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叹了声,道:“我瞧他十分憔悴,而且……据说他调任的日子就在今天。”

贺兰春华张口结舌:“就是今日?既然是今日他又来做什么,总不会是贼心不死,要拐阿润走吧?”

宋和咳嗽了声。

秋菊听到这里,抿嘴偷笑,退了出去。

宋和才道:“林校尉一颗心在程府那位小姐身上呢,你尽管放心。”

“是吗?”贺兰春华狐疑不定,想来想去,“我的心乱跳,还是去看看最好……”

“乱跳是因为你受伤了,别胡思乱想了,你信不过林枫,难道还信不过阿润?”

贺兰春华琢磨:“那个丫头见了林枫就好像见了钱似的,我还真的信不过。”

宋和无奈:“总之你是不能动的,你这伤处太不一般,大不了,我替你去看着。”

贺兰春华迫不及待道:“那快去!”

宋和叮嘱他千万不可妄动,又去叫了毛双儿跟毛振翼来,叮嘱道:“我去看看阿润,你们在家里看着你们六叔,万万不能让他四处走动,知道吗?”

两个小孩儿一本正经地答应了。

且说阿润出了衙门,一眼看到林枫站在石狮子旁边,手中牵着一匹马。

“林大哥!”阿润眉开眼笑,跑到林枫跟前。

林枫微微一笑:“有空吗?跟我走一走。”

阿润忙道:“有空,去哪里?”

林枫道:“出城走走。”

阿润有些惊讶,却也一口答应,林枫牵着马儿,也不上马,只是缓缓而行。

阿润便跟在他身边,两人并肩往镇外而去。

阿润瞧出林枫仿佛大有心事,便想逗他开心,道:“林大哥,那采花贼终于捉到了,听说昨晚上多亏了你跟小和哥哥,我就觉得有林大哥在,一定会马到功成的。”

林枫呵呵一笑,虽然嘴角弯起,双眸却丝毫笑意都无,反而多了一丝悲伤之色。

阿润有些心惊,转头看看周围,见路边有叫卖些零食的,她便道:“林大哥,你等等。”

林枫怔了怔,果然驻足。

阿润转身,去路边观望了会儿,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两串糖葫芦,回来后递给林枫一支糖葫芦:“林大哥,你吃。”

林枫从不曾吃此物,何况当街。勉强咬了口,小心咽了下去,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又酸又甜,倒是挺好吃的。”

阿润道:“可不是么?我小时候吃过一次,这个东西我娘也会做……我学到几分,改天给你做呀。”

林枫一怔,低头看她,眼中多了一抹微光。

阿润却不吃,把自己的那根糖葫芦包好,放在腰侧包里,却去剥那栗子,剥出一颗,便送给林枫。

林枫犹豫了会儿,接过来吃了,栗子又香又软又糯,林枫便又笑道:“这个也好吃。”

阿润见他终于肯笑,便道:“好吃吧,现在天不算太冷,如果到了冬天冷极了的时候,热热地吃一颗最好了,还有烤红薯……”

阿润说着,便东张西望,林枫察觉她的用意,便笑道:“好啦,不用再买了,吃不了这许多。”

阿润吐吐舌头,便又继续剥栗子,一路走一路吃,两人走过人群拥挤的长街,又缓步地出了城,阿润问道:“林大哥,你想去哪里玩?不如去草甸子湖那里看看吧。”

林枫答应:“好啊。”两个人漫步走过山路,行过草滩,远远地看到前方一道亮亮地湖水,玉带般蜿蜒。

林枫放眼四顾,道:“我平日在这周围来来回回,却不曾有过一次这样来闲走看景的,也不知道这里竟是这样壮丽。”

远处山峦层叠,天色是淡青色,树木上的叶片都变黄了,有的随风飞落,飘洒空中,像是一只只随风而飞舞的小小翅膀。

芦苇草茂密地长着,随风摇摆,发出簌簌声响,偶然有一两只水鸟惊起,像是一副活得图画。

草地青青黄黄,加泥土的黑,湖泊的白,天空的蓝,自然造就,是一种令人舒服的色彩。

林枫深吸一口气,复又抬头看天,那股郁结于胸口的积郁闷气,就在这时候,慢慢地,一点一点散去。

阿润道:“可惜现在也不是冬天,如果是冬天,草上都结了霜,跟玉做的一样,可好看了。等冬天我们再来玩好吗?”

