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部缩了身形,悄然走进船舱,差点被一只绣花鞋踩中。他顺势站到鞋上,攀着腰带爬上罗裙,又扯着披帛爬上肩膀,然后一跃跳进莲花冠子里,隐在一片金银绚烂的首饰中。

  这位佳人抱着琵琶,正百无聊赖地闲坐。周遭几位歌伎,或涂檀口,或玩指甲,都闲得很。这几位风姿很美,不像会被从酒席上赶下来的主儿。白水部攀着花冠边缘,往屏风那边看了看。那里隐约有三个穿便服的人,认不出哪个是钱押司。两个人坐在屏风床上,一个站在旁边,不时看着窗外。他们不时把头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很低。不久,坐在床上那个扁脸胖子从袖中掏出了一本簿子,站着的那个连鬓胡子赶紧揣进了怀里。

  白水部悄悄打了个响指。

  那三个人都舒了口气,相视而笑,喊外头的歌伎进来,一时管弦歌舞,热闹非凡。白水部跳下去抓着银蝶钗儿,一荡,恰恰跳进连鬓胡子袖中。

  他扯开书角儿看了看,见是一本帐册,里头还有许多官员姓名。恰逢老鸨携银瓶来点桂花金橙汤,白水部心生一计,溜出来藏身青盐碟儿下。待那老鸨为众人奉了汤,将汤瓶放下,他五指一张,连鬓胡子碗中汤水一荡,猛地浇了出来。连鬓胡子烫得嗷哟一声,手一动,将凭几上的汤瓶带着了,白水部顺势一推,汤瓶摇晃一下,整瓶水都倾在了他袖子上。

  席间尽皆变色。那扁脸胖子怒吼一声,掀起他袖子抖水。另一个三绺胡子满面阴云。那连鬓胡子已经傻了,忙忙将账册取出来,从身畔歌伎那抢了手巾,一个劲地擦拭。老鸨连连赔礼,喊道:“官人息怒,燕燕快取熏笼!”

  歌伎早将熏笼取来,神色惶惶地拢上香炭。连鬓胡子一把将歌伎推开,眼睛瞪得铜铃大,将账册向下翻开,摊在熏笼的薄纱上。

  一股水汽蒸腾而起,丝丝缕缕向一个角落飘去。如有神助,账册很快就页页松干,并无粘连。烘烤完毕,众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了。

  连鬓胡子当着扁脸胖子的面,将账册妥妥帖帖藏进怀里,还轻拍两下。老鸨战战兢兢,再度奉上汤水,三人吃了,便命靠岸。岸上几盏灯笼,早有人牵马候着。他们陆续登岸,骑马去了。

  最后一缕水汽收入瓶中。白水部吃吃笑着盖上墨瓶,拎着系绳甩了两圈,将燕燕头上的一朵菊花抛入河水,再轻轻跃下。河水泛着白沫,推送着菊花远去。他在花蕊中安然入梦。明朝醒来,就能看见东京城了。

  等连鬓胡子笑眯眯地翻开账簿,发现每页都成了白纸,脸色不知该有多好看。

  ***

  黎明,他伸个懒腰醒来,看着若明若暗的天空。到京城了,不过,在回家之前,他还有个人要见。熟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鱼周询。

  城西,聂十四娘宅。她是鱼周询的外室。今日十月初五,鱼周询必在此过夜。

  跃入后园,扑鼻满面桂花香。几峰乱石叠云,密种数棵芭蕉,蕉下一条石子路,引往小院中去。脚下苍苔湿滑,他扶上布满薜荔的石壁,满手的露水。一步步前行,片刻后,触及一片光秃的石壁。未及反应,脚下软草一陷,整个人都忽地下落,耳边响起了铃声。天空变成了一个圆。这是一个两人多高的陷坑,泥土湿润,杂草新鲜,显然仓猝而就。

  细细簌簌的铃声中,一盏纸灯在陷坑边一闪,有人在暗影里哈哈大笑:“果然来了!”

  白水部遮挡着灯光,喝道:“什么人?!十四娘呢?”

  那人笑道:“你放心,十四娘的姑母病了,她两日前就去了姑母家,鱼大夫今日不会来了。”另一人出现在他身后,巨大的影子投上高高院墙:“白水部,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恭候多日了!”

  白水部冷笑一声:“恕我白某人记性不好,不记得讨了哪位的嫌。可否明示一二?”

  那壮硕个子道:“少废话,有人举报你偷了常平仓截留转运的账册,快交出来!”

