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白铁珊。”

  “哎。”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白铁珊!”

  “我在!”

  鲤鱼咯咯笑了,说:“我也有名字了,我的名字也是三个字。”她拾起妆台上的眉笔,拉过他一只手,写了下来。

  “李,昀,羲。李昀羲。真好听啊,咱们鱼儿是太阳光呢!”他念了出来,笑着从她手中拿过眉笔来,在她手里也写了自己的名字,“白,铁,珊。珊瑚的珊。”

  鲤鱼将净白柔软的小手掌靠在白秀才白皙修长的手边,念着:“李昀羲,白铁珊……”她热热的呼吸吹在他的手上,丝丝痒痒的。

  白知县忽然微一慌乱,松开了她。鲤鱼有些失望地看着他:“怎么了?”白知县耳尖红透,不自然地看着地下,道:“我,我总忘记你是个女孩儿家,怎么见面就搂着了……”

  鲤鱼不高兴地拉住他一只胳膊:“女孩儿家怎么了?是女孩儿,就不是鱼儿了?就不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白知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我心里百般地愿亲近你,待你好,可我们刚才这样,实在逾矩了。红尘俗世,毕竟不是江海之中,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鲤鱼浑不在意:“即使是红尘俗世,我也永远记得,我是一尾小鲤鱼,我爱怎样便怎样,只要我高兴,又对人没妨碍,就尽可以去做。我按世间之道处事,不过是因为俗世中讲规矩大家两便,但我永远不会是一个千种规矩压身、什么都不敢做的人间小娘子!”她仰起脸儿,张开双手:“抱!”

  白知县垂下眼帘,忽道:“罢了。”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这样?”

  鲤鱼欢笑起来:“对!抱高些,我要看天台上的昙花开了没有。”

  白知县轻轻一跃,跳到了天台上。鲤鱼在这里种满了开白花的药草,映着月色,摇曳生姿。

  “开了没有?”他问。

  “没有。”她伸出手指,托起一朵半开的昙花。旋即她就被天上的圆月夺去了目光,伸出指尖朝天一指:“不看花了,坐下!我们看月亮!”

  白知县听话地在美人榻上坐下,鲤鱼靠在他怀里,两人一齐仰脸望着天上明月。鲤鱼伸出手去,向空抓了抓,笑:“月亮真大,星星真多,好像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样。”她随手摘下还没开的昙花,撕出花瓣子来,一片片喂到他嘴里。

  远处忽然炸响了一个烟花。丝竹管弦之声顿起,锣鼓声锵锵地穿透黑夜。街巷本来还不大冷清,这会子一下喧阗起来,像一锅沸了的水。侍女们撒着铜钱,无赖少年们唱起贺新郎的谣曲拦阻花轿。人们挽起手来开始踏歌,纵声嬉笑。

  “有人接亲呢。”白知县低头看着鲤鱼的眼睛,小声说。她的眼里像两个最清幽的湖,撒满了天上星。越来越多的烟花炸开,天上的星辰乱了,混进了红色、金色、青色、绿色、紫色的各种星星。鲤鱼眼里也变幻着光彩。

  鲤鱼笑笑:“可真吵。这曲子不好听。”

  白知县见美人榻上的瓷枕边有支笛子,便说:“我来吹个好的。”

  他果然取过笛来,凑在唇边,按孔吹出清扬宛转的一声。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鲤鱼望着他想道。所有的喧闹声忽然静了。这突如其来的凤鸣之声,无比清越,竟压过了街巷中的乱乱扰扰。

  这清越之声像来自九天之上,闪闪珠玉一般撒向人间,分外恬静美好。突然花开月盛,清水流石,曲声变得活泼明亮,令人直欲婆娑起舞。人们纷纷挽起手,又踏起歌来,有的唱起《贺新郎》,有的唱起《点绛唇》,有的唱起《蝶恋花》,互不相扰,却又合成新声,像一个林子的千百鸣鸟,有无相生,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汇成盛大的交响。

  歌愈高,舞愈狂,丝竹喧阗,沸汤洋洋。迎亲队里,一个容色枯槁的琴师将自己的竹笛折断,哀哭起来:“竟有这样的曲子,竟还有这样的曲子!”狂喜的人群很快将他淹没。他手舞足蹈地穿过人群,鞋也跑脱了,举着断笛赤足向外奔去。

  鲤鱼攀住白知县的手,夺过笛子来。沸腾的人群像陡然失了提线的木偶,丝竹管弦也乱成一团。白知县笑着去抢笛子,鲤鱼将笛子拿在身后不给他,娇嗔道:“不许吹了,以后我要一个人听的!”