林枫把马儿栓在树上,走回阿润身边,把她捧在手里的栗子拿过来,微笑答道:“好啊。”

阿润嘻嘻一笑,忽然又想到一事:“我忘了,林大哥你要调走了……”

林枫却并不在意,找了一处高地,把外裳脱下来放在旁边,招呼阿润来坐,阿润道:“这怎么可以!”正要把林枫的衣裳拿起,林枫已握住她的手臂:“快些坐了。”

阿润只好别扭地坐了,林枫见她有些不情愿的模样,便道:“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地上凉,你的裙子这么好看,不能沾了泥草。”

阿润这才转怒为喜:“我的裙子好看吗?是我娘新给我做的!”

李氏虽然有一手好活计,但是从来都是给别人做绣衣裳,自家的女儿所穿的都是粗糙的布衣,自然不会绣什么花儿了,最近李氏特意给阿润赶制了一件儿出来,阿润格外喜爱。

林枫赞道:“早听说伯母的手艺天下无双。”

两人并肩坐着,林枫剥了一颗栗子,他的手法十分生疏,剥的破破烂烂,阿润笑道:“我来吧!”林枫摇头,把那颗栗子递给她:“我来就行。”

阿润只好吃了那颗,只觉格外香甜,高兴之余,想起芳姬,忙道:“林大哥,你可别再对我这么好啦!”

林枫只是一笑,低声道:“也没多少时间了……”

阿润没听清:“什么?”

林枫道:“我是说,我要调走了,就不会再给你剥栗子了。”

阿润也有些难过,林枫看她一眼:“怎么了?该为我高兴才对,毕竟这是好事。”

“我知道。”阿润点点头,“可是……那以后,还会见到你吗?你还会回来不?”

林枫不答,只是剥着栗子,忽然问道:“阿润,知县大人对你很好对么?”

阿润点头,林枫道:“我在军中……也见过许多京内贵人,跟各色的官长,但我从未见过如贺兰大人这样的……他若对一个人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他若是厌憎一个人,那可真是……”两个字,“可怕”。

阿润眨了眨眼:“我看过大人审案,他对付那些坏人,可真是……看得人心里发冷,我没做坏事都觉得心虚。”

林枫笑道:“可不是么,他是个极厉害的人。阿润,你……在他身边,要……多多留心。”

“为什么?难道大人会对付我?”阿润吓了一跳。

林枫摇头,凝视阿润片刻,终于道:“这些话本不该我说,只是我……”林枫说到这里,便转开头去,眼前浮现一张艳丽无双的脸,只可惜……那人的心,却如蛇蝎一般,令他不寒而栗。

“只是什么?”阿润问道。

林枫沉默片刻,道:“只是我发现,你或许永远猜不透一个人的心……到底是怎么想的。原本你以为是极为善良可爱之人,实则,底下有截然不同的面目……那种感觉,不仅是被骗的愤怒,而且……就像是……被从云端推入了深渊一样,那么绝望……几乎痛不欲生,你明白么,阿润?”

阿润愣了会儿:“林大哥,你是在说大人……还是在说芳姬?”

林枫身子一震,低下头去,久久无语。

阿润心中即刻明白,是芳姬!一定是芳姬出事,才让林枫如此反常。

“绝望……痛不欲生,自云端到深渊”,阿润想着这些词,心惊肉跳。

阿润镇定了会儿,开口问道:“林大哥,芳姬怎么了?她……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林枫听了“欺负”两字,哑然失笑,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会被个弱女子欺负?但是……这种说法,却又如此的……

“怎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被她欺负?”林枫转头看向阿润。

“因为我觉得她……”阿润刚要冲口而出,忽然想到,林枫喜欢芳姬,若说芳姬坏话,岂不是让林枫面上挂不住,于是阿润含糊说道:“因为你太老实了,但是芳姬心眼太多……”

林枫听了,怅然出神,双眸看向远方:“究竟是我太老实了,还是太愚钝了,所以会看错人……”

阿润看着他带点忧愁的脸,道:“林大哥,这个跟你没有关系,如果说一个好人被骗了,被欺负了,难道说是因为他太好了,所以活该被人欺负吗?只能说是那个欺负人的实在是太坏了……”

林枫若有所动,阿润又道:“你瞧……当初我被陈家退婚,明明不是我的错,他们却趾高气扬地找上门,还说三道四,难道我要因此不活了吗?我才不呢!他们陈家看不上我,是他们没有福分,我也不稀罕他们!所以我狠狠骂了他们一顿,让他们灰溜溜地滚了!”

