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在纱罩外的幔帐处说了句,明光他们便轻快地进了房内。

沈醉歪了歪头,看向脸色沉静如冰的夜海,淡声道,“让你查的人怎么样了?”

夜海身挺如松,声音冷淡,“回王爷,师傅他老人家隐藏太深,宫内,京城,我让人搜遍了,根本找不到他老人家的踪迹,江湖上也有朋友帮忙查访,依然无果。”

沈醉叹了口气,笑了笑,朝他伸手,夜风自窗口吹拂宽阔衣袖卷住他的胳膊,“帕子给我吧!”

夜海忙从怀里掏出递到他的手上。

“从今天开始,你集中精力查一个宫内叫年酒伦的太监,他驼背,脸上全部烧伤,如今在冷宫打杂。”沈醉慢慢地将那方帕子展开,上面绣着一朵半开的牡丹花,带着一丝娇怯的味道。

夜海应了,见沈醉无事便迅速地退下去布置。

沈醉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师傅从小教他功夫,可是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教会自己基本功夫便又消失不见,饶是他多年来不间断地寻找却如大海捞针,再不见他踪迹,心头不禁唏嘘。

“爷,您不要难过了,师傅他肯定去别的地方玩了,毕竟宫里不适合他吗!”翡翠笑嘻嘻地上前将窗户关牢。

沈醉起眼看了看他们笑起来,见胭脂静悄悄地立在当下,便问道,“谢小天的底细摸清了吗?”

胭脂缓步上前,柔声道,“他的身份却是不错,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他和京城内什么人联系,如今呆在翰林院也是安分守己,平日整理文籍,也从不告诉人他认识夫人和裴大人。”

沈醉微微颔首,“继续让人盯着他,要加倍小心。”

“爷,太子妃和李侧妃,确实和几个神婆混在一起,要不要从旁警告她们一下。”胭脂的声音柔柔的,仿佛永远充满了怜悯的感情。

“不用去管。”他将手帕塞进怀里,细细地哼了一声。

翡翠一听他说不管,有点急道,“爷,她们可连夫人都咒了!”

沈醉呵呵笑起来,“李紫竹那点本事也就是能装装神婆,管什么用?”说着目光清冷起来,一脸的冷意。

翡翠也知道牵扯到东宫,她们不能多管闲事,听沈醉说不会威胁到裴菀书便也不再去管。

沈醉却笑着看向她,朝她勾了勾手指,翡翠立刻跑到他跟前,俯身在他耳边。

“你去闲逸居住,可以保护她!”

翡翠嘻嘻道,“爷,夫人那里有西荷,而且解忧似乎功夫不俗,我还是照顾爷吧!”

“爷什么时候要你们照顾过?还不是替你们操心?你先去帮爷我探探风。”他一脸坏笑地眯着她。

翡翠撅了撅嘴,不乐意道,“爷是让我去做奸细,夫人会生气的!”

“那我让胭脂去!你去做别的!”沈醉勾了她一眼,歪着头不理睬她。

翡翠蹙起眉头,委屈道,“好吧!”然后转身走出去,到了纱罩帐外,回头道,“爷,现在就去吗?很晚了!”见沈醉点头,知道故意难为她,便撅着嘴去收拾东西。

沈醉笑起来,转首看向胭脂,继续道,“韦姜那里好像来了个南疆的巫师,你去调查一下他的踪迹,打探一下底细,不要让他靠近夫人。”

胭脂点头告退,“小心点。”虽然知道胭脂心细如发,沈醉还是出声提醒她。

胭脂回头柔柔一笑,然后转身出去,经过窗外脚步轻巧的几乎听不见。

“爷,我呢?”明光见大家都有安排,独自己晾在一边,有点急了。

沈醉白了他一眼,指指肩膀,“给爷捏捏肩膀,你们都出去了,难道爷连马车也要自己赶?还是你觉得这府里到处都是可以信赖的人?”

明光一听笑着跑上前,一边给他捏肩一边讲自己听来的事情。

沈醉看似不感兴趣,听到他说夫人的时候又听得份外专注。

自从见过柳清君之后,一连几日天阴沉沉的,浓的像山峦跌宕仿佛要沉入地下一般。裴菀书的心情如那天空一般一连几日沉闷得不开晴。

这日趴在书案上给柳清君写信,突然间却提笔难言。从前不管是请他帮忙还是向他示警,都是信手涂鸦,随便写一张字条就好,可是到了如今,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笔。

写了撕,撕了写,却没有写出一封满意的。

水菊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忍不住道,“小姐,您到底怎么啦?”

