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君的房里没人,她又去找沈睿,依然不见。
她咬着牙决定去面圣。却又在殿门口被人拦住。隐约听到里面绝望而讥讽地大笑声,那声音里透出无限悲凉似乎由高处瞬间跌到低谷的绝望。
忽然想起柳清君说过似乎说沈醉可以帮皇帝疗伤,真是莫大的讥讽。
她冷冷地想着,转身回去。
殿门口的侍卫见她走了,立刻进去禀告沈睿,他沉着脸答应了一声,却又似乎根本没听见。看着床榻上的皇帝瞬间如同没了生命力一般委顿下去,心头既痛又恨。
心头有一股怒火,却不知道对谁发泄。
他想亲自带兵,扫平北方八部,不管能不能打得过,便是拼个你死我活,也强于这样憋屈。
心头思绪激涌,面色却依然冷沉,静静地看着床榻边上的柳清君。
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柳清君回身看他,然后回身看了一眼大笑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皇帝,不无讥讽道,“陛下,瑞王殁了,陛下如愿以偿了吧。”
“柳清君?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低贱的商人,敢这样跟朕说话?”皇帝突然抬头,冷冷地瞪着他,双眸赤红。
柳清君无惧地盯着他,“在下贱民一个,如今也无用处了。陛下随意处置!”他淡淡地说着,没有流露出一丝惧怕的模样。
皇帝虽然濒死,但是却依然有理智,毕竟他早就做好赴死准备,只不过自己给了他一个希望,如今那希望是被他自己打碎,要恨也烧不到别人。
况且广仁帝能走到如今地步,自然不会冲动地失去理智。香雪海还在,如果杀了自己,香雪海一乱,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收拾。大周的商业就会受到重创。
如果他不想新君即位面临南北夹击危险的同时还要应付国内商业溃散,农业凋敝,就不敢动他。而且连他想保护的人也不能碰。
他赌皇帝会如此,所以越发的镇定。心头却挂念着裴菀书,不知道怎生安慰她。
“你先走吧。我跟安王有话说!”皇帝突然冷笑一声,看向沈睿,示意他走近点。
柳清君施礼告退,出了椒房殿便直奔裴菀书的院子。
本以为会看到伤心慌乱,不知所措的裴菀书,可是没想到她依然笑吟吟地坐在窗下绣花,一朵浓艳的牡丹,红的像无咎额头那一点朱砂。
她正在做婴儿的肚兜,手工精致。
“菀书!”他站在窗外,低低地唤了一声。
裴菀书手指一颤,指尖刺痛,忙将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抬头笑道,“小东西好吗?我方才去,没看到他。”
柳清君怔了怔,随即敛眸笑,她毕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自己以为她有了爱情便也是普通的女子了,却忘记她本就那般不一样。连悲伤都不同。
“你放心,有长天做奶妈,不会有事的。”说完他笑起来。
裴菀书也笑,笑到一半却顿住,嘴角抽搐了一下,在柳清君面前她从来不会掩饰自己,飞快地低头,用力眨了眨眼,喉头涩痛。
“我过几天可能要离开皇宫了。”
虽然不想,更不想在这个时刻丢下她,但是这里是皇宫,现在于皇帝他已经没用,自然不会让他留在宫内。
“真的吗?”她欣喜地看着他,能看着他安全离开,自然开心。“你,把小东西带走吧。现在他似乎只喜欢你了。”
虽然每次和她很亲近,她也很想带他,但是她也看得出他们不愿意,沈睿看到她抱孩子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而且柳清君也说孩子还小,她不适宜带得太多,没有经验,免得伤了孩子。既然柳清君如此说,她从也没有异议。
“菀书,如今,孩子留在沈睿身边是最安全的!”似是不忍却又不想骗她,又怕她担心便道,“长天会留在沈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孩子,你,相信我吗?”
裴菀书怔了怔,她的孩子要永远留在这深宫里?继续他的父亲曾经经历的那一切吗?
柳清君微微俯下.身,凝眸看着窗内的低头不语的她,随意梳就的发髻微微散开,露出柔美白皙的颈项,她一动不动,似是凝固了一般。
“小欢…”他柔柔地唤了一声,看到她垂下去的鬓发晃了晃,案桌上的绣片慢慢地滑落她腿上,半晌,她长颤了一口气,缓缓转首看向他。
她双眸依然清澈,却如折翼的蝴蝶,多了一份凄凉,他心头绞痛地几乎无法呼吸,声音微微发颤,“你还相信我吗?”