  白知县笑说“鱼儿别闹”,伸手去挠她肩窝。鲤鱼怕痒,笑得直躲,一滚就掉下美人榻,他忙伸手拉她从茉莉花丛中起身。

  一条人影冷冷出现在天台上。

  “真会玩儿啊。”他的语声像寒冬的刀剑一样冰冷。

  鲤鱼一下子僵住了。

  白麓荒神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美人榻边,看着他们,冷笑:“别以为来了梦里,我就找不到了。笑话!昀羲,我说过了,我就在你心念五蕴之中。只要我醒着,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会知道。”

  “你是谁?”白知县惊讶地站起身来,伸手将鲤鱼护在身后。

  “我是李昀羲的主人。”白麓荒神说,“昀羲,过来!否则我就杀了白铁珊。”

  鲤鱼猛然转过头来,像从来不认识一样望着他,身子绷得像一根将断的弦。

  “她哪里也不去!”白知县抚着她的肩膀,扬眉厉声道。

  白麓荒神一皱眉,突然大笑起来:“好啊,可你要怎么阻挡我呢?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梦中出窍的生魂。”

  “生魂?”鲤鱼大惊。

  “你们还没发觉吗?”白麓荒神说道。四周的景物像水波一样振荡起来,似乎离他们都越来越远。“昀羲,这是你的梦啊!你在自己的梦里,见到他的生魂了。”

  鲤鱼惊疑不定地望着白知县,攥紧了他的手。白知县愤怒地瞪着白麓荒神:“你待要怎的?”

  白麓荒神淡淡道:“这条鲤鱼我要了,请你割爱。”他扬声对白知县身后的鲤鱼说:“还不过来,我就真的动手了。”

  鲤鱼不动。

  “他如今只是生魂,不堪一击。”白麓荒神眸色转冷,“你猜,我若在此将他重创,他还有没有命回到自己的躯体?”

第68章 苏醒

  说话间,四道白光袭向白知县,将他上下左右四路封住。

  白知县不退反进,飞身冲进白麓荒神身前三步之地,一掌拍向他胸前,大喝一声:“鱼儿,跑!”

  白麓荒神倏忽飘远,大笑:“荒唐!不过魂梦相接,你们一在汴梁,一在兴化,能跑哪里去!”

  白知县一掌拍在白麓荒神胸口,他却突然散作烟雾,又在他身后凝聚成形。

  “你果真要找死?”

  白知县卧地疾滚,闪开白麓荒神袭来的一片光网。

  见白光险险要打中他,鲤鱼厉声大喊:“你若伤他,我此生此世再不理你!”

  白麓荒神停了手,冷笑着:“你以为我会在意?”

  鲤鱼的指尖冒出一片鱼鳞般的光刃,抵在自己心口,昂然道:“他若死了,我陪他一起!”

  白知县惊呼一声“鱼儿不可”,劈手抓住她的手,光刃在他手侧划下一道口子,涔涔流血。鲤鱼忙收了刃。

  白麓荒神一道白光袭向两人之间,白知县与鲤鱼忙旋身闪开。白麓荒神的掌心蓄起一个耀目的光球,唇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昀羲,你以为凭你就能威胁我?我若把他杀了,抹去你的记忆,你又能奈我何?”

  鲤鱼抿着嘴不说话。

  “我如今还未对你如何,只因不屑。”白麓荒神傲然道,“我不屑杀他,也不屑真个抹去你的记忆——如此得来,还有什么趣味?向来见我即俯首归顺者多矣,什么时候我要强迫于人,才能令其低头了?”

  白知县一声冷笑:“你也知道巧取豪夺无趣?天下水族何止亿兆,三千弱水你不取,非来争我这一瓢!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麓荒神点头:“你也知道天下有三千弱水,何不换上一瓢?”

  鲤鱼叫道:“还与他废话什么!白铁珊,你打不过他的,快走,快走!”

  白麓荒神突然大喝:“昀羲,一场大梦,还不醒来!”

