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替我盯着那个女人。你也该明白,她如果敢和我玩什么花样,死的就是她自己!”

※※※

黑暗而冰冷的牢狱,只有微弱的水滴落下声音。

这个单独的牢狱是由一只巨大的铁笼构成,位于雪狱最深处,光线黯淡。长长的金索垂落下来,钉住了被囚之人的四肢,令其无法动弹分毫。雪狱里不时传出受刑的惨叫,凄厉如鬼,令人毛骨悚然。然而囚笼中被困的人却动也不动。

“啪”的一声响,一团柔软的东西扔到了笼中,竟是蛇皮缠着人皮,团成一团。

腥气扑鼻而来,但那个被锁住的人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怎么,这可是你同党的人皮——不想看看么?”蓝衣的女子站在笼外,冷笑起来,看着里面那个被锁住的人,讥讽,“对,我忘了,你现在是想看也看不见了。瞳。”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五条垂落的金索贯穿他的身体,死死钉住了他。

自从三天前中了七星海棠之毒以来,那个曾经令天下闻声色变的绝顶杀手一直沉默着,任剧毒悄然侵蚀身体,不发一言。

妙水不由有些气不顺:自从教王把瞳交由自己发落以来,她就有了打算——她想问出那颗龙血珠在叛变失败后去了哪里。

自从妙火死后,便只有她和瞳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那是天地间唯一可以置教王于死地的剧毒——如果能拿到手的话…

然而无论怎样严刑拷打,瞳却一直缄口不言。

修罗场里出来的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七星海棠的毒侵蚀得太快,不等将瞳的记忆全部洗去,就已先将他的身体麻痹了——不然的话,血肉之躯又怎能承受种种酷刑至此?

“那么,这个呢?”啪的一声,又一个东西被扔了过来,“那个女医者冒犯了教王,被砍下了头——你还记得她是谁吧?”

瞳霍然抬起头来,那双几近失明的眼里瞬间放出了雪亮的光!

他不顾一切的伸手去摸索那颗被扔过来的头颅。金索在瞬间全数绷紧,勒入他的肌肤,原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度迸裂出鲜血。

然而,手指触摸到的,却是一颗长满络腮胡子的男子头颅!

“哈哈哈哈…”妙水仰头大笑,“那是妙火的头——看你吓的。”

仿佛被击中了要害。瞳不再回答,颓然坐倒,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无力和恐惧。脑海里一切都在逐步的淡去,那种诅咒一样的剧毒正在一分一分侵蚀他的神智,将所有的记忆都消除干净——然而,那个女子的影子却仿佛深刻入骨。

“你不想看她死么?”妙水眼里充满了获胜的得意,靠近了囚笼,低低开口,“你也清楚那个女医者上山容易下山难吧?她已经触怒了教王,迟早会被砍下头来!…呵呵,瞳,那可都是因为你啊。”

瞳的肩背蓦然一震,血珠从伤口瞬地滴落。

“妙水,”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受刑而嘶哑,“我们,交换条件。”

“嗯?”妙水笑了,贴近铁笼,低声,“怎么,你终于肯招出那颗龙血珠的下落了?”

“说吧,你要什么?”她饶有兴趣地问,“快些解脱?还是保命?”

“你让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诉你龙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你,也想拿它来毒杀教王——不是吗?”

“呵,”妙水身子一震,仿佛有些惊诧,转瞬笑了起来,恶狠狠地拉紧了他颈中的链子,“都落到这地步了,还来跟我耍聪明!猜到了我的计划,只会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娇笑起来:“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她的命有什么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脑袋。当然——你,也不能留。可别想我会饶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从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

“龙血珠已经被我捏为粉末,抹在了沥血剑上——”他阖起了眼睛,低声说出最后的秘密,“要杀教王,必须先拿到这把剑。”

“…”妙水呼吸为之一窒,喃喃,“难怪遍搜不见。原来如此!”

她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会守诺言——毕竟要了那个女人的命也没任何意义。”顿了顿,妙水脸上却浮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只是没料到你和妙风这两个无情之人,居然不约而同的拼死保她…可真让人惊奇啊!那个薛谷主,难道有什么魔力吗?”

“妙风?”瞳微微一惊。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也要保薛紫夜?