林枫想到那种快意,蓦地笑了出来:“阿润……”

阿润哼道:“就是呢!这种人家,我嫁过去又有什么好果子吃?难道我平日看的还不够多?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形,我娘多么好的人,嫁给我爹……受了多少苦?难道因为我娘太好,注定要嫁个坏人来被欺负吗?才不是,或许那是命,但是对我来说,我才不要那样的命,我才不要白白地被坏人欺负。”

林枫一言不发,阿润认真看向他,慢慢说道:“林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我知道,你也是跟我一样的好人,这样的好人,不该被人欺负的,林大哥,你是男子,你该更明白我的意思,也该知道以后怎么做,对不对?”

这些话,或许比一万句的安慰更加有用。

林枫眼中慢慢地流出泪来,脸上却慢慢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是啊……好人才不该被欺负的,我林枫更是堂堂男儿,怎会为区区儿女之事困顿于此,郁郁不快……”

他是堂堂男儿,当横刀立马,驰骋疆场,怎会为了一时的儿女之情迷惑,为一刻的挫折而沮丧不快?识人不明,他认了!但绝不会就栽在这里,一蹶不振!

林枫展颜一笑,抬手在阿润肩头轻轻一拍,忽地站起身来,看向远处无边山峦,层峦叠嶂里,仿佛有鹰隼振翼掠过。

林枫张手,感觉风从肋下穿过,他扬首远望,放声大笑。

与此同时,宋和站在芦苇丛后,心怀疑惑地盯梢,忽然听到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

宋和惊而回头,顿时震惊,却见身后草丛中冒出三个脑袋,中间一个戴着斗笠,两边儿是两张粉妆玉琢的脸儿——毛振翼跟毛双儿,

宋和一见,后悔不已,眼中便白多黑少:是他失算了,早就该知道毛氏兄妹靠不住,他出来之前,就该把这三人统统绑起来才好。

贺兰春华见被发现,便带这两个毛头“艰难”地靠近,压低声音问:“他们干什么了?”

毛振翼则急不可待地问:“是啊是啊,有没有‘那个’……”

“什么‘那个’?”宋和震惊。

“哪个‘那个’?”与此同时,贺兰春华也色变。掀起面纱,“花容失色”。

“就是牵手啦。”毛振翼斜视两个成年男子,无辜地鄙视,“干吗那副表情,你们想的是什么?”

宋和跟贺兰春华不约而同都白了毛振翼一眼。

四个人齐齐地往那边看,冷不防看到眼前多了一道“魁梧”人影,因为四个都是半伏着身的,仰头看去,见那人似浮在半空一般,吓得除了宋和之外的三人齐声尖叫。

林枫笑意盎然,扫过三人,最后看着贺兰春华:“大人在做什么?也在……郊游么?”

贺兰春华忙爬起身来,站直,负手而立,玉树临风:“是啊……”

刚说完这句,就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大人,你不在家里好生休养,跑出来干什么?你不要命了么!”

贺兰春华眼角瞥见阿润正跑过来,不由有些心虚,急忙道:“是小翅膀跟双儿,他们非要……”

话没说完,毛振翼及时撇清:“是六叔说你跟林校尉不知……”

贺兰春华回手捂住了毛振翼的嘴,毛双儿十分机智地接着哥哥的话,说道:“说你们不知在搞什么,所以……”

贺兰春华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并且狠命向宋和打眼色求救。

第73章千里之外

阿润走过来,抬手想打贺兰春华,却怕牵动他的伤,于是只道:“大人,你怎么领头胡闹!”看贺兰春华戴着斗笠的模样,又气又担心。

贺兰春华本能气短,辩解道:“不是我领头的……”忽然感觉自己的口气有些弱,怕是在林枫面前没有面子,于是昂然道:“我看天气不错所以出来走走,如何?”

阿润见他装模作样之态,一脸嫌弃:“光走走怎么成,你不如跑呀。”

贺兰春华喝道:“大胆!”忽地牵动脖子伤疼,暗吸了口冷气,不敢再逞强。

阿润哼了声,极为不满,见他呼痛,便忙过来:“别动!”踮起脚尖查看他的伤处,见没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却道:“活该!”

贺兰春华瞪她一眼,心道:“如果不是你鬼鬼祟祟跑出来,我哪里要这么没面子的跟上来呢!”