  谁会知道这种事?!他心下暗惊,仍微微笑道:“偷?我一介文弱书生,一不能飞檐走壁,二不能隐迹藏形。常平仓的粮食转运,该问各州县码头才是,怎的讨帐册讨到我身上来了?”

  坑边带头的两个脸对脸看了看。那矮的道:“确实……”高的瞪他一眼:“咱是办差的,管那么多干嘛!”

  白水部喊道:“两位,不如先拉我上去,再慢慢叙话!”他的手摸索着身后湿润的土壁,水从壁上渐渐渗出,汇成细流聚到脚下。

  突然坑内红光噼啪一闪,白水部跌翻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地上的人忙伸头一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高个的大笑一声,对矮个道:“道长说有古怪,果然如此!”他晃了晃黄丝绳,底下连着一串符纸,金光闪闪,横贯地面数道,恰成一个“困”卦。陷阱口就在第四爻上。他踢下几块碎土,对白水部道:“别白费气力,这坑可是神仙挖的,凭你有什么法术,都别想上来!”

  连水遁都不行,什么烂坑!白水部扶着腰爬起来,一脸烂泥道:“壮士,先把我弄上去,有话好说!”

  高个嘿嘿笑道:“道长早说了你花样多,想上来?明早吧!柳二、孙大,你二人在此守着。弟兄们,歇息了!”

  什么神仙,什么道长?是什么人和我过不去?白水部满心疑惑。

  听着脚步声纷纷远去,近旁两个小兵又坐下吃酒,他捏起泥巴团子就往外扔。泥团飞到离地面还有半尺的地方,就跟焦了翅膀的鹌鹑一样,噗地往下掉。梧桐叶子旋舞着落下,一碰到下面看不见的结界就掉不下来了,跟落在玻璃上似的。忽然,一片金色竹叶倏然滑过空气,飘进坑里。不多时,又有几颗桂子掉了下来。白水部捡起竹叶和桂子,双眼发亮。看来,东西小,进出快,就容易穿过屏障。他用双手挖掘,在土壁上抠出了几个落脚地方,想爬到上面,再变小逃走。可土壁太过湿滑,他几乎一脚踩陷一块,努力几十回,都以摔下来告终。最后,他想出法子,把水变成铁梯,顺着爬了上去。可他一伸头,就碰到了脑袋;伸手一探,手也伸不出坑。他将身缩小,一跃而起,一下就突破了屏障,看到了坑外情形——原来这结界是用符纸线绳做的,如果他现在跳到坑边,立刻又会被阵法困住。他四脚朝天跌落在地,叹了口气,捋捋汗湿的头发,听秋虫在深草里呜咽。

  有谁能垂下钓线来接应就好了,或者突然下场大雨就好了!一场大雨带来的丰沛水量说不定能帮他破了阵法。可天上星斗明灿,纤云微微,根本没有要下雨的意思。离坑沿两寸,一只蜘蛛开始结一张罩住洞口的大网,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三根经线,八根经线,好……一圈,两圈,三圈,四圈……直到守坑的小兵睡去了,他还在耐心地数蜘蛛结网的圈数。想到当年结网捉住鲤鱼的情形,他不由噗嗤一笑。

  天光终于大亮。露水浸湿了他全身,凉飕飕的。

  一只蓝斑大凤蝶飘悠然下落,似乎被他身畔一支白菊吸引。白水部霍然站起,正要鼓起腮帮将它吹远,凤蝶已一头撞上蛛网,挣动不休。蜘蛛悉悉索索向它爬去,白水部忙抓起两手烂泥投掷,一下把罗网打出大洞。凤蝶带着足上一线蛛丝脱离蛛网,眼看就能成功飞走。白水部一个激灵,忙将身缩成绿豆大小,在脚下变出铁杖,将自己送到了蛛网上。

  站在网上,足下像踏着无垠虚空。白水部抛出衣裳里抽出的麻线,拴住蝴蝶,然后一把扯断了蝴蝶身上的蛛丝。蝴蝶带着他悠悠飞起,翅尖碰到结界,在虚空中擦出蓝色的火花。它猛地掠低了些,又再次向上冲去。蝴蝶自身要穿过屏障并不费力,可要带上他,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白水部心想守坑小兵现在看不到自己,不如骗他们过来引起混乱。他大喊一声:“都起来!人都逃走啦——”他人虽变小,嗓门可没有变小。

  两个小兵惊得猛地从蕉下青石上滚落,揉着眼睛往坑边走:“噫?人呢?”他们提着单刀在坑边慌慌乱走:“人呢?!”昨日那带头的闻声赶来:“作甚么!你们乱嚷甚么,别乱动!”迟了,白水部运气简直太好,小兵的脚已经咔哒绊上了黄丝绳。作困卦第三爻的符纸突然断裂,整个卦象为之一变,成了“习坎”。二水相叠,奔腾澎湃!

