊。”

霍展白一时间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个家伙当时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却在最后一瞬侧转了剑,只是用剑身将她击昏。这对于那个向来不留活口的修罗场第一杀手来说,的确是罕见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他心里,其实还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么还不明白?”霍展白顿足失声。

薛紫夜望着他。

“相信不相信,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对他这样的杀手来说,这些昔日记忆只会是负累。他宁可不相信…如果信了,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薛紫夜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将脸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让他被关在黑夜里。”她用细细的声音道,“他已经被关了那么久。”

“他已经走了,”霍展白轻轻拍着她背,安慰,“好了,别想了…他已经走了,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你无法为他做什么。”

是的,那个人选择了回到昆仑大光明宫,选择了继续做修罗场里的瞳,继续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搏杀,而没有选择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雪谷中,尝试着去相信自己的过去。

薛紫夜慢慢安静下去,望着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经走了。而她的明介弟弟,则从未回来过——那个明介,在十二年前那一场大劫之后就已经消失不见。让他消失的,并不是那三根封脑的金针,而是长年来暗无天日的杀戮生活对人性的逐步摧残。

雪怀死在瞬间,尤自能面带微笑;而明介,则是在十几年里慢慢死去的。

她医称国手,却一次又一次的目睹最亲之人死亡而无能为力。

※※※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风从漠河以北吹来,在药师谷上空徘徊呼啸。

四季分明的谷里,一切都很宁静。药房里为霍展白炼制的药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在馥郁的药香中沉睡——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谷主又一个人来到湖上,对着冰下的人说了半夜的话。

不同的是,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边,撑着伞为她挡住风雪。

而风雪里,有人在连夜西归昆仑。

他陪着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这个平日强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时也掩藏着的脆弱一面,单薄的肩在风中渐渐发抖。而他只是默然弯下腰,掉转手里伞的角度,替她挡住那些密集卷来的雪。

八年来,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杀的自己身边,在每一条血路的尽头等待他,拯救他;那么这最后的一夜,就让他来陪伴她吧!

天色微蓝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然极差,他终于看不下去,想将她拉起。

薛紫夜恼怒地推开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让身体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喀喇一声裂开,宛如一张黑色的巨口将她吞噬。

那一瞬间,多年前的恐惧再度袭来,她脱口惊叫起来,闭上了眼睛。

“小心!”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过来,一把拦腰将她抱起,平稳地落到了岸边,另一只手依然拿着伞,挡在她身前,低声,“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为寒冷和惊怖而在他怀里微微颤栗:没有掉下去…这一次,她没有掉下去!

那只将她带离冰窟和黑暗的手是真实的,那怀抱是温暖而坚实的。

霍展白没有将冻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园走去。她推了几次却无法挣脱,便只好安静下来。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伞上的声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转过头,忽然发现他为她打着伞,自己大半个身上却积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上落满的雪,忽然间心里有久违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们相互眷恋和倚赖,在每一次孤独和痛苦的时候,总是想到对方身畔寻求温暖。这样的知己,其实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儿的药,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他开口问。

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停住了手指,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说,低头望着她笑了笑,“等沫儿好了,我请你来临安玩,也让他认识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轻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还有…他的母亲。”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顿了顿。不知为何,避开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头望着天空——已经到了夏之园,地上热泉涌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气中仿佛有丝丝雨气流转,“我十四岁那年受了极重的寒气,已然深入肺腑,师傅说我有生之年都不能离开这里——因为谷外的那种寒冷是我无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着那个发出邀请的人:“不等穿过那片雪原,我就会因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无言。

深夜的夏之园里,不见雪花,却有无数的流光在林间飞舞,宛如梦幻——那是夜光蝶从水边惊起,在园里曼妙起舞,展示短暂生命里最美的一刻。

“其实,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着北方,梦呓一样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极北之地…听雪怀说,那里是冰的大海,天空里变幻着七种色彩,就像做梦一样。”

她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雪怀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着我。”

有一次听到那个名字,霍展白忽然觉得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烦躁,蓦然将手一松,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么还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却还在做梦!你不把他埋了,就永远不能醒过来——”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看到紫衣女子已经抬起了手,直指门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声说,斩钉截铁。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转过头,忽然间淡淡开口:“真愚蠢啊,那个女人,其实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你,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你如果不死了这条心,就永远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脚,回头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这是临别赠言么?”霍展白大笑转身,“我们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风雪里,薛紫夜站在夏之园纷飞的夜光蝶中,静静凝望了很久,仿佛忽然下了一个决心。她从发间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轻轻握紧。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

第二天雪就晴了,药师谷的一切,似乎也随着瞳的离开而恢复了平静。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仿佛那个闯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侍女们不再担心三更半夜又出现骚动,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胆的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鹞也不用每日飞出去巡逻了,喝得醉醺醺的倒吊在架子上打摆子。

“哟,早啊!”霍展白很高兴自己能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所以在薛紫夜走出药房,将一个锦囊交给他的时候,嘴角不自禁的露出笑意来。

只是睡了一觉,昨天夜里那一场对话仿佛就成了梦寐。

“你该走了。”薛紫夜看到他从内心发出的笑意,忽然感觉有些寥落,“绿儿,马呢?”

“小姐,早就备好了!”绿儿笑盈盈地牵着一匹马从花丛中转出来。

她拉过缰绳,交到霍展白手里:“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在他默立身侧为她撑伞挡住风雪的时候,她居然有了这个人可以依靠的错觉——然而,他早已是别人的依靠。

多年来,他其实只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每年的这里忍受自己的喜怒无常。

如今事情已经完毕,该走的,也终究要走了吧。

“药在锦囊里,你随身带好了,”她再度嘱咐,几乎是要点着他的脑门,“记住,一定要经由扬州回临安——到了扬州,要记住打开锦囊。打开后,才能再去临安!”

“知道了。”霍展白答应着,知道这个女人向来古古怪怪。

“打开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灵了哦!”她笑的诡异,让他背后发冷,忙不迭的点头:“是是!一定到了扬州就打开!”

霍展白翻身上马,将锦囊放回怀里,只觉多年来一桩极重的心事终于了结。放眼望去,忽然觉得天从未有如此之高旷,风从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头长啸了一声,归心似箭——当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绿儿,送客。”薛紫夜不再多说,转头吩咐丫鬟。

“是!”绿儿欢天喜地的上来牵马,对于送走这个讨债鬼很是开心。霜红却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家伙一走,就更少见谷主展露欢颜了。

雪鹞绕着薛紫夜飞了一圈,依依不舍的叫了几声,落到主人的肩上。霍展白策马走出几步,忽然勒马转头,对她做了一个痛饮的手势:“喂,记得埋一坛笑红尘去梅树下!”

薛紫夜微微一怔。

“等回来再一起喝!”他挥手,朗声大笑,“一定赢你!”

她只是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她竭尽心力,也只能开出一张延续三个月性命的药方——如果他知道,还会这样开心么?如果那个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他会回来找她报复么?

然而眼看他的背影隐没于苍翠的山谷,忽然觉得胸臆间寒冷,低声咳嗽起来。

“小姐,这样行么?”旁边的宁婆婆望着霍展白兴高采烈的背影,有些担忧地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