两人“争执”之时,旁边四人便都看着。

林枫笑看这幕,望着阿润小心地扒看贺兰春华颈间纱布看他的伤,满脸关切担忧,又看贺兰春华垂眸看阿润,脸色仍是假装的肃然,可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眼中满是柔软的……

林枫见此情此境,心中竟有一股淡淡地酸意浮现。

林枫道:“在此遇到大人就再好不过了,我正有件事想要跟大人商议。”

贺兰春华回头,若有所思看着林枫,道:“好。”

阿润看看林枫,又看看贺兰,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放心,想来想去,便跟贺兰春华道:“大人你留神点,记着别乱动,伤口裂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贺兰春华道:“我又不是孩子,当然知道分寸!”

阿润不屑一顾道:“你要真知道分寸就不会跑到这儿来了!”

贺兰春华竟无言以对。

宋和跟阿润领着毛家两小走开数步,林枫目送他们离开,便跟贺兰春华道:“之前阿润喜欢我……”

贺兰春华色变:“那是过去的事了。”

林枫挑了挑眉:“可是刚才她在我跟大人之间,却明显更担心大人一些。”

“那是因为我有伤在身……”贺兰春华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何意?”

林枫道:“没……对了,我们来说正事吧。”

贺兰春华瞪着林枫,他隐隐猜到林枫前一句是什么意思,可是林枫不说,他的心就无法踏实,更无法完全地得意跟高兴,只好哼道:“什么正事?”

林枫道:“大人想知道昨晚上我为何突然离开吗?”

贺兰春华一怔,脸色逐渐肃然。

林枫道:“我知道以大人之能,恐怕已问过那采花大盗,也已知道了我为何而走……”

贺兰春华道:“你是去找白芳姬了?她怎么说?”

林枫低头,眼底泛出一丝淡漠笑意:“我本来,是想去找她的,可是我在程府门口徘徊了一个时辰,我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贺兰春华问道:“为什么?”

林枫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为什么?

他很该冲进去,质问芳姬,为什么竟能那么逼真地跟他演戏,为什么竟能无中生有,把假的说的比真实还更真实,竟叫他无法不信,甚至觉得连疑心她都是一种罪过。

他曾很喜欢芳姬,觉得她善良,懂事,聪慧……所有他对女性美好的期望,她应有尽有。

他不敢去怀疑,更不想去怀疑,甚至觉得她摇摇欲坠,也都不肯去推上一把。

可是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面对真相,他所奉若神明的那个模样的芳姬只是个假相,在真正的事实面前,她完美无瑕的脸土崩瓦解,露出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

那才是真正的芳姬。

林枫迷惑,他到底爱上的是谁?

那天晚上他满心屈辱跟愤怒,想要当面质问芳姬,为何竟会欺骗他,为何竟会做下那些恶事,但是最终他又放弃了,他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程府大门,终究转身离开。

那里头供奉的是他昔日曾如同至宝般的人,而他,从此之后,不想再见她一眼。

不远处,阿润竖起耳朵仍是没听到林枫跟贺兰春华在说什么,毛振翼则说道:“他们怎么还没打起来?”

“大毛!”阿润惊呼,拍了他一下:“你在说什么,大人为什么要跟林大哥打起来?”

毛振翼道:“难道不是吗,狭路相逢,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什么狭路情敌!”阿润道:“你怎么没去公学?得好好地让周先生教教你!”

“这是吃饭的时间,”毛振翼眼珠一转儿,道:“对了,还有周先生呢,我怎么忘了?这下好了,三路相逢,分外眼红……”

宋和咳嗽了声,毛振翼即刻看他:“宋侍卫,莫非你也要加入进来吗?”

宋和抬头看天:“我怕我打不过他们,就敬谢不敏了。”

毛振翼道:“算你识相,那你觉得谁会赢?”

宋和想了想:“这个当然不用我说。”

毛振翼道:“那算了,本来还想跟你赌一赌呢。”

阿润瞠目结舌,毛双儿道:“还有我呢!我也要加入!”

毛振翼问:“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毛双儿道:“当然知道,是说谁会赢阿润。”

阿润一阵头晕,抓住两人,道:“从明天开始你们两个一块儿去上学!”

午后,芳姬睡了会儿后起身,丫鬟进来伺候,看着镜中容颜,芳姬满意一笑,忽然想起今天该是林枫调离的日子。

“他竟没有来……”芳姬一怔,然后哼了声,心道:“不来就不来罢了,横竖是要断了的,倒是免了一番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