她定定地凝视他,缓缓地嘴角漾开一笑,阖眸颔首,“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
他点点头,笑了笑,抬手抚上窗台,“那,这就算告别了。我还得处理一点事情,回头就离开皇宫,不来道别了。”
她眨了眨眼用力点头,“好,好…”
他想安慰她,可是又不想她崩溃,既然她不相信沈醉死了。他又何必去提?况且,他也不相信她的幸福会这么短,更不相信,自己苦了一生,终于看到她幸福,却依然是痛苦。
惟愿如梦,长醉不醒。只要不说,就可以不信。
柳清君走了,时间一天天过去。皇帝下令由沈睿亲自主持,给瑞王一个隆重尊贵的葬礼,以太子之礼下葬。
举国上下,禁戏曲玩乐一个月,整个皇宫华美的七彩宫灯换成了白纱灯笼…
…
裴菀书依然没有感觉,仿佛别人哀悼的沈醉不是自己的。别人穿了白衣她却依然是素淡的浅绿,月白,淡蓝,米黄,却独不肯戴孝。
她给儿子做了鲜艳的小衣服,绣着侬丽的牡丹和芍药。
永康起初还想劝她,可是每劝一次自己却哭得泣不成声,后来沈睿实在烦了,便将她挪到椒房殿跟皇后去住。
皇帝皇后只派人来慰问了她,却根本没提让她出席葬礼,而裴菀书也没兴趣。
“小东西,来,看看娘娘做的肚兜好不好看?”她拎着新做的肚兜,在孩子的身上比量着。
沈睿让她隔几日看看孩子,跟孩子玩耍,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悲伤还是质疑谴责争执上,那些都没有意义,只想努力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
每次都是沈睿自己将孩子抱来,亲自放进她的怀里。
他并不喜欢孩子,可是他喜欢将孩子放进她怀里,那一霎那,她双眸放出的光彩,那样柔和美丽,天地间最美丽的花也不过如此。
鼻端是幽幽桂花香,落在裙裾上,开出浅黄金黄丹红的小花,给她素淡的影子增添一抹艳色。
沈睿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和孩子玩耍。
这个随时可能死掉的孩子,变成妖怪的孩子。
他心头没有怜悯,只有憎恶,生命的脆弱,险恶的用心。
“他明日就要下葬了。最后一日停柩,你不去看么?”他淡淡地说着。
裴菀书抱着孩子的手一僵,颤了颤,冷笑道,“我去看什么?我能看到什么?”随即感觉到孩子似是疑惑地看着她,他握着她手指的小手有点用力,忙笑着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开心道,“娘娘的小宝贝,来,笑一个!”
孩子看着她咧开的嘴角,也哈哈地笑起来,漂亮的细长眼睛像两只美丽的鱼儿一般。她轻轻地垂首,亲了亲他的眼睛,柔声道,“小宝贝要快点长大哦!我们就可以去找你爹爹咯!”
孩子哈哈地笑着,玩着她纤细的手指,不一会又开始玩她的鬓角垂下来的发丝。
看着她沉溺浑然没有外界知觉的样子,沈睿有点生气,大步走过来,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他该回去睡觉了。”说着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孩子的小手从他腋下露出来,轻轻地摇着,她不由得跪在地上,留恋地看着他。
深夜,秋风卷落叶,纤月如钩。
从冀州匆忙赶回的裴锦书进宫看了妹妹,却没从她面上看到一丝忧伤。叹了口气,“小欢,哥哥对不住你。”
“哥哥净说混话。”她轻笑,挑眸看着哥哥美艳地过分的脸,笑道,“哥哥,带我去王府走走吧。我想回去看看。”
裴锦书颔首,“好。”
出宫很顺利,没有人阻拦,只是几个银羽卫却一直跟随左右,她也不在意。
到了王府门口,裴锦书却又被皇帝侍卫唤进宫去。
整个王府一片雪白,素绢白花,白纱灯笼,就连那些艳丽的红亭柱也被缚上白纱。在几个侍卫的跟随下,裴菀书去了闲逸居。
大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停在大厅中,中间白底黑字大大的奠字。她笑起来,看着那个奠字,心里想的是,也许过不久,这个字要换成更大的,这一场丧事不过是皇帝的预演罢了。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冷冷的声音从一侧传来,转眼看去竟然是李紫竹。
“胭脂,翡翠,木兰都回来守灵了,不想就你这个所谓的深爱之人竟然不来。也是,你都不是瑞王妃了,回来也无用。”
裴菀书静静地听着,看着消瘦了好大一圈的李紫竹,白衣裹体,让她比之前锦衣华服多了一份纯净。
“你来了,我就要走了。”李紫竹将身上的白服拉下,神情木然的没有喜怒。
“你去哪里?”裴菀书回头看她。
“不知道,于我哪里都一样。只要不再回这伤心的地方。”她冷冷地说着举步离去,再也不回头,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留恋的。
她没看到胭脂等人,想是被李紫竹赶走了?
