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额头坐起来,觉得头昏脑涨,后脑上一个包还痛得一跳一跳的。问起那天的事,白知县表示,是王知州临危不惧,奋然抗争,与他们里应外合,降服了水匪。他说得绘声绘色,恍如亲见,王景听着,觉得这才是对的嘛,什么一剑挑翻水寨的红衣少女,什么一脚踢飞贼头的苗人丫头,什么会说话还会喵喵叫的大白老虎,肯定都是白天做梦而已!可是,那个梦里,这个白知县好像还骑着老虎来着!他呆呆地看向白知县。白知县微笑着看向他,眼睛清澈见底,看上去老实无辜极了。

  果然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啊!王知州心定了。

  这件事,旨意极快地下来了,首恶问斩,胁从者从轻发落,着兴化知县好好教化。白知县也得了嘉奖,因初到兴化不久,资历实在太浅,没有立即提拔。但大伙都知道了,立了这件大功,兴化的知县、县尉、主簿都能挣个好前程了。

  可白知县却不知为何郁郁不乐,竟然几夜不能安寝,在屋顶上吃淡酒,看星月。

  苏苗苗第三次看到,忍不住跃上屋顶,与他并肩而坐,问他:“此事已圆满解决,又立了大功,你怎么郁郁不乐?阿文只是小伤而已,你不用那么自责啊。”

  白知县缓缓摇了摇头,道:“你看到那个封三的手了吗?”

  苏苗苗点点头。

  “那是我弄的。”

  苏苗苗怔了一下:“打伤了个把盗匪,也是难免的,算什么大事?”

  白知县摇头:“不是打的。”

  “那是……”苏苗苗蹙起眉头。

  “当时他刺伤了阿文,还送出了对知州下手的信号。我暴怒之下,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就动用法力,将他右手中的血液冻结成冰,然后一折两段……”白知县将脸埋进了双手,“我身为父母官,本应带头遵守王法,作民之表率,怎能因为怒火,滥用私刑?!”

  苏苗苗轻轻掩住了口,盯着他的双手,眼中出现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惧色:“冻成冰,一折两段?”

  白知县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现在才知道,我竟能轻易让人生,让人死,甚至让人生不如死。人的身体里本来就有那么多水。我只要冻出一把刀剑,就能将人开膛破腹;只要在人脑中冻出一个冰块,就能让他头痛发狂;只要将人全身的水液冻住,就能令他肌骨血肉寸寸断折……而我,甚至不要动一根手指。”

  “是,任何活物身子里都有水,只要有水,你就能让它生让它死……”苏苗苗涩声道,“任何人都逃不过,除非他已经死了。”

  听出苏苗苗声音里的颤抖,白知县的两眼幽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向苏苗苗:“小师叔,你也怕我吗?”

  苏苗苗摇头,又点头:“怕。我不是怕你这个人,是怕这种方法,这种力量。”

  白知县站了起来。月光之下,他的白色襕衫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纯白无暇。“我在想,有了这种让人生让人死的力量,我是否还能公正无私,是否还能维持本心不变,是否还能坚持不被这种力量诱惑?”他低下头:“小师叔,我真的不知道。”

  苏苗苗坐着不动。许久,她站了起来,拉住他一只袖子:“没关系的。”

  她努力地微笑着,“我相信你,我帮你。”

第63章 治病

  一道红光自天而降,落入湖中,登时盛开了一朵石榴花。

  少女在波涛中转过身来,剑光映亮了她的容颜。

  “我回来了!”她笑着喊道。

  一直纠缠在她耳边的声音,这回却没有应答。

  “”白麓荒神!白麓荒神!”她又喊了两声,眸光一闪,就要冲出湖面,不料一张金色的大网当空罩下,将她兜了个正着。

  “别玩了!”她生气地说。

  大网收束,将无数水族围困其中。白麓荒神化成了一个白衣童子,蹲在水底,伸手在龟鳖鱼虾里挑挑拣拣。

  鲤鱼奇怪道:“你在做什么呀?”