裴菀书哼了一声,“我倒是想知道怎么啦!”

她自己都想不清楚为何会这样,柳清君不必说什么,只要给她一点脸色她便能如此清楚的感觉出来。

“水菊,解忧去看过柳公子了吗?”

水菊点头,“去过了,柳公子旧疾犯了,不是很舒服。但是也没有大碍!”

“他,没说什么?”提着笔,在淡蓝色信笺上点了点,一个字也落不下。

“没有,他让解忧以后不要再去找他,说府里府外的,不方便!”水菊撅了撅嘴,“小姐,您和公子吵架了吗?”

裴菀书蹙眉道,“我倒是想他和我吵,可是他什么都不说,然后一副不待见人的样子。倒像是我哪里得罪了他!”抬袖摸了摸额头,烦躁地用力叹了口气。

终于写不成一封信,将笔用力地一摔,“备车,去迎福酒楼!”

水菊一听立刻跑去让解忧准备。

裹了狐裘,又亲自包了那件银狐霞光,匆忙跳上车。没走几步却被人拦住。

“小姐,是王爷!”解忧低声道。

不等裴菀书说话,沈醉哼了一声快步走过去,手在车辕上一按便飘了上去,一扯锦帘钻进车里。

水菊见他满身戾气,眼神冷寒,忙下了车。

“你有事吗?”裴菀书见他气冲冲的样子,诧异道。

“夫人要去私会男人,为夫能坐视不理吗?”气哼哼着,在她旁边坐下,“为夫陪你去!”说着伸手抓过淡紫色的包袱,用手摸了摸,“为夫就奇怪,怎么有人手那么快,早先买了去,待我去买就只有珍珠雪裘。”说着将包袱扔在裴菀书怀里。

“沈醉,你别闹,我心烦着呢!”裴菀书知道自己不该发火,更加不该迁怒别人,可她就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

柳清君是她的朋友,兄长,老师,是她从小建立的友谊,那不是随意可以抹杀,随便被人取代的。

她要知道原因,为什么他突然对她这般冷淡,不要说她敏感,很明显就是。

“小欢,听话,不去行吗?”沈醉握住她的手,怜惜地看着她失落的双眸。

“沈醉,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不问是为什么!”她咬了咬唇,憋住从喉咙处涌上来的泪意,吸吸鼻子道,“如果是我错了,不是也该敞开了说吗?这样算什么?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我受不了!”

“那我陪你,行么?”他笑了笑,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擦过她的眼底,沾到微微湿意,眯了眼戏谑地瞧着她,将手指放进唇间。

如他所料,看到她脸颊红起来,“原来你也会哭!”他呵呵笑起来,“可是我不喜欢。尤其是不喜欢我的女人为别的男人哭!”他握住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她的头,目光柔软地看着她,拇指轻轻摩擦着她的唇,轻声道,“小欢,我不想你难过,不管为谁,都不想。”

裴菀书忽然笑起来,泪水流下脸颊,抬手拍掉沈醉的手,啐道,“少来肉麻我,你是沈醉?还是被鬼附身的沈醉?”

“不管哪一个都是要你的沈醉!”朝她挤挤眼,然后趁着她脸红失神的空档,飞快地在她唇间一啄,“我不会给你伤心的机会!”说着拍拍她的胳膊,“去吧!我相信你!”说着一挑帘飞快地跳下车。

裴菀书呆愣了半晌,才让解忧赶车。

沈醉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不知道何时太阳钻出云层,正午的阳光将影子逼得很短,但是没关系,当斜阳笼上,影子会很长。

柳清君,就算你用这样的办法,也未必是本王的对手!他笑得自信满满,仰头望着丽日,阳光刺目,他却如孩子般与太阳对视。

片刻,有点头晕目眩,才笑了笑,“明光,备马,进宫!”

一路到了迎福酒楼,一直伺候柳清君的小厮长天和波澜接待了她,告诉她公子不在。

“长天,你们公子病了吗?”裴菀书径直走进柳清君的书房兼卧室,为了方便,他的房间和她曾经的一样,书房和卧室连在一起,虽然小但是因为摆设简洁,并不拥挤。

房间被褥整齐,只有书案上堆了一堆乱糟糟的书简,信笺等。

信步走近,长天忙后退,波澜却出声阻止,“夫人,公子那些东西不允许人动的。”

