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仪看到他一身是泥,也不问,进车厢拿了布巾和锦衣给他。

  “那我呢?”君如月顺势钻出车厢,笑盈盈地探出身子,跳下地来。几年前她还是个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一朵含苞盛放的娇花,罗衣下掩藏的锋芒利刺却也鲜明如昔。

  白水部道:“如月,好久不见!”

  君如月笑嘻嘻道:“水货,你一回来就连踩两个陷阱,出去可别说是我朋友,我脸皮薄。”说着,她便伸出指头刮着脸羞他。

  白水部红着脸笑:“出去自然是要报大王名号的,若错被您老的手下收拾了,大王更是脸上无光。”

  君如月肩头的松鼠精大声骂道:“大王吩咐,你敢不遵,我就把你的头咬下来!”

  君如月立即道:“不要叫我大王!”

  “是,大王。对不起,大王!”松鼠蔫巴巴地从她肩头滚了下去,在地上团成一个毛球。

  君如月没奈何地放弃,转头对白水部道:“害你的人,你可清楚是谁?”

  白水部道:“我自打发现部分赈灾款不知去向,便开始追索调查,也在心里列了个涉事官员名单。曾有一帮人打着吕转运使旗号将我请去,在路上动手,我将他们尽数收拾了,知道是知州钱嘉竹与那周屠做的。这二人不过鱼虫虾米,早就在我心里那个名单上,这一来证据确凿。我回来路上,也不知是不是有天大的运气,碰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交托账簿,里头有不少官员姓名,摆明是个分赃簿。得了这东西,我即刻放出纸鹤通知谢子文。之后我怕径直回家不安全,便想先去聂十四娘那见鱼周询。不料当日他们不在,我正正掉进陷阱里。听喽啰漏了口风,说做陷阱坑我的是个‘道长’。能请动这样邪异人物的,定不是什么简单货色。好容易乘着一只凤蝶逃出来,我第一步就来见子文,结果立刻在白矾楼又着了道,我和子文、燕三被困入心魔幻境,刚刚才破解心魔逃出来。子文……他刚从幻境里出来,心里还不大好受,别撩他。”

  君如月蹙眉道:“好生厉害,对方怎么知道你的行踪,又怎么知道是你得了这个账簿?还每次都‘料敌之先’,知道你的行踪,就赶在你每一步之前丢下圈套。”

  谢子文忽道:“这心魔幻境,也叫蜃楼,是一种强大的镜惑术,被拉入幻境的人只有自净心魔才能离开幻境。对方用古镜做法,古镜有一枚镜魄,是这个术法的核心,施法者会仔细将镜魄藏在幻境中的极隐蔽处,幻境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受困者镜魄所在,否则就会立刻被幻境吞噬。而对受困者来说,若寻到镜魄将它打碎,就能助所有受困之人尽快破除心障,离开幻境。刚才我在幻境中受到极大震动,情知定是镜魄碎了。水货,是你打碎的吧?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白水部道:“不算是我找到的,是幻境里一个小姑娘给我送来的。我此刻越是回想,就越觉得像我的鲤鱼兄弟……”

  谢子文嗤笑:“你别看谁都像你的鲤鱼兄弟。”

  “是真的!”白水部哼了一声,“面目虽然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相像……”

  凤清仪道:“奇怪,若真是那小鲤鱼,她怎会知道你有此一劫,怎会来到幻境,将镜魄交给你?”

  白水部长叹一声:“唉,我一入幻境,脑子就变得浑浑噩噩,前尘往事都记不清,只有特定的事才想得起来。我被心魔牵着鼻子走,成亲生子,险些连一辈子都过了,幸亏醒了过来。”

  凤清仪用手抵着下巴思索道:“你说过,小鲤鱼还在白麓荒神手里。她会赶来救你,是不是说明白麓荒神跟此事脱不了干系?如果是他化作什么道长,或是派个手下变个道士,与官员勾结要你的命呢?”