  无形的罗网松了!西风刮来,凤蝶一挣而起,带着白水部,飘飘地飞了起来,飞出院墙,飞上蓝天。

  朝阳初起,霞光万丈。

  地上的人惊恐地叫了起来:“蝴蝶!”“他变成蝴蝶飞走了!!!”

  高天之上,远远传来清晨的鸟鸣。白水部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桂香的沁凉空气。

  皇宫、御街、仙洞桥、大相国寺……他看见了整个东京城。

第73章 蜃楼

  离金明池不远,花竹扶疏,萧萧秋草。一群绣带罗裙的明丽少女正在打秋千,一个个穿花蝴蝶也似,升似朝霞起,落似彩云归,此来彼往,谈笑悦耳。种种兰麝香风迎面袭来,又倏忽远去。

  金灿灿的菊花丛畔,倒卧着个黄衣人,右手支颐,左臂趴着个铜钱大的小龟。他一对眼珠黑白分明,老是转来转去,不时暗窥裙下风光,正是东京城的小土地谢子文。

  “老土!是不是你这厮卖我!”凤蝶飞过,白衣人凭空闪现,一把捋起袖子将他揪起,又一把推倒在草地上。

  谢子文懵了一下,立刻挣扎:“白铁珊,松手!一年没见,怎的回来就闹!”

  白水部把他按在地上,喝道:“我得了账簿,就立时放出纸鹤,单告诉你一人。若非你告密,怎会有人知晓账簿在我手里?”

  谢子文伸开五指按住他脸:“停——什么账簿?有人又是什么人?你又闯了什么祸?”

  白水部挑眉:“赈灾粮食的账簿,你不知道?我听见那兵丁说,对付我的是个‘道长’!除了你这个常穿道袍的家伙,还有谁有本事害我!”

  黄衣人喊道:“千古奇冤!我真没收到什么纸鹤,更不知道什么账簿。没有黄金万两佳丽三千外加五斤香油,我绝不便宜卖你!”

  白水部松了手:“不是你?”

  谢子文涨红脸道:“若是我害你,就让我再吃不到美酒佳肴,就算吃到也会变成狗尿狗屎;我要是对你有半点隐瞒,就罚我再看不到美人歌舞,就算看到也会看成血盆大口的夜叉——这样行了吧?”

  白水部还真怔了一下:“这么毒的誓,你怎么想出来的?”

  他刚才疾言厉色,却眼底平静,毫无杀气,谢子文心里明白过来,怒道:“你分明是信我的,吓我好玩么!一年不见啊,亏我还担心你!”说着,他一跃而起,拔腿就跑。跑出百来步,却听见后面叫道:“谢子文,哪里走!你不要你小兄弟啦?”白水部站在原地,捏着小龟晃悠。

  谢子文乖乖回来,夺过小龟揣进袖里。“还待怎的?我发个脾气不理你都不行啊?你这是龙王管土地——管太宽了吧!”

  白水部微微一笑:“昨天我差点回不来,家里也未必安全了,就去你的土地庙吧!”

  “半年前就拆迁造新衣库了……”谢子文悠然道,“东京城哪座菩萨都比我大。”

  白水部愣了:“那你现在住哪?”

  谢子文得意洋洋地往东一指。

  白矾楼上的客房里,东京城的土地爷谢子文,四仰八叉坦腹东床,小龟在他的白肚皮上爬来爬去。白水部箕踞在侧,一面阐述前因后果,一面对付一只胖大石榴。

  谢子文伸脚踢他一下:“水货,给我来点。”

  白水部老神在在道:“休想!”

  “现在是我养你!石榴也是我出钱!”

  白水部大发慈悲地掰了块石榴塞进他嘴里,接着讲聂十四娘宅中发生的事。

  隔一会儿,谢子文再踢他,“那个账簿到底什么样儿?就那么要紧?”