伸出去捏住纸片的手顿住,裴菀书蹙了蹙眉,从前他的小厮对她都是笑脸相迎,而如今他们的恭敬里掺杂了几分疏离,关键在这里她第一次听到夫人这样的称呼。

心刷得一下,如被什么刺过。不明白为何会这样难受。

这样的淡漠和疏离比冷脸相对更加让人难堪。

长天忙拽了拽波澜的袖子,让他噤声。

裴菀书扭头看了看他们,敛袖拎起一张淡蓝色的信笺纸,上面是隽秀的小楷,“一欢相遇,再欢相聚,复欢相随,终欢不弃。终欢,终欢,终至无欢…”

手抖了抖,凝眸挑眉,看向长天,“你们公子到底去了哪里?”从前她懵懂,单纯,可是如今被沈醉里里外外明明暗暗的训导,终于对感情之事明白一二。

这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不用人来挑明,猛然间醍醐灌顶一样,心里感觉一阵阵地揪痛。

原来柳清君淡笑的唇,温润的眼,柔软的话语,那其中是不是包涵了对她…

从前不懂,如今,竟然是晚了,一瞬间那些感情如潮水般涌至,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理顺,愣愣地不知所措。

这样的境况让她情何以堪,明白一个男人对她的感情,是靠着另一个男人的启发。那么她…

晚了就是晚了,人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后悔,悲伤是注定的,可是能不能请快点到来,再请快点离去?

起手将那张纸揣进袖中,波澜看见撅着嘴还想嘟囔,被长天立刻推了出去。

“小姐,我们公子,他,没事。”长天笑笑。

“什么叫没事?解忧来过那天,公子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然后就病了。这叫没…”

那一日便是沈醉点了她的穴道,趴在她耳边喁喁低语。

“你别说了,公子不让说的!”长天猛地急赤白脸起来。

波澜哼了一声,转身跑开。

长天讪讪地非常赧然,搓了搓手,“小姐,您,您别介意,公子,他身体不好,最近去别庄休养去了。”

裴菀书突然很难过,难过的无法自已,沉了沉眼,缓缓道,“长天,我想坐一会,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吧。”

长天应了,忙给她端了茶,送了细点,然后关门退下去。

慢慢地翻检那些纸片,有的揉成了一团,有的撕碎了又拼好,还有的被墨迹染黑不辨字样。

“小欢,是不是晚了,就再也没有机会…”

“说不出口的,拿不起的,就该勇敢的放下,不要给她伤害…”

“不能承诺到底,不如吾一人悲伤…”

“小欢,不是我不想,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

“天意弄人,还是命运如此…”

“有缘无分,终到别离?”

一张张模糊的信笺,仿佛是他坐在对面,满眼忧伤,深情而痛苦地对她诉说。

为什么?她早先不明了。为什么不肯早点让她知道?她苦笑,将纸片一张张慢慢理平,如同是整理自己的心情和感情。破损的便像从前帮他修补书页一样,一张张地黏合起来。又扯了一张素兰色的封皮将信笺夹住,拿了大粗针穿线,将之穿钉成册,最后提起柳清君平时用的细狼毫,在封面写了无欢二字。叹了口气,翻开封面,在扉页写下几个小字:从前不知,如今了然。君之友谊,终生难忘。情之殷切,至死不渝。在后面写了落款:王小欢。

又呆呆地坐了半晌,感觉阵阵冷寒,才惊觉日头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落在窗口,将窗前花几上一盆君子兰镀上一层金色。

高洁雅致,如兰悠远。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的感觉。

慢慢起身,将头上那只银簪拔下,放在书页上。

如果还愿意做朋友,请还回来吧。心头默念着,悄然离去。

夜幕降临,掌灯宫女将华美的琉璃灯盏挂在鎏金的灯架上,瞬间温暖的光线在清光殿内流泻。

皇帝坐在御案前,喜怒不显,黑幽幽的眼睛深邃如琉璃,视线在下面站着的几个皇子脸上不断地逡巡。

每看一次,在心里便有一分评价,二儿子沉稳内敛,堪称大才,三儿子满脸书卷气,却迂腐至极,胸无大志。老四一脸的懒散,嘴角叼着满不在乎的笑容。老六因为年底被从边关召回,虽然风尘仆仆,却英气俊朗,器宇轩昂。可惜只喜欢做武将。小八…

皇帝目光一转,却见他抿着嘴角,一脸鄙夷地盯着老四,不禁咳嗽了一声,下面几人立时凝神看向他。

“关于西凉的联盟请求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听听!”说着目光扫向老三。

三皇子沈斐忙低下头,皇帝哼了一声看向沈徽。

沈徽上前一步,行礼道,“父皇,儿臣以为此时不宜和喀尔塔塔部起争端,北部经历了几年战乱如今才平定了十几年,实在不宜再起战火。而若是我们出兵帮助西凉,那么喀尔塔塔部必然会联合其他八部南下扰我大周边境安宁。父皇,儿臣觉得不宜出兵。”

皇帝点点头,依然记得自己年轻时候北方战火连连,近二十年才终于消弭战火,保一方安宁。

接着看向沈醉,“老四,你带过兵,你说说吧!”