  他闷闷不乐地说:“看有没有运气,再捡一条漂亮好玩的鱼来养。”他看了鲤鱼一眼,叹道:“经过别人的手啊,就是养不熟!”

  鲤鱼讪讪道:“那你放我走好啦。”

  “想得美。”白麓荒神变成童子后,喜怒也形于色了。“他只不过与你同行了一段时日,还弃你而去,你就这般念着他!他能带你去吃好吃的,看好玩的,可我也带你去了不少地方,所见所闻,及衣食玩乐,超过你和他在一处时何止百倍。你的心意,为何扭不过来?”

  鲤鱼呆了一呆,诚实地说:“这我也不知道。”转瞬间,她就笑靥如花地说道:“今天我把旗杆寨挑了个落花流水!太痛快了!谢谢你放我去。”

  白衣童子摇头:“我说过了,只要别去见他,别跟他扯上瓜葛,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说着,他信手扔掉手里翻了白肚的鱼:“这就吓晕了,太没趣味。”

  鲤鱼托起那条鱼,喊了声“醒醒”。那鱼一下子惊醒,哧溜一下逃走了。

  “不是太蠢,就是太木,要不就是太胆小。”他一脸不高兴地说,“还没阿紫那个小狐狸一半好玩呢,更没法跟你比。本君若连个可心的玩物都找不到,这漫漫长生,真是寂寞之极,你就忍心不陪我?”

  鲤鱼气恼道:“我就这么好玩?哪怕我一心想走?”

  “当然了。”白衣童子的眼睛亮闪闪的,“比阿紫好玩百倍。我特别爱看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却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鲤鱼冲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有一条黑鱼是已经通灵的,上赶着要奉承,见状忙叫道:“仙君万福。”

  白麓荒神看了它一眼,就嫌弃地说:“长得这么丑,倒贴都不要。”他一挥袖,就把伤心的黑鱼精扫到了湖的另一头。

  鲤鱼歪头看着,心想,是不是变得丑一些,木讷一些,这个怪神仙就肯放她走了呢?

  “想都别想。”白麓荒神冷哼道,“你要是给我装,我只会觉得更好玩而已。”

  鲤鱼终于明白了,白麓荒神是得了一种“不好玩就不过日子了”的疯魔病。

  这种破病,到底有没有药啊!

  ***

  “让你失望了呢,书童和知州都安然无恙。”白知县一边给封三裹伤,一边说道。

  “你!何必猫哭耗子假惺惺呢。”封三一阵气苦,伤口又开裂了。他已经下了死牢,等待秋后问斩。

  白知县微微一笑:“你的日子不多了,就不想在死前,自如地运用这条胳膊吗?”

  苏苗苗看着他包扎的手法,说:“很好,熟练多了。”

  白知县笑对封三说:“我不是来猫哭耗子,只是来练手的。你自在呆着罢,小夹板不要动它。”说着,他打开随身医案簿写下:封左,兴化人氏,四十五岁,手肘断折见骨……

  封三迟疑地问:“知县,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白知县道:“但说无妨。”

  封三道:“我有个侄子,也在寨中,今年二十岁了,虽任侠使气,手上还不曾有人命。求知县放他一条生路。”

  白知县道:“这生路不是我放的。官家仁厚,除了你们几个头领要斩首,其他人都从轻发落。手上有人命的,恐怕要流配某州牢城。没杀过人的,多半不大要紧,不过判杖刑、徒刑罢了。”

  封三道:“果能如此,我死了也闭眼了。”

  出了死牢,白知县便问牢头,关进来的水匪花名册上有没有姓封的。

  牢头为难道:“有,只有一个。可是……”

  “怎么了?”