  光球砸下,周遭一切,骤然崩碎。

  ***

  鲤鱼猛然坐起,发现烛光已灭,暗室寂然。夜风吹来一丝轻微的硫磺气味,像是邻舍谁家刚办过喜事。她拭去额上冷汗,一点火星在蜡烛上爆开,又复燃起。火光渐亮,照见了黑暗里一双漆黑曈眸,继而照见了他的鼻梁、唇角、颈项和一袭白色襕衫,清雅得像一幅兰竹画。灯影在他衣褶上缓缓流动,现出山河湖海之形。

  鲤鱼怔住了。

  他起身走到她床畔,俯身柔声道:“鱼儿,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鲤鱼望着他的身形面庞,跳起来一下抱住他颈项,哭道:“白铁珊!我做噩梦了!快,带我离开这里!”

  他轻轻拍抚她的项背:“鱼儿,这里就是我们的家,还要上哪里去?”

  鲤鱼叫道:“不,不,白麓荒神要追来了,我们都不是对手!快走!”

  他轻轻一声笑。听在鲤鱼耳里,炸雷一般。

  白知县的声音轻缓地说着:“是谁要追来了呢?”

  鲤鱼张大了嘴,退后一些,与揽她在怀的白衣男子对视。

  与白知县一模一样的眉眼微笑如春风,如暖阳,如桃花初绽的第一缕清香。他收紧了双臂,将她束缚在怀,极近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昀羲,你欢喜他这模样,我倒不介意变化成他模样。皮相本是虚幻,我可男可女,可长可幼。潘安宋玉,燕瘦环肥,没有我不能变化的。在我身边,你想把我当成任何人都可以。”

  鲤鱼屏住了呼吸。

  “昀羲,”他抵住她的额角,轻笑,“如何?”

  ***

  油灯已结了老大一个灯花,残光黯黯,细细的夜风透过窗棂,将庭间桐叶的气息吹入房中。白知县身子已经凉了,阿文满脸是泪,扶抱着他,端着一小碗浓煎的姜汤递到他嘴边:“主人,你喝一口,你喝一口呀!”苏苗苗喝道:“给他灌下去!”她刚给白知县扎了针,眉毛鼻梁上都挂着急汗,再次按向他腕间,脸色慢慢变了:“釜沸脉。”

  喵神农从她肩头跳下,对着白知县的脸喵喵地叫了起来。

  阿文见她色变,真个急了:“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能救他的,是不是?”

  苏苗苗看了他一眼,眼里湿漉漉的,已分不清是汗是泪:“小子,你平日怎么学的,听不懂‘釜沸脉’么?”

  阿文摇头:“好姐姐!我便是看过,此刻也急忘了!”

  “《千金方》曰:三部脉如釜中汤沸,朝得暮死,夜半得日中死,日中得夜半死。”苏苗苗取手巾拭去额上汗水,长叹一声,“此刻,已是夜半了。”

  “不!主人不能死!”阿文登时嚎哭起来,竟一跪到地抓住她双袖,“神仙姐姐,我知道你是有道行的。阿文是个没用的奴仆,让我替主人死吧!便是一百个阿文活着,也不如主人一个!”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何况,对医家来说,人命无高低贵贱,不能拿有用没用来衡量。”苏苗苗缓缓说着,眼神忽转凌厉,猛然踹了他一脚,“他花了多少心血栽培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今日替死?!没心肝的东西,说得出这样的话!”

  阿文哆嗦着嘴唇,长身站起,向病榻上的白知县端正作揖:“主人,我错了。老师,我错了!”

  就在这时,白知县像是拦腰被人打了一棍,身子突然弹起,“啊”地□□出声。

  阿文惊喜交加,一步上前握住他手:“主人!你醒了!”

  白知县瞪视着床帐,用嘶哑的气声连声喊着:“鱼儿!鱼儿!”

  苏苗苗惊诧莫名,伸手按他心口,竟然渐渐回暖,连忙给他扎了几针定神。

  白知县慢慢回过神来,看清楚苏苗苗和阿文,才失望地叹了口气:“小师叔,阿文。”

  阿文跪倒,伏在他手边哭道:“主人,你可吓死我了!主人,你可要答应我,再也别生病了!”

  苏苗苗按着他的手腕,发觉釜沸脉已经消失,不由长舒一口气:“活着就好!若有我守着,你还死了,我可不好向师兄交代。你这病来得好生古怪,虽是积劳成疾,怎会突然危重至此?”

  白知县摇头道:“我也不知。倒是昏昧之中做了一个梦,梦见鱼儿了,梦里的一切都真真的,倒像真的去过那些地方。”他便把如何遇见杨寘,又如何登上百漏船,得燕娘子指引的事说了,听得苏苗苗和阿文都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