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老爹吃饱喝足,看着满院子的鸡乱叫,又去找了点谷糠撒在地上。他站着看了会儿,便去取锄头,想要下地干活。

不料才走到门口,便听到门外有声响,似女子说话的声音。

苗老爹一怔,以为是李氏回来了,他心中暗喜,嘴上却骂道:“该死的,知道回来了?有能耐你永远都别回来啊!”

苗老爹骂着,猛地便将门打开,一抬头,却惊了一跳。

只见眼前,并不是李氏,也非爱夏爱冬,却是一位极为美貌的中年妇人,气度高雅,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夫人。

苗老爹忍不住后退一步,竟有点说不出话来:“你、你是谁?”

那美貌的妇人望着他,神情却是淡然不惊的,眼神中甚至带一点冷。她左手边的一位管事妈妈,打量着苗老爹,出声问道:“敢问这里是阿润姑娘的家么?”

第64章来客何人

这清晨而来苗家的不速之客,自然正是程夫人。

苗老爹有些结巴:“阿润?啊……是啊,你们是来找我女儿的?找她干什么?你们……又是谁?”

程夫人听到“我女儿”三字,便垂了眼皮。

管事妈妈道:“我们夫人姓马,认得阿润姑娘,今日前来,是来找尊夫人的。”

“尊夫人?”苗老爹呆呆怔怔,“你是说阿润她娘?这到底……是有什么事儿?”

“自然是要紧的事,请问尊夫人可在?”管事妈妈仿佛察觉李氏不在,有些不悦。

苗老爹道:“她不在!谁知道跑哪儿去了!”

程夫人看着他粗鲁不堪的模样举止,想到阿润便有这样的“父亲”,简直就像是把心在糙石上磨一样。

她狠狠地瞪了苗老爹一眼,转身欲走。

管事妈妈忙跟上,不料程夫人走了一步,复又回身,看着苗老爹道:“妻子贤惠,女儿能干,这已经是你天大的福分,该好好珍惜才是!若是不知道惜福,等后悔莫及的时候就已晚了!”

程夫人说完后,转身上轿。

剩下苗老爹莫名其妙,眼看程夫人进了轿子,这才呆呆地走出门口:“你……你什么意思?”

管事妈妈回头狠看他一眼:“呸!”头也不回地随着轿子离去。

苗老爹气的叫道:“哪里来的疯婆子,一大早上门找什么晦气!”

正巧旁边有个邻居看见这幕,听他骂,便忙制止道:“你怎么敢这么说,你没见到这位夫人的穿戴打扮?她是镇上程老爷家的那位、当今贵妃娘娘的妹妹,算来还是皇上的小姨子……你不想要命了?还在这里瞎嚷嚷!”

苗老爹大惊失色:“你说啥?这、这……”

那邻居好奇问道:“说来程夫人来你家干啥?”

苗老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我怎么知道?她来找孩他娘的……”

邻居也百思不得其解,苗老爹看一眼那远去的轿子,双腿有些发抖,也无心下地干活了,急忙逃也似地回到院子里,紧紧地把门关上。

轿子缓缓而行,山路不好走,轿夫们虽然已经尽力放慢速度,但轿子还是晃晃悠悠地,一如程夫人的心一样。

程夫人忧愁,轻声道:“你说她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家?”

管事妈妈回答:“听那汉子的口气,多半又是争执过了……也吃不准她会去哪,家里的孩子好像都不在……”

程夫人一惊:“难道是去了县衙找阿润?”

管事妈妈想了想,道:“夫人,你还记得白柔之前那个姓全的丫头吗,她为姑娘的时候,跟阿润的娘是一个村子的……是不是她回娘家去了?”

如峰回路转,程夫人复又一喜:“言之有理……”

管事妈妈有些为难:“夫人,咱们要去吗,是不是有些突然了?”

程夫人垂眸思索了片刻,终于道:“去吧……有些话,我也想说开了……何况当初她到府内的时候,说起阿润来,她的反应……我想她必然也是心里有数的。去吧,我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程夫人一声叹息,管事妈妈点点头,便叫轿夫改道。

一大早,李姥姥招呼外孙女儿跟李氏吃了早饭,婆孙三代,坐在院中闲话,不免就说到了阿润。

李氏心中虽有愁苦,但一提起阿润,却还是忍不住笑的:“她前两日竟来过?怎么也不回家去,反偷偷摸摸来了你这里?”

