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展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冷酷缜密的杀手,在腥风血雨中登上玉座的新教王,此刻忽然间脆弱得如同一个青涩的少年。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瞳将酒杯掷到他面前:“不说这些。喝酒!”

他们喝得非常尽兴,将一整坛的陈年烈酒全部喝完。后面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只隐约记得两人絮絮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武林,关于天下,关于武学——

“明年元宵,我将迎娶月圣女娑罗。”瞳在大醉之后,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他微微一惊,抬头看那个黑衣的年轻教王。

“我会替她杀掉现任回鹘王,帮她的家族夺回王位。”瞳冷冷地说着。

“哦?”霍展白有些失神,喃喃,“要坐稳那个玉座…很辛苦吧?”

“呵…”瞳握着酒杯,醉醺醺地笑了,“是啊,一定很辛苦——看看前一任教王就知道了。不过…”他忽然斜了一眼霍展白,那一瞬妖瞳里闪过冷酷的光:“你也好不了多少。中原人,心机更多更深——你、你看看妙空就知道了。”

霍展白一惊,露出了苦笑。

多么可笑的事情…新任的鼎剑阁主居然和魔宫的新教王在药师谷把盏密谈,倾心吐胆犹如生死之交!

在酒坛空了之后,他们就这样在长亭里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瞳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喃喃:“霍七,我不愿意和你为敌。”

霍展白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来求和的么?”

瞳醉醺醺地伏倒在桌面上,却将一物放推到了他面前:“拿去!”

虽然是在酒醉中,霍展白却依然一惊:圣火令?大光明宫教王的信物!

“我希望那个休战之约不仅仅只有五年,而是…在你我各自都还处于这个位置的时候,都能不再刀兵相见。不打了…真的不打了…你死我活…又何必?”

他不能确信那一刻瞳是不是真的醉了,因为在将那个珍贵的信物推到面前时,那双脆弱的眼里又浮起了坚定冷酷的神色:那是深深的紫,危险而深不见底。

年轻的教王立起手掌:“你,答应么?”

※※※

第二日醒来,已然是在暖阁内。

霍展白在日光里醒转,只觉得头痛欲裂。耳畔有乐声细细传来,幽雅而神秘,带着说不出的哀伤。他撑起了身子:“是妙…不,是雅弥么?”

窗外的梅树下,那个蓝发的男子停住了筚篥,转头微笑:“霍七公子醒了?”

霍展白皱了皱眉,向四周看了一下:“瞳呢?”

“天没亮就走了。”雅弥只是微笑,“大约是怕被鼎剑阁的人看到,给彼此带来麻烦。”

霍展白吐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仔细回忆昨夜和那个人的一场酣饮——然而后背忽然压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抬手抽出一看,却是一枚玄铁铸造的令牌,上面圣火升腾。

圣火令?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头脑一清。

——昨夜那番对话,忽然间就历历浮现在脑海。

雅弥微笑:“瞳拿走了你给他作为信物的墨魂剑,说,他会遵守与你的约定。”

“什么?墨魂剑?!”他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摸去,果然佩剑已经不在身边。霍展白变了脸色,用力摇了摇起头,艰难地去追忆自己最后和那个人击掌立下了什么誓言。

“‘尽各自之力,在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开战。’”雅弥却是认真地看着他,将那个约定一字一字重复。

“呵…是的,我想起来了。”霍展白终于点了点头,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冷光。

“你不会想翻悔吧?”雅弥蹙眉。

霍展白苦笑:“翻悔?你也是修罗场里出来的,你觉得可以相信瞳那样的人么?”

雅弥沉默,许久才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当日放七剑下山,应该是考虑到徐重华深知魔宫底细,已然留不得。与其和这种人结盟,还不如另选一个可靠些的——而此刻他提出休战,或许也只是因为需要时间来重振大光明宫。”霍展白支撑着自己的额头,喃喃,“你看着吧,等他控制了回鹘那边的形势,再度培养起一批精英杀手,就会卷土重来和中原武林开战了。”

雅弥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微笑:“这种可能,是有的。”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个修罗场的杀手之王。瞳是极其危险的人,昔年教王要他不离左右的护卫,其实主要就是为了防范这个人。

“妙风使,你又是站在哪一边呢?”霍展白微微而笑,似不经意地问。

雅弥脸上一直保持着和煦的笑意,听得那般尖锐的问题也是面不改色:“妙风已死——医者父母心,自然一视同仁。”

霍展白饶有深意的看着他,却是沉默。

“夏浅羽他们的伤,何时能恢复?”沉默中,他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雅弥迟疑了一下:“五位剑客的拇指筋络已断,就算易筋成功,也至少需三年才能完全恢复。”

“三年啊…”霍展白喃喃自语,“看来这几年,不休战也不行呢。”

中原和西域的局势,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多少年积累下来的门派之见,正邪之分,已然让彼此势如水火。就怕他们两人彼此心里还没有动武的念头,而门下之人早已忍耐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或许他们心里的敌意和戒心从未有片刻消弭,所有的表面文章,其实只是为了积蓄更多毁灭性的力量,重开一战!