  白水部一颗颗吃着石榴籽儿,凝神思索:“记的人名虽多,不过是底下的小脚色。往上追溯,也不过是追溯到常平仓守、知州、知县等人——出了这样的事,这几个调度粮食的官员跑不了干系。唔,我拿给你看看。”他从腰上解下墨瓶,拔掉瓶塞,又端茶含了一口,噗地喷向白云母屏风。

  墨瓶里升起丝丝缕缕的墨线,向湿润的屏风袅袅飞去。一会儿,十六面簿记就在屏风上完整显现。白水部挥袖一拂,又换了十六面。

  谢子文直起身子看了看,点头:“适才听你所言,那个什么‘道长’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能请得动这种人的,也不会是泛泛之辈。是不是你惹了哪位太岁,如今他在借刀杀人,用这账簿作借口想除掉你?”

  墨字从屏风上溜下来,乖乖爬回墨瓶。白水部看着这些流淌的墨线,叹了一声。“新政已废,我如今乖乖地治水,再太平不过,还能惹谁?我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是谁截了纸鹤?是谁引开聂十四娘预先设伏?除非……”

  谢子文沉默片刻:“……鱼周询可疑。”

  白水部道:“不知道如今,他是否还站在我们这边。”

  一片桐叶伴着三五雨点飘到窗下。风雨欲来。凭栏看去,满街柳树皆摇摆不定。白水部下了床,起身关窗。更多的桐叶迎面飞来,忽一瞬,都变作黄色符纸。

  “小心——”谢子文大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已从墙里抽出两块方砖嗖地飞出,一块撂倒了白水部,一块重重地把窗拍上。

  突然,门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笃、笃、笃……白水部从地上爬起,凑到门缝去看,却只看到铺地的木板。

  窗扇也响了起来。隔着窗纸,有个似手非手的东西不住拍打着,啪、啪、啪……

  谢子文拔下头上铁簪,一下把方砖刺成粉末,曲指将粉末向几扇窗户弹去。墙壁动了起来,像捏泥巴一样,窗子弥合成缝,转眼都消失不见。他扭头喝道:“快守门!”

  白水部张袖一扫,整壶茶都泼到了门上,水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止”字。

  敲门敲窗的声音都暂时平息了。屋里一片死寂。

  谢子文慢慢退后,白水部也步步回移,靠到一处。

  “水货,我怎么觉着……有点害怕……”

  “……你自己怕就好了,别说出来。”

  一语未了,四面八方疯狂地响了起来!甭说门了,墙壁、承尘和地板都似被千万只手拍打,满室尘土飞扬!两人不禁捂住双耳。他们没有看到,门上用水写的“止”字在怪力影响下慢慢滴淌,竟成了一个“步”字。一股血水般的液体顺着“步”字最后一划,从门缝底下淌入室内,向谢、白二人蜿蜒流去。

  红水转眼间就沾到了白水部的靴底,突然化作怪手暴起。谢子文正顾着听拍打动静,忽听白水部大叫一声,人已被向外拖去。谢子文飞身去抓他手,身子仰跌地上,右脚往地上一踩,登时与砖石化为一体。

  僵持好一会,谢子文额头见汗,手爆青筋。白水部叫:“别松手!松手跟你没完!”谢子文骂道:“要你说!”

  白水部只觉越来越支撑不住,还待说什么,脑后猝然一声爆响,一块木板砸他脑壳上。谢子文满目尘灰,连呛了几口:“糟了!咳咳……门……”白水部扭头一看,门已四分五裂!两人还怔着,尘灰中跃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衫剑客。他单膝跪地,举剑作揖:“主人,燕三来迟!”谢子文松口了气,瘫坐在地。

  白水部被尘土呛得咳嗽不住:“燕三,你怎么来了?咳咳咳……”

  燕三搀他坐起:“我看到主人留下的鲤鱼印,一路追来的。”

  白水部伸手推他:“快走,这里危险!”

  谢子文忙道:“别赶帮手啊,他八字有六火,这破法术似乎怕他的戾气。”

  那只血手已经消失无形。木门似乎被一剑劈碎,木板和碎屑散落在地上。喧嚣似乎随着刚才那一剑沉寂了。

  白、谢两人向外看去。门外是茫茫虚空,雾气弥漫,奇异的光点在里面流转不休。

  燕三大惊失色:“刚才……刚才外面明明是酒楼啊。好几个小娘子都在弹琵琶唱曲,一楼二楼座无虚席。有个伙计抱了酒坛子下去,我还撞到了他。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白水部扶墙站起,拍他肩道:“这是幻术,千万小心。”

  三人走出了屋子。视野中皆是雾气,隐约显现亭台楼阁,又似涌动着毒虫猛兽,漫漫漠漠,渺渺冥冥。唯有这个房间,悬浮在太虚之中。

  “这是什么?”白水部问,“这些景象怎么这般熟悉?那座桥,那株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