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弥漫着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双手满是血痕,脸上透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你的手,也要包扎一下了。”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许久,有些怜悯。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发病时抓出来的——自从她陷入半疯癫的情况以后,每次情绪激动就会失去理智地尖叫,对前来安抚她情绪的人又抓又打。一连几日下来,府里的几个丫头,差不多都被她打骂得怕了,没人再敢上前服侍。

最后担负起照顾职责的,却还是霍展白。

除了卫风行,廖青染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有这样的耐心和包容力。无论这个疯女人如何折腾,霍展白始终轻言细语,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个好男人。”包好了手上的伤,前代药师谷主忍不住喃喃叹息。

她吞下了后面的半句话——只可惜,我的徒儿没有福气。

霍展白只是笑了一笑,似是极疲倦,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望着窗外的白梅出神。

“药师谷的梅花,应该快开谢了吧。”蓦然,他开口喃喃,声音没有起伏,“雪鹞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本想在梅花开谢之前,再赶回药师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现在是做不到了。”

廖青染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忍看那一双空茫的眼睛。

她尤自记得从金陵出发那一夜,这个男子眼里的热情和希翼——那一夜,他终于决心卸下一直背负着的无法言明的重担,舍弃多年来那无望的守候,去迎接另一种全新的生活。在说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话时,他的眼睛里居然有少年人初恋才有的激动和羞涩,仿佛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后,第一次对生活焕发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运的魔爪却不曾给他丝毫的机会,在容他喘上了一口气后,再度彻底将他击倒!

她失去了儿子,猝然疯了。

你总是来晚…我们错过了一生啊…在半癫狂的状态下,她那样绝望而哀怨的看着他,说出从未说出口的话。那样的话,瞬间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说完那番话后就陷入了疯狂,于是,他再也不能离开。

他不能再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山谷里,不能再去赴那个花下把酒之约。他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里,无论是否心甘情愿——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约又会成为日后江湖中众口相传的美谈吧?

但,那又是多么荒谬而荒凉的人生啊。

多么可笑,他本来就过了该拥有梦想的年纪,却竟还生出了这种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是以黄粱一梦,空留遗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无大碍,按我的药方每日服药便是。但能否好转,要看她的造化了。”廖青染收起了药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尽力,也该告辞了。”

“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刹那间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这个医者终将会离去——只是,一旦她也离去,那么,最后一丝和那个紫衣女子相关的联系,也将彻底断去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几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

“不了,收拾好东西,明日便动身。”廖青染摇了摇头,也是有些心急,“昨日接到风行传书说鼎剑阁正在召集八剑,他要动身前往昆仑大光明宫了。家里的宝宝没人看顾,我得尽快回去才好。”

“召集八剑?”霍展白微微一惊,知道那必是极严重的事情,“如此,廖谷主还是赶快回去吧。”

廖青染点点头:“霍七公子…你也要自己保重。”

庭前梅花如雪,初春的风依然料峭。

霍展白折下一支,望着梅花出了一会儿神,只觉得心乱如麻——去大光明宫?到底又出了什么事?自从八年前徐重华叛逃后,八剑成了七剑,而中原鼎剑阁和西域大光明宫也不再挑起大规模的厮杀。这一次老阁主忽然召集八剑,难道是又出了大事?

既然连携妻隐退多时的卫风行都已奔赴鼎剑阁听命,他收到命令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长长叹了口气,他转身望着窗内,廖青染正在离去前最后一次为沉睡的女子看诊——萦绕的醍醐香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此刻出现了难得的片刻宁静,恢复了平日的清丽脱俗。

他从胸臆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低下头去。

秋水…秋水,难道我们命中注定了、谁也不可能放过谁么?

她是他生命里曾经最深爱的人,然而,在十多年的风霜催折之后,那一点热情却已然逐步的消磨,此刻只是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和空茫。

他漫步走向庭院深处,忽然间,一个青衣人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谁?”霍展白眉梢一挑,墨魂剑跃出了剑鞘。

“老七。”青衣人抬手阻止,朗笑,“是我啊。”

“浅羽?”认出了是八剑里最小的八弟,霍展白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剑,“你怎么来了?”

“阁主令我召你前去。”一贯浮浪的夏浅羽,此刻神色却凝重,缓缓举起了手,手心里赫然是鼎剑阁主发出的江湖令,“根据确切消息:魔教近日内乱连连,日圣女乌玛被诛,执掌修罗场的瞳也在叛乱失败后被擒——如今魔教实力前所未有的削弱,正是一举诛灭的大好时机!”

“瞳叛乱?”霍展白却是惊呼出来,随即恍然——难怪他拼死也要夺去龙血珠!原来是一早存了叛变之心,用来毒杀教王的!

“消息可靠?”他沉着地追问,核实这个事关重大的情报。

“可靠。”夏浅羽低下了头,将剑柄倒转,抵住眉心,那是鼎剑阁八剑相认的手势,“是这里来的。”

霍展白忽然惊住,手里的梅花掉落在地。

——难道,竟是那个人传来的消息?他、他果然还活着么!

“阁主有令,要你我七人三日内汇聚鼎剑阁,前往昆仑!”夏浅羽重复了一遍指令。

霍展白望了望窗内沉睡女子,有些担忧:“她呢?”