“如若将来真的避不了一战,”沉默了许久,雅弥却是微微的笑了,略微躬身,递上了一面回天令“那么,你们尽管来药师谷好了——”

“我将象薛谷主一样,竭尽全力保住你们两位的性命。”

十六、余光

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终于过去。

继三年前天山剑派首徒、八剑之一的霍展白接替南宫陌继任鼎剑阁主后,武林进入了难得的安宁时期。远在昆仑的大光明宫在一战后近乎销声匿迹,修罗场的杀手也不再纵横于西域,甚至,南方的拜月教也在天籁教主继任后偃旗息鼓,不再对南方武盟咄咄逼人。

那一战七剑里折损大半人手,各门派实力削弱,武林中激烈的纷争也暂时缓和了下来。

仿如激流冲过最崎岖艰险的一段,终于渐渐平缓宁静。

※※※

药师谷的回天令还是不间歇的发出,一批批的病人不远千里前去求医——谷里一切依旧,只是那个紫衣的薛谷主已然不见踪影。

前任谷主廖青染重返药师谷执掌一切,然而却从不露面,凡事都由一名新收的弟子打点。

所有人都惊讶一贯只有女弟子的药师谷竟收了一个男子,然而很快他们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那个叫雅弥的弟子有着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俊美温和,不但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更难得的是脾气极好,让受够了上一任谷主暴躁脾气的病人们都赞不绝口。

而且无论多凶狠的病人,一到了他手上便也安分听话起来。曾经有一次,大盗孟鹄被诊断出绝症,在谷里疯狂杀人,他脸上笑容未敛,只一抬手,便将直接毙于掌下。

他很快成了江湖里新的传奇人物,让所有人揣测不已。

他对谁都温和有礼,应对得体,然而却隐隐保持着一种无法靠近的距离。有人追问他的往昔,他只是笑笑,说:自己曾是一名膏肓的病人,却被前任谷主薛紫夜救回了性命,于是便投入了药师谷门下,希望能够报此大恩。

没人知道这一番话的真假,就如没人能看穿他微笑背后的眼神。

没有人知道这个妙手仁心温文尔雅的年轻医者,曾是个毫无感情的杀人者。更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活过来的。

——那“活”过来的过程,甚至比“死”更痛苦。

而在他活过来的时候,那个救活了他的人,却已经永远的死去了。

他也曾托了瞳派人下到万丈冰川,去寻找王姊的遗体,却一无所获——他终于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根线也被斩断。

而他依旧只是淡淡的微笑。

很多时候,谷里的人都看到他站在冰火湖上沉思——冰面下那个封冻了十几年的少年已然随薛谷主一起安葬了,然而他依然望着空荡荡的冰面出神,仿佛透过深不见底的湖水看到了另一个时空。

他在等待另一个风起云涌时代的到来,等待着中原和西域正邪两位高手、再度颠峰对决的时刻——

在那个时候,他必然如那个女医者一样,竭尽全力、不退半步。

※※※

每年江南冬季到来的时候,鼎剑阁的新阁主,都会孤身来到药师谷。

并不为看病,只是去梅树下静静坐一坐,独饮几杯,然后离去。陪伴他来去的,除了那只通人性的雪鹞,就只有药师谷那个神秘的新谷主雅弥。

除此之外,他也是一个勤于事务的阁主。每日都要处理大批的案卷,调停各个门派的纷争,遴选英才去除败类——鼎剑阁顶楼的灯火,经常深宵不熄。

而每个月的十五,他都会从秣陵鼎剑阁赶往临安去看望秋水音。

她出嫁已然有十载,昔日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成了中原武林的霸主,无数江湖儿女憧憬仰慕的对象。然而,他对她的关切却从未减少半分——

每一个月,他都会来到九曜山庄,白衣长剑,隔着屏风长身而坐,倾身向前,客气地询问她身体的近况,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那个女子端坐在屏风后,同样客气的回答着,保持着一贯的矜持和骄傲。

丧子之痛渐渐平复,她的癫狂症也已然痊愈,然而眼里的光却在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每一次他来,她的话都非常少。只是死死望着屏风对面那个模糊的影子,神情恍惚:仿佛也已经知道这个男子将终其一生停驻在屏风的那一边,再也不会走近半步。

她一直是骄傲的,而他一直只是追随她的。

她习惯了被追逐,习惯了被照顾,却不懂如何去低首俯就。所以,既然他如今成了中原武林的领袖,既然他保持着这样疏离的态度,那么,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首先低头。

他们之间荡气回肠的佳话一直在江湖中口耳相传。人人都说霍阁主是个英才,更是个情种,都在叹息他的忠贞不渝,指责她的无情。她却只是冷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在不知何时失去了他。

八年来,她一直看到他为她奔走各地,出生入死,无论她怎样对待他都无怨无悔。她本以为他将是她永远的囚徒——然而,他却早在她没有觉察的时候、就挣脱了命运给他套上的枷锁。

他的心,如今归于何处?

那一日,在他照旧客气地起身告辞时,她终于无法忍受,忽然不顾一切地推倒了那座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屏风,直面他,强自克制的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