  牢头道:“送来的时候,这人胸口插了支毒箭,被他胡乱拔了出来,当时就出气多进气少了,狱医说中毒已深,治也没用了。他这几天都还没死,牢里的人喂他一口汤呢。”

  白知县急道:“快带我去见他。其他人若有伤病,待会一并报与我。”

  牢头忙带白知县进了一间牢室。这个叫封小二的年轻人面色乌青地躺在草荐上,多日没有换洗,血腥味和酸臭味都混杂在一起。白知县不顾脏污,上前查看他舌苔、脉象,道:“确实中毒已深,但未必不能拔除。只是今后寿不永年,稍加劳累,就会吐血。”

  封小二睁开眼,声音微弱地说:“不敢奢望高寿,只求活着。”

  白知县点头,取出药囊中的银针:“这拔毒之法,我师父写来的信里细细说了一遍,小师叔又演示了一遍。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给你试试了。”

  一套针法用完,白知县汗湿里衣,吩咐狱卒按他写的祛毒方子抓药来,就在牢里煎了给封二郎服用。白知县走后,这封小二竟奇迹般缓过劲来,开始慢慢恢复了。

  白知县归卧时,昏黑的天下起了暴雨,窗外的芭蕉不停地响。

  他踩了木屐,披衣起来。外间阿文听见动静,急忙去抓拐杖:“主人,我来扶你。”

  白知县笑了:“你的腿还要养一个多月。谁扶谁?别连累我也跌倒。躺着罢。”

  他来到廊下,忽然瞥见喵神农又对上了看家护院的狗大黄。都说猫狗是冤家,大黄就和喵神农十分不对盘,别说分享食物、赖在一块了,见着彼此都用打喷嚏代替那虚伪的寒暄。现在,对着喵神农,它又非常英武地大声吠叫起来。喵神农“喵”的一声,窜上了廊柱,可它紧接着又觉得这样太丢脸了,一下子跳到走廊中央,竖起了尾巴:“喵!”

  大黄不甘示弱:“汪!”

  喵神农的眼神越发凌厉:“喵!让路!”

  大黄:“汪汪汪!”

  喵神农:“……”

  它悄悄四下张望,以为没人看着,忽然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虎目瞪,虎须张,一声大吼:“嗷呜——”

  大黄:“……”顺着大黄的后腿流下了一股黄水。它尿了。

  白知县咳嗽一声,喵神农赶紧恢复了原形。大黄再不敢看它一眼,垂着耳朵、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了。

  白知县道:“喵神农,又在欺负大黄了?”

  喵神农却把他的问话当耳旁风,两眼放光地跳上他脚背:“起来了?是有夜宵吃吗?”

  白知县正要否定,走廊那一头传来了苏苗苗的声音:“是。”

  她出现在走廊另一头,手里托着个盘子,里面放了数块细糯香滑的点心。

  喵神农立刻掉头扑上前去,吃了一块,叫道:“是今年的新莲子磨粉和上、核桃、酸枣仁做的凉糕!”

  苏苗苗道:“就知道你们还没睡,这点心是安神的,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白知县喊了一声:“阿文,有吃的!”

  阿文急忙拄着拐杖出来,见到捧着点心的苏苗苗,忙道:“多谢神仙姐姐!”

  白知县拍他头一下:“这是我师叔!你私下叫也就罢了,当着面也敢占我便宜?”

  阿文笑嘻嘻的,伸手拿糕吃了,问:“主人,下着大雨,你出来不是专为吃夜宵的吧?”

  白知县指了下不远处一棵树:“我是来看它的。”

  喵神农得意地说:“看它枝干虬曲可爱,一定是一棵梅花树。”

  阿文奇道:“现在又不是花期,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我告诉你,”白知县说,“这是当年范公在兴化知县任上亲手栽种的呢?”

  “范仲淹?”苏苗苗点头,“难怪。这几天,你是在想治水的事吧?”

  白知县点头:“兴化县是个水乡,一直水患难平。垛田如一个个水中小岛,别处也没有这样的。这种地方,治理好了就是鱼米之乡,治理不好就是蛟龟之窟。治水,不可不慎。”

  “当年范公任泰州西溪镇盐仓监官,注意到捍海堤年久失修,海水倒灌。这本不属他职权内事,但他向当时的泰州知州张纶提出要修复捍海堰,结果不但张纶赞同,两淮都转运使胡令仪也赞同。于是,经胡运使等人推荐,朝廷授他兴化知县,令他主持修复捍海堰。”

  “后来修成了吗?”阿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