她笑了笑,举步踏着白衣上前,在棺椁前坐下。前院传来的诵经声,哭泣声,渐渐地似乎都听不见,耳中只有他温软的声音,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神情的眼。
她不相信。
静静的坐着,慢慢地想着,一点一滴地想。从前记得的不记得的,竟然都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心并不痛,钝钝的,酸酸的,就是没有痛。一遍遍想,无法遏制也无法停止。
月亮隐去星子孤寂,黄云靡靡漫漫。
沈睿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看着她笑,怒,恼,羞,愤,怔…独没有悲伤。
耳中充盈着她喃喃自语,你若死了,我偏不为你伤心,活得好好的,气死你…
听得沈睿不由笑起来,终于忍不住抬手擦了擦眼睛,苦笑,已经多少年,自己以为再不会流泪?
他抬脚缓步迈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她静美的姿容让他心底柔软起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软,“小欢,回去吧。”
她心头一震,忙回头看他,瞬间双眸光彩照人,喜盈盈地起身朝他扑过来,“沈醉!”她紧紧地抱着他,脸颊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不会扔下我们不管。”
“不会的,对不对?”她笑起来,随即却又哭出来。
他愣怔了一下,随即慢慢地生硬地,合拢了手臂,将她抱紧。然后听着她一遍遍地诉说相思,一遍遍地责怪他,最后痛哭失声。
静静地一动不动,只有秋风飞旋着桂花扑入怀中,房中盛开的菊花黄灿灿,白粉粉。纸钱香烛的味道似乎被隔绝在千里之外,只有她的悲伤和眼泪,一起毫无抵挡地冲进他的胸膛,让他只觉得那里似乎疼痛欲裂。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抱紧他,以他的胸膛承受她的悲伤和无尽的相思。
深秋,大雁南飞,百花枯杀。北方八部本来只有喀尔塔塔联合的三部对大周虎视眈眈,肆意挑衅,如今与大周最为交好的卓里木部王子亚都晗被杀,八部一统,誓与大周决一死战。
南方南梁,怀王勇猛,更是对与大周边境划分不满,伺机而动。
而大周皇帝却犹如风烛残年,短短几个月身体每况愈下,一副大厦将倾之态。
裴菀书每日冷眼旁观,听着有意无意打探来的消息。
一旦开战,敏王,萧家出战。萧家与南梁打过多年交道,尚可一搏,但是敏王如何能抵挡得住北方八部的铁骑?胜与负,都是天下百姓苦。
这日裴菀书照例饭后坐在桂花树下绣花,本来沈睿说翠依回来跟她说说话,但是等了这半天却依然不见。
至于母亲为什么会在宫里,裴菀书也能猜到一二,但是内情却始终不知,沈睿却又不肯说,且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肯永康过来,只说皇后让她好好呆着,不许乱跑。
凉风起桂林,幽香渺渺,孤魂难寄。她停了手里的针线,侧耳倾听,似乎能隐约听见什么声音。
“听说皇上不好了。”
“其他几宫又闹鬼了。”
“是啊,还有人说瑞王府也闹鬼。”
“快要打仗了吧。”
“安王会做皇帝吗?”
“要是他做皇帝,会选谁做皇后?”