“我家也在临安,可以让秋夫人去府上小住,”夏浅羽展眉道,“这样你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霍展白尤自迟疑,秋水音的病刚稳定下来,怎么放心将她一个人扔下?

“老七,天下谁都知道你重情重义——可这次围剿魔宫,是事关武林气脉的大事!别的不说,那个瞳,只怕除了你,谁也没把握对付得了。”夏浅羽难得谦虚了一次,直直望着他,忽地冷笑,“你若不去,那也罢——最多我和老五他们把命送在魔宫就是了。反正为了这件事早已有无数人送命,如今也不多这几个。”

“不行!”霍展白脱口——卫风行若是出事,那他的娇妻爱子又当如何?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将手按上了那把墨魂剑,“好吧,我去。”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去的。”夏浅羽舒了一口气,终于笑起来,重重拍着霍展白的肩膀:“好兄弟!”

※※※

当天下午,两位剑客便并骑离开了临安,去往鼎剑阁和其余五剑汇合。

九曜山下的雅舍里空空荡荡,只有白梅花凋零了一地。

“咕咕。”一只白鸟从风里落下,脚上系着手巾,筋疲力尽地落到了窗台上,发出急切的鸣叫,却始终不见主人出来。它从极远的北方带回了重要的讯息,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不在此处。

七位中原武林的顶尖剑客即将在鼎剑阁汇合,在初春的凛冽寒气中策马疾驰,携剑奔向西方昆仑。

雪鹞从脚爪上啄下了那方手巾,挂在梅枝上,徘徊良久。

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然而走出来的,却是肩上挽着包袱的廖青染——昨日下午,夏府上的人便来接走了秋水音,她细致地交待完了用药和看护方法,便准备回到扬州家中。

然而,看到梅枝上那一方迎风的手巾,她的眼神在一瞬间凝结——

“谷主已前往大光明宫。霜红。”

“糟…那个丫头疯了!她那个身体去昆仑,不是送死么?”廖青染失惊,一顿足,再也顾不得别的,吩咐身侧侍女,“我们先不回扬州了!赶快去截住她!”

※※※

在雪鹞千里返回临安时,手巾的主人却已然渐渐靠近了冰雪皑皑的昆仑。

薛紫夜望着马车外越来越高大的山形,有些出神。那个孩子…那个临安的孩子沫儿,此刻是否痊愈?霍展白那家伙,是否请到了师傅?而师傅对于那样的病,是否有其他的法子?

她有些困扰地抬起头来,望着南方的天空,仿佛想从中看到答案。

“快到了吧?”摸着怀里的圣火令,她喃喃对妙风说话,“传说昆仑是西方尽头的神山,西王母居住的所在——就如从极渊是极北之地一样。”

“雪怀说,那里的天空分七种色彩,无数的光在冰上变幻浮动…”薛紫夜拥着猞猁裘,望着天空,喃喃,“美得就像做梦一样。”

妙风默然低下了头,不敢和她的眼光对视。

第一次,他希望自己从未参与过那场杀戮。

那场血腥的屠杀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可那一对少年男女从冰上消失的瞬间,还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如果那个时候他手下稍微容情,可能那个叫雪怀的少年就已经带着她跑远了吧?就可以从那场灭顶之灾里逃脱,离开那个村子,去往极北的冰之海洋,从此后隐姓埋名的生活。

可为什么在那么多年中,自己出手时竟从没有一丝犹豫?

风从车外吹进来,他微微咳嗽,感觉内心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分分裂开。

“该用金针渡穴了。”薛紫夜看他咳嗽,算了算时间,从身边摸出一套针来。然而妙风却推开了她的手,淡然:“从现在开始,薛谷主应养足精神,以备为教王治病。”

他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自从失去了那一张微笑的面具后,这个人便成了一片空白。

薛紫夜望着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起来。

“你到底开不开窍啊!”她把手里的金针一扔,俯过身去点着他的胸口,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那个教王是不是给你吃了迷药?我想救你啊…你自己怎么不当一回事?”

她戳的很用力,妙风的眉头不自禁的蹙了一下。

“还算知道痛!”看着他蹙眉,薛紫夜更加没好气。

“两位客官,昆仑到了!”马车忽然一顿,车夫兴高采烈的叫声把她的遐想打断。

那个在乌里雅苏台请来的车夫,被妙风许诺的高昂报酬诱惑,接下了这一趟风雪兼程的活儿,走了这一条从未走过的昆仑之旅。

“到了?”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撩开了窗帘往外看去——忽然眼前一阵光芒,一座巨大的冰雪之峰压满了她整个视野,那种凌人的气势压得她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就是昆仑?如此雄浑险峻,飞鸟难上,伫立在西域的尽头,仿佛拔地而起刺向苍穹的利剑。

她被窗外高山的英姿所震惊,妙风却已然掠了出去,随手扔了一锭黄金给狂喜的车夫,打发其走路,便转身恭谨地为她卷起了厚厚的帘子,欠身:“请薛谷主下车。”

帘子一卷起,外面的风雪急扑而入,令薛紫夜的呼吸为之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