“还得谢谢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娇笑起来,“托了她的福,沐春风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风已然不足为惧。妙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废了——剩下的事,真是轻松许多。”

瞳一惊抬头——沐春风心法被破了?

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风之术的厉害。而妙风之所以能修习这一心法,也是因为他有着极其简单纯净的心态,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无旁骛,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无懈可击的气势。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这样无想无念的空明状态!

她…是怎样击破了那个心如止水的妙风?

※※※

昆仑绝顶上,最高处的天国乐园里繁花盛开,金壁辉煌。

这个乐园是大光明宫里最奢华销魂的所在,令所有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即便是修罗场里的顶尖杀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后才能进来获取片刻的消魂。

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绝大多数人的想象: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习惯?”琼玉楼阁中,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降临,询问出神的贵客。

室内火炉熊熊,温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朦胧欲睡,听得声音,霍然睁开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妙风无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种种情绪,而其中有一种是愤怒和鄙夷。看来,昨日以来他一连串的恶行,已然完全破坏了她心中对于自己的印象吧?

对于医者而言,凶手和屠戮者是永远不受欢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属下将前来接谷主前去密室为教王诊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问,站了起来,“我要见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见瞳。”妙风淡然回答,回身准备出门,然而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一倾,幸亏及时伸手抓住了门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头的瞬间,她看到了门槛上滴落的连串殷红色血迹。

“妙风!”她脱口惊呼起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扳住了他的肩头,“让我看看!”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没事,薛谷主不必费神。”

“胡说!”一搭脉搏,她不由惊怒交集,“你旧伤没好,怎么又新受了伤?快过来让我看看!”

妙风站着没有动,却也没有挣开她的手。

两人就这样僵持,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仿佛都有各自的坚持。

雪在一片一片的飘落,落满他的肩头。肩上那只手却温暖而执着,从来都不肯放弃任何一条性命。他站在门口,仰望着昆仑绝顶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里的寒意和肩头的暖意如冰火交煎:如果…如果她知道铸下当年血案凶手的便是他,会不会松开这只手呢?

“咳咳,咳咳!”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后却传来薛紫夜剧烈的咳嗽声。

昆仑山顶的寒气侵入,站在门口只是片刻,她身体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里去!”他脱口惊呼,回身抓住了肩膀那只上发抖的手。

“好啊。”她却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里拖,仿佛诡计得逞,“不过,你也得进来。”

室内药香馥郁,温暖和煦,薛紫夜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谁下的手?”看着外袍下的伤,喃喃,“是谁下的手!这么狠!”

妙风的背上布满了淤伤,色做暗红,纵横交错,每一条都有一寸宽、一尺许长。虽然没有肿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极厉害的:虽然表皮不破损,可内腑却已然受伤。

她轻轻移动手指,妙风没有出声,肩背肌肉却止不住地颤动。

“这是金杖的伤!”她蓦然认了出来,“是教王那个混帐打了你?”

妙风微微一震,没有说话。

“他凭什么打你!”薛紫夜气愤不已,一边找药,一边痛骂,“你那么听话,把他当成神来膜拜,他凭什么打你!简直是条疯狗——”

话音未落,一只手指忽然点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贵客,也不能对教王无礼。”妙风闪转过身,静静开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头。

“你…”她愕然望着他,不可思议地喃喃,“居然还替他说话。”

顿了顿,女医者眼里忽然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么总是这样?”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和声带微微的震动,心里忽然有一种隐秘的留恋,竟不舍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开了手指:“教王惩罚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然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药涂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说过了,不必为我这样的人费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站起,扯过外袍覆上,径自走出门外。

“雅弥!”她踉跄着追到了门边,唤着他的名字,“雅弥!”

然而大光明宫的妙风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仿佛,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灵一样扑落到肩头,顽皮而轻巧,冰冷地吻着他的额头。妙风低头走着,压制着体内不停翻涌的血气,唇角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是的,也该结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见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该早早的送她下山离去,免得多生枝节。

他既不想让她知道过去的一切,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曾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离开,重新回到药师谷过平静的生活——

她这样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属于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如此的悲哀而无奈,蕴含着他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温暖。她对他伸出了手,试图将他从血池里拉上来。但他却永远无法接触到那只纯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将他彻底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