阿润来的时候,跟李姥姥隐约说过林枫的事。

李姥姥当然知道她不回家是怕李氏担心,但是此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倒也不怕李氏知道,何况有些事儿,李氏是该知道的。

李姥姥便简单说了一遍,又道:“阿润不是个爱钻牛角的孩子,你也放心吧。”

李氏低头,这才明白阿润竟还经历了这宗事,她低声道:“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自从略懂事开始,有什么委屈,都要藏起来,不肯跟我说……”

李姥姥笑笑:“是啊,她这隐忍的性子,倒是像你,但是你若是似她一样想得开,我也就放心了。”

李氏忍不住又潸然泪下:“娘……”

李姥姥拍拍她的手:“好啦,不要哭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娘也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唉,过日子,不就是熬么,幸好阿润能干,你也有个指望……这次即然回来了,索性就多住些日子吧。”

李氏擦擦泪,道:“娘,我想去县城看看阿润,自打她去了县衙,我还没去看过她呢,怕给她丢人。”

“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李姥姥笑着斥道:“阿润是你养大的,她性子如何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多心多想的,若给她知道了,一定会伤心。”

李氏点点头,似是听了。李姥姥又道:“对阿润来说,别人说什么不要紧,但是你才是她最亲的人,知道吗?”

李氏的泪复又涌出来:“娘,我知道了。”

眼看日上三竿,李氏稍微打理了一下,便想趁着现在空闲,去县衙见一见阿润。

这会儿爱夏跟爱冬在门口玩,听得爱夏道:“你看那顶大轿子多好看。”

爱冬歪头看了会儿,道:“我也想坐这样好看的大轿子。”

爱夏笑道:“你又做梦,这是有钱人家跟当大官才能坐的。”

两个人说着,便见那轿子渐渐地将到了她们跟前,爱夏爱冬两个目不转睛地仰头看着,轿子旁的丫鬟就问道:“你们知道这里有个……有个外孙女儿叫阿润的老人家吗?”

爱夏跟爱冬面面相觑,爱冬呆呆问道:“二姐,他们说的是不是大姐?”

爱夏也有些发愣:“你们认得我姐姐吗?”

管事妈妈忙从轿子那边转过来:“你们是阿润的妹妹?就是在县衙当差的阿润姑娘?”

“是啊。”爱夏好奇地看着管事妈妈,“你们是谁,有什么事儿吗?”

正说到这里,门内李氏过来,笑着说:“你们两个跟谁说话呢?别玩儿了,快收拾收拾,我带你们去县衙……”

李氏边说边走过来,猛然抬眼看见管事妈妈,语声便戛然而止。

轿子落地,丫鬟掀起轿帘,程夫人弯腰从轿中走了出来,转身看向李氏。

四目相对,李氏望着程夫人的眼睛,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阵地发慌,她后退一步,却又想起自己不能就这样逃走。

轿夫跟小厮等在门外,丫鬟婆子们等在院中。

屋门口上,李姥姥跟爱夏爱冬三个坐在一起,看着满院子的人,除了李姥姥,爱夏爱冬两个都看呆了,不知为何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管事妈妈照应着,陪笑说道:“老人家,您别着急,我们夫人跟阿润姑娘是认得的,也极喜欢她,今日来是有件好事儿……”

李姥姥抱着两个外孙儿,便笑笑:“好好,是好事就行,你们也坐吧,看样子一时半会说不完的。”

管事妈妈看着李姥姥的眼睛,那是一双老人家的洞察所有的眼睛,她便也一笑:“好,谢谢老人家。”

屋内,程夫人坐在炕边,李氏在旁站着,低着头,十分紧张。

程夫人随意看了一眼屋内,便道:“你也坐吧,我们好好地说说话。”

李氏仓促看她一眼:“不知夫人找我来是有什么事?莫非……又是想让我做衣裳吗?”她忽然像是找到一个应付的话题般,匆匆道:“是了,一定是这样吧,上回阿润叫人带信儿回来,说是夫人又要做一套衣裳的……”

程夫人看着李氏,终于道:“我今日来,是为了阿润。”

李氏生生咽了口唾沫:“阿润?阿润……怎么了,阿润好好地在县衙……夫人,我们还是说说那衣裳……”

“阿润……不是夫人亲生的,对不对?”程夫人忽然石破天惊,说了这句。

李氏猛地后退一步,脸色雪白:“你说什么……”

程夫人看着她:“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自从那次……看见阿润,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孩子。”

“不……”李氏大声喝止,忽然想到什么,害怕地看着程夫人,她心中忽然极怕,怕程夫人已经跟阿润说过了……而阿润,又会是什么反应?