“永康公主病了。”
“…”
细细碎碎,叽叽喳喳的声音,裴菀书扭头去看,这些宫婢近日来都有点躁动,总是喜欢聚堆说三道四,本来以为她们都老老实实,看来上面管的松了自然还是会散漫下来。
“殷虹!”她起身唤了一声,过了一会才有个宫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裴小姐,您请吩咐。”
裴菀书蹙了蹙眉,淡淡道,“你要称呼我瑞王妃或者夫人!”
“是!”那宫婢垂了垂首,“夫人!”
“安王殿下呢?他不是说要带我母亲来吗?”
“夫人,殿下本来让人去请了的,但是后来小夫人被传到椒房殿去了。”
“什么?”裴菀书猛地起身,绣花片散乱一地,下意识就要跑过去,却被几个宫婢拦住,“夫人,安王殿下请您和长天公子一起照顾瑞王殿下。”
裴菀书不解地望向她,随即想起,皇帝赐封沈君惕袭沈醉王位。她站定,冷静下来,知道不能任性。沈睿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是他的命令这些宫婢侍卫们从不敢违抗。
原来有个伺候她的宫婢。裴菀书那天想和儿子好好玩一玩想带他过夜,便让宫婢帮她偷偷带着孩子藏到其他房间。结果沈睿领着奶娘找过来,立刻就要处分她身边那个宫婢,裴菀书好求歹求才保住了那宫婢的命,只不过却被沈睿打发去别的宫,再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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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菊花满地,霜露清浓。翠依整理了妆容,回头对黄赫笑了笑,然后道,“妾身在这里先恭喜黄大人,希望黄大人以后与公主白头偕老。”说着福了福。
黄赫忙还礼,“夫人,皇上召您去,等见过圣驾,小侄送您去见菀书。”
“黄大人,见不见都行了。要说的话,我早就和她说过了。我只是有件事想求黄大人!”翠依说着又福了福。
黄赫又忙还礼,连声不敢。
“夫人,您请讲。”
“黄大人,菀书和小世子,就拜托您了!”她退后一步,郑重地福了一礼。
黄赫一怔想退开,却又不忍心,想起裴菀书柔静坚忍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他只好低声道,“夫人,我一定尽力。”
翠依朝他笑了笑,神情放松,似乎再没有挂心的事情一般。她又哪里不明白,沈醉几次出走失败,实际都是因为没有黄赫的帮忙,如今宫内外的守卫,总领是黄赫。
他们都说沈醉死了,黄赫还亲自运回了他的尸首,可是她怎么都不相信。就像当年怎么都不相信花追风死了一样。
她的女儿不会比她还要命苦。她的女儿要幸福地,一直都幸福下去才行。
就算有机会她也没有去看裴菀书,只让西荷有空就去看她,每次西荷都说小姐精神很好,没有半点伤心的样子,翠依便揪心地痛。
这种痛苦她能理解。
唯有感同身受,才能知晓其中痛楚。她懂,所以她不劝,不见。不想增添更多的负担。
椒房殿内,灯火长明,薄纱缠香。翠依迈着细碎而轻稳的步子缓缓入内,偌大床榻周围轻纱及地,皇帝身着暗金色团龙袍慵懒得靠在凉枕上,双眸深邃幽暗得看着她。
“小蝶!”他轻唤了一声。
她纤细柔弱的身影立在华美富丽的冰丝锦地上,神态安然淡定,没有一丝慌乱恐惧。
“陛下!”她盈盈下拜,福了福并未跪地磕头。
皇帝似是不在意,笑了笑,朝她伸出手,轻声道,“过来,到朕跟前来。”
翠依犹豫了一下轻挪脚步在离皇帝一丈距离停下,静静地看着他。
“小蝶,你似乎不再怕朕了。”皇帝似乎有点遗憾,慢慢地起身淡漠地看着她。
“未知陛下有什么话要说。”她美丽的眼渐渐地冷下去,似乎没有半分的感情。
“朕想跟你聊聊往事。”他淡淡地说着,似乎不带分毫感情,又好像深情款款,深邃的眸子也似乎清浅起来。
“陛下还能记得往事吗?若能记得,便不怕做噩梦吗?”翠依冷冷一笑,神情漠然鄙夷。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今日你似乎胆子大起来,竟是没有顾虑了吗?”点了点头,又道,“朕知道了,你以为老四死了。朕也不会再拿那丫头怎么样了。其实你担心是多余的,朕从没想对丫头怎么样。”眸光却越来越冷,声音软软的温和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