  君如月立刻接道:“我看有这可能。”

  白水部心下还在犹豫:“他本事通天,取我性命真是容易极了。他之前都没对我下死手,如今有何必要用如此曲折的法子来对付我?忒麻烦了。”

  凤清仪道:“说的是!我也并未认定是他,只是确有嫌疑。他性子实在古怪,为了好玩,说不定也会去做这种猫捉老鼠的麻烦事。”

  谢子文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肚皮饿了。”

  凤清仪道:“快上车,我在车上布了结界,没人能用术法探得我们的行踪。”

  他们一上车,马车就平地消失了。

  ***

  “咔。”一声脆响,刚才还明净如水的古镜面上突然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施法者猛然睁眼,瞪着镜面。

  “哗啦。”铜镜从镜台上倒下来,一下子碎成了千片万片。细小的铜片撒在地上,闪烁着不甘的光芒。

  一只松树皮般苍老的手从古镜残骸中捡起发光的镜魄。它已被震碎,很快就散成光点,在他指上消失。

  手的主人穿着一身光鲜的油紫道袍,一张年过三旬的面孔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么?道长这次没能成功?”他身后的乌袍男子不悦地问道。

  “酬金还要加倍。”穿紫道袍的男人眯起眼来,“你可从未说过,对头是这样棘手的人物。”

  乌袍男子冷哼一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过会一点小小法术,就能难倒你?什么‘无忧道长’,办事无忧,原来是浪得虚名。”

  这“无忧道长”摇头:“你们错看他了。此人一身水泽秀气,风骨冷洌,必非凡人。”

  “哈。”乌袍男子冷笑,“区区一个水部郎中,难道还是神仙下凡,这样还弄不死他?不就是想涨价吗,哪来这种破借口?”

  道士一哂,答一声“无上天尊”,径自离去,身后跟着一个蜷着身子的小道童。

  门外又进来一个武人打扮的男子,问:“这密室怎么办?”

  乌袍男子沉声道:“收拾干净,走。此处永不再用。”

第75章 钓鱼

  汴京城西北角最是荒芜冷落,屋宇凋敝。青苔遍生的小巷深处,爬藤高树遮得小院里日月无光。围墙内大朵大朵鲜红如血的木芙蓉花下,突然出现了一辆华贵马车。凤清仪跳下马来,手一伸,两匹雪白的马儿便化作剪纸飞入他掌中。芙蓉花枝间,一个身形娇小的粉衣女孩倒挂在树杈上,正咯咯笑着打秋千。她猿臂舒展,抓着一只猫,猫在上头吓得咪呜直叫。

  凤清仪仰头招呼道:“小桃,喵神农要被晃晕啦!”

  见着他们,喵神农就挣脱女孩的手,跃入慕容春华怀中,伸出肉爪叫道:“喵喵喵!阿凤来了!”阴绿桃跳下地来,做鬼脸道:“咪咪咪,胆小鬼,才这么高就不敢了!”喵神农扭头不理它,跳到凤清仪身上蹭着他的下巴撒娇。凤清仪笑嘻嘻地捏它肉爪握了个手,又揉揉它脑袋。慕容春华笑道:“进屋吧,姑姑和苗苗、宝刀都在里面等着了。”

  胭脂掀起花枝掩映的鲛绡,出来问道:“怎么这会子才来?”

  凤清仪道:“别提了,对方出手了,小白差点折在里头。”

  大家进了屋,围着茶几在龙须席上坐下,互相寒暄。五六年过去,聚在一起的朋友更多了。君如月、谢宝刀还有苏苗苗都已长成,三个人坐在一处,如琼花相映,玉树交辉。其他人依旧是从前模样,若不是有她们三个,此次聚会简直和众人多年前赏花吃酒的佳宴并无二致,好像时光根本就没有流逝。连白水部也是容貌如昔,但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沉静,以前周身散逸的水泽鱼龙之气也变得更加收敛。阴绿桃驱使着芙蓉花枝折成的小木人跑来跑去给大家上茶和点心。鲛绡帘子一放下,里头的声音便一点都传不出去了。

  谢宝刀与谢子文一向亲昵,这会子见他面色恹恹的不好看,便先去逗他:“小土,你是不是买不着曹婆婆家的饼子,就蹭了一脸锅灰来?”

  谢子文低低地回了个“滚”,不言不语地看着角落。谢宝刀从未在他这受过这等冷遇,整个人都愣住了。直到白水部拍拍她肩,她才好奇又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讨好地把飘着茶香的建盏先推到他面前。

  凤清仪坐了上首,对胭脂、谢宝刀等人道:“前因你们也知道了,白水部查着了赈灾款有鬼,不知怎的让人晓得了,回京这一路都有人暗算于他。到了京城,他先是在聂十四娘宅让人困住,脱困后又和小土地还有这位燕兄弟一同让人关进心魔幻境,亏得他打碎镜魄才能出来。”谢宝刀自幼爱读传奇志异,这心魔幻境她是晓得的,看向谢子文的神情顿时变得肃穆了。

  君如月在旁说道:“如今白水部教人盯上了,汴京城中只怕到处都是眼睛,他随时都有危险。依我看,这阵子我们还是轮流近身保护他。”

  白水部立即反对:“实在是事发突然。我可没有这样柔弱无能,还要大家保护。”

  君如月昂起头:“连踩两回陷阱,你还好意思说呢!”