沈醉耸耸肩膀,嘴角噙着一丝懒散的笑意,“父皇,我带兵也是您下的命令,如今您若下令儿臣依然如此,该不该打,儿臣不知。”

皇帝盯着他的眼神慢慢地凌厉起来,沈醉却依然笑嘻嘻的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笑了笑,皇帝没言语。

“父皇,还犹豫什么,唇亡齿寒,西凉与我国向来交好,儿臣愿带兵打过金水河,一解西凉之围。”六皇子沈卫似是不耐烦沈醉的推脱,主动上前开口道。

他的声音朗朗铮然,掷地有声,余音袅袅。

皇帝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卫儿,你先退下,没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要考虑周全!”说着看向沈徽道,“桂王,你留下,小八,你和老四去商量一下行商司的细节,还有冬至大典的事情你们也该熟悉一下,有些仪式要代替朕去完成。”

二人行礼告退,走到殿门口,皇帝突然道,“老四,你去跟内务府商量一下,这几日你十三叔他们要来朝。楚王有很多禁忌,你去沟通一下,到时候别惹他不开心!”

沈醉闻言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沈睿跟在他的身后,看到沈醉脚步不停,似乎急着回府便道,“四哥,怎么那么着急,永康念叨你好几天了,不去看看嘛?”

沈醉脚步不停,“改天吧,今日我还有事!”

沈睿急忙追上,“四嫂好吗?”

沈醉哼了一声,“好得紧,不必你挂念,我走了!”

“父皇让我们商量行商司的事务呢!”沈睿不满地瞪他。

“改天吧,我今天有事!”说着加快了脚步,他不想回家不见了她,不想见到她的时候她跟他说要和柳清君走。自己到底是大度还是自私,到底舍不舍得放手,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如果她坚持,若是她痛苦,答案也是不言而喻。

“哟,四哥什么时候这么恋家?反正我有事情要和小欢商量,不如一起!”沈睿勾了勾唇角,快步走在他身旁。

沈醉猛地站定,冷眼睨着他,“沈睿,收起你那些小心眼。她是你四嫂。”

沈睿冷笑两声,“那又怎么样?”

“你想知道?”沈醉眼神冷沉地盯着他,周身散发出一种让沈睿觉得心头发冷的气息。

“沈醉,如今我已经长大,早就不怕你!我也是宫里的师傅们教出来的,你会的我不比你差,你做得到的我也能,你既然不爱她,就该放开她,不要耽误了她。我喜欢她,有什么不对?”沈睿挑着俊美过分的眸子,这一刻闪烁妖异的光芒,不服输不怕死地乜斜着沈醉。

好久没打架,有点难过,特别是怀念和四哥打架的日子。他冷冷地盯着被自己激怒的沈醉,一脸得意。

月出东天,繁星闪闪。纤云微卷,如轻纱漫漫。裴菀书站在院子里仰着头专注地看着天空。忽然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快地划过天际,快的她惊叹之余还来不及许愿。

回廊另一端,月洞门处,沈醉静静地站在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下,默默地注视着她。冷风吹拂她肩头的细发,凌乱的飞散,她仰着的脸映着月光是一种撞击人心的神采,神情专注而凝重,不知道是喜是悲。慢慢地,两行晶莹如流星一滑而落,闪烁着夺目的精光碎在黑暗中。

他只觉得心头一紧,慢慢地攒紧了拳头,随即倒抽了口冷气,抬手摸了摸唇角,她在那里便也放心,笑了笑,默默转身离去。

相思如毒

从柳清君那里回来几天,一直没见到沈醉,胭脂更是见不到,不过翡翠倒是耍赖皮住进了闲逸居,却也没有对她特别表示什么,每日嘻嘻呵呵地和水菊很投缘。

柳清君让人将那件银火霞光送回来,但是银簪却没有送还,让她颇为费解,心头只觉堵了一股火气,不明白他这样为何。

是不是连朋友也不可以再做?她想问个明白,就算死也该是明明白白知道刀子从哪里进,血从哪里出来。

让解忧驾车出门,依然说去裴府,却在外面雇车领着西荷去迎福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