程夫人看出李氏眼中所想,仍是温声说道:“你别急,我没有对她说什么。那孩子还什么也不知道。”

李氏捂住嘴,一言不发。程夫人道:“其实,在来之前,我本来也想过,彻彻底底地,把阿润要过来,认回她……”

“不会的!”李氏豁出一切般,厉声喝道,“阿润是我亲生的!”

程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你一手把她拉扯大,你们两人之间,是无人可取代的。”

李氏几乎崩溃,却仍撑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夫人看着她的表情,同为母亲,她明白李氏的心情:将心比心,若她是李氏,她也会不顾一切,绝不容许有人把阿润抢走。因为程夫人看得出,李氏也是真心疼爱阿润。

程夫人道:“其实你真的放心,就算我要认回阿润,以阿润的性情,她肯不肯认我,还是未知……何况,我也不想就这样去惊扰到阿润……毕竟,在她心中,你才是她的娘亲,她唯一的娘亲。”

程夫人说到这里,眼睛微红。

李氏听了这话,缓缓吸了口气,原本绷紧的心弦才稍微放松下来:“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程夫人沉默片刻,才又继续说道:“其实我已经跟阿润说了,我想,认她……当我的干女儿。”

李氏睁大双眼,茫然。

程夫人看着她浑然不知的表情,苦笑道:“果然她没有跟你提起对么?我想她大概也是不想如此的……所以我今日才特意来找你……”

李氏握紧双拳:“阿润答应了吗?”

“她只跟我说,她要同你商议,她说这样的大事,她要她的‘娘亲’同意才行……”程夫人泪花涌动,低头,从袖中掏出帕子,掩住哽咽,停了停才继续又说,“所以今日我亲自来,就是想跟你说,希望你……答应这件事,我不会跟你抢阿润,我只是想让她好,也想对她好,弥补我之前的……”

“如果你这样疼她,当初怎么会……”李氏看着程夫人伤心之态,忍不住道,说了一半,却又忙牢牢闭嘴。

程夫人却懂她要说什么,程夫人徐徐出了口气:“当初是我鬼迷了心窍,做了糊涂的错事……这辈子能够跟她相见,知道她好端端活着,我已经很高兴了,所以我……也很感激你把她好好地养大……替我做了一个娘亲没有做过的……能够遇到你,阿润也是个有福的……你把阿润,养的很好。”

李氏听到这里,忍不住也涌出泪来。她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情:“你不用感激我,其实能够有这样的一个女儿,是我的福分。”

简陋的房舍中,两位母亲面面相觑,这一刹那,她们彼此看到对方眼中的泪光,也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情。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在县衙之中,有人叫道:“润姐姐,润姐姐!”

丫鬟秋菊如风一样拐过走廊,冲进阿润的房间。

阿润正在专心绣花,头也不抬地说:“秋菊,别疯疯癫癫的,除了大人要发薪……其他的事都不许来叫我。”

秋菊跑到桌子边上,满脸激动:“润姐姐,咱们大人给小公子请了一位教习先生,刚才来县衙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早就知道了。”阿润正小心翼翼地穿过针去,绣花这门功夫太慢了,最近她正琢磨要做点别的什么兼差。

“不是的,润姐姐,这教习先生长得一表人才!听说还是个秀才……”秋菊瞪大眼睛,又补上一句,“并且没有成亲,也没有婚配!”

阿润总算抬眼白了她一记:“这才要到秋天,离春天还远得很呢,你就这么躁动了……他长得一表人才还是两表秀才,跟我有什么关系?哼,现在除了钱,别的都不能让我动心……”

秋菊无奈败下阵来,阿润正要继续绣花,却见毛双儿从门口跑进来,还没进门,就叫嚷说:“润姐姐,快去看看……”

阿润见她扑了过来,忙停手,瞪眼道:“小毛,是不是你哥哥又领着三毛翻地捉虫子了?”

毛双儿叫道:“不是啦,是新来的教习先生,长得真好看呀!”

阿润听了,这才觉得奇怪:“怎么你也来这么说?难道真的是来了个潘安?好吧,我去看看……”阿润好奇心起,这才起身出外。

第65章

新来的教习先生姓周,文质彬彬,是典型的一名斯文书生。自打来到县衙,便获得县衙上下一致认可,都觉得这位先生温文有礼,实在讨喜。

起初阿润被秋菊跟毛双儿一阵吵嚷,满心好奇出来瞧这位究竟是如何好看,不料一看之下,只觉是个全须全尾有手有脚眼睛鼻子不缺的男子罢了,面孔清秀则是清秀了,可是……

阿润心中甚至想:“还不如大人好看呢……”不知为何,便把贺兰春华跟周秀才比对了一番。

但不可否认,周秀才是个好人,性情温和,很易跟人相处,连诸多挑剔的毛振翼都很少跟周秀才闹。

周秀才又是本地人,他的家境中等,隔三岔五,会随手带点家里的点心或者多余的新鲜蔬菜到县衙来,正是阿润最爱的。

这日贺兰春华正在为采花大盗的事头疼,忽地听到隐隐有说笑声音传来,贺兰春华循声而去,无意看去,却见阿润正跟周秀才说话,两人很投契似的,谈笑风生。

贺兰春华一看:“阿润什么时候跟这个周秀才这么好了?”