  白水部挑眉道:“此时若你我相较,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君如月微笑:“我一个人,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东京的妖怪都奉我为王,你可能与我大军相抗?”谢宝刀忍不住弯起嘴角,拍一下她的肩:“别闹。”

  白水部挺直了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离京已久,长了本事,你也是不知道的。我还真不怕你的妖怪大军。”

  胭脂拦住二人话头:“好了。如今小白确实厉害,除了我和阿凤,你们不过与他旗鼓相当罢了,谈不上保护他。”

  白水部忽地一笑:“还不如将计就计,我以身为饵,引那背后暗算的人出来。”

  燕三闻言急了:“主人,使不得!”

  凤清仪却出声赞同:“也好!我倒有一策,不如索性来个姜太公钓鱼——我们变化成白水部模样,在京里四处行走。有这么多诱饵,还怕钓不着线索!”

  一刻钟后,白水部出现在城西的巴楼寺中。他念个辟尘咒,将许久不曾使用的屋子打扫干净,又拿了笤帚,将积在门外的一层桂花红叶都扫进土坑里掩埋。诸事妥当,他煮了素面送给菜园里两个老和尚,又揣上几包青州枣和鸡头米,去拜会了附近的邻居。

  半个时辰后,一个风尘仆仆的白水部牵着毛驴出现在御街上。街上车水马龙,黄叶飘飞,不时有烂了的梨子从路边的梨树上掉下来。他躲过突然驰来的惊马,避开在街边撒泼打人的武疯子,信步前往水部司和都水监报到,办了交接,又去见了工部的主官。他一路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的脸色,待回到都水监,又像平常那样处理案牍,唤小吏来汇报日常工作。

  一个时辰后,又有一个白水部出现在鱼周询家中,吃茶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在聂十四娘宅遇袭之事,鱼周询一脸震惊:“最近三个月,那宅子一直闹鬼,我才把十四娘挪到别的宅子安置,就出了这等事?在我家中动土,简直是!”他又赶着唤小厮道:“蕉叶,快去瞧瞧,十四娘可安好?”

  不久,大相国寺来了个寻如瞻师父的白施主,李记香水行来了个要泡澡的白相公,东角楼附近来了个买花冠领抹的白郎君……更有两个白水部分头行动,一个轻手轻脚飞上了屋顶,一个蹑手蹑脚钻进了人堆,去跟踪他们商讨出来的可疑人选。

  夜幕降临,又有一个白水部出朱雀门,过龙津桥,当街买了荔枝膏、杏片、梅子姜、香糖果子、金丝党梅、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手里攒了好多梅红匣子,一路吃个不停。今日是秋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民间祭祀土地神。因是秋社,许多妇女都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小孩子们拿着新葫芦儿围在一处闹嚷嚷地攀比,这个说“我舅舅给的最大”,那个说“我外公给的葫芦像个老寿星”。在老师家吃醉了的学生,手牵着手在街上乱晃,一路欢笑吟咏。演社戏的纷纷回来了,画着脸,穿着彩衣,提着花篮、果子、社糕,还有人抬着土地神的小像,红脸盘大胡子。“白水部”见了,撇撇嘴,哼道:“我哪有那么丑!”

  华灯初上,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白衣人与他擦肩而过,摘下面具,缓缓回望,赫然也是一张白水部的面孔。

  “有意思。”他微笑起来,轻抚面庞,“这样有趣的事,怎能不带我玩呀。”

  ***

  次日早晨,一黑袍男子骑了马,两个骑驴小厮在旁左右跟紧,五个闲汉前后开道,沿着御街往朱雀门外去。

  一个闲汉突然立住了。左边的小厮扬鞭扫了他一下:“停下作甚?!”

  闲汉凑到黑袍男子马前,手向后指,小声道:“虞候,你看,那可是我们要找的人?”

  黑袍男子抬头望去,只见白水部牵着一头青驴,正在路边买豆浆和酸馅。

  他的眼里