宋和略微思索,便道:“大概是从周秀才提了一条鲜鱼给阿润的时候……”

贺兰春华大惊:“什么?他什么时候送了一条鲜鱼给阿润?”

“上次你吃的那条,我记得没错的话,公子你还连说鱼肉鲜嫩……”

贺兰春华回想了一下,十分后悔:“我那是客气话,是夸阿润手艺好……早知道是周秀才送的,我就不吃了。”

贺兰春华赌气说到这里,又看前头,却见周秀才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阿润哈哈大笑。

贺兰春华道:“你看他……看着阿润的那眼神,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儿?”

“我倒是没看出来,”宋和笑,“寻常男人看着女人,都是这般眼神吧。”

贺兰春华警觉:“你是说色狼么?你一说还真有点像……”他复眯起眼睛,认真窥伺。

宋和捂住额头:“我可没这么说过。”

“他们在谈些什么?”贺兰春华眯起眼睛,有点好奇,有点气愤,“总不会是又要拿鱼来讨好吧,难道我给阿润的买菜钱不够,还需要别人送鱼吗?”

宋和看着贺兰春华抓耳挠腮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公子,我劝你一句,有的吃就赶紧吃了吧……免得好吃的被别人抢走……那可吐不出来的……”

贺兰春华心不在焉,头也不回道:“你说他的鱼?我才不稀罕呢,我要告诉阿润,下次周秀才送的东西一概不能收!”

宋和看着贺兰春华义愤填膺,挑了挑眉,道:“罢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趁着贺兰春华没注意,转身飘然离去。

贺兰春华正在仔细偷听阿润跟周秀才说话,忽然毛振翼经过,好奇地望着他:“六叔你在干什么?”

贺兰春华忙站直身子,装模作样问道:“小翅膀,你不跟着周先生读书,跑出来干什么?”

毛振翼道:“先生说让我歇息一下,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贺兰春华叱道:“我请他来可不是歇息的,快点回去看看哪里有不懂的地方,请他教你。”

毛振翼莫名其妙,只好答应了声,便回去看书了。

毛振翼去后,贺兰春华气不过,便自廊下转出来,假作刚露面之态。

那边周秀才先看见他,便行礼:“大人。”

阿润回头:“大人你今天没升堂?”

贺兰春华斜她一眼:“是啊,我是否打扰你们了?”

周秀才道:“大人切勿见怪,我们只是闲谈罢了。”

阿润道:“我正跟周大哥说件事儿呢。”

贺兰春华正等着听她说下去,却见阿润笑吟吟地,偏生不说。

贺兰春华等得心焦,皱眉问:“说什么事呢?”

阿润才恍然大悟:“大人想知道吗?不用啦……你不会有兴趣的,而且我也怕你会笑话我……”

贺兰春华心道:“如今我倒是外人了,能跟姓周的说,却不能跟我说?”面上却还微笑问道:“到底是什么?你不说又怎知我是否感兴趣?”

阿润有点儿害羞,看了周秀才一眼,周秀才笑道:“不如跟大人说说,大人足智多谋,一定有极好的想法……”

阿润看着他鼓励的眼神,殊不知贺兰春华心里想要掐死他。

阿润便道:“其实,我心里有两个愿望……”她看了贺兰春华一眼,鼓足勇气道:“我想开个小饭店……地方若是大点儿最好,来往客人可以住店,吃饭,如果生意红火些,赚得钱也更多点,那时候我可以在镇上买个小房子,让我娘跟妹妹们都搬过来住……”

“啊……原来你们在说这个,”贺兰春华闻之,委实瞠目结舌,却还要故作无事,道:“这就是你的愿望,这个愿望可真是……”

“这只是第一个……”阿润忙道。

贺兰春华镇定了一下:“……那还有第二个呢?”

“那个暂时不能说,”阿润笑眯眯地,“我能做好第一个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刚才跟周大哥商议……要怎么才能真的达成呢。”

阿润说完,便期待地看向贺兰春华:“大人你觉得我这个愿望怎么样?”

贺兰春华露出思索之态,干笑两声:“甚好,甚好……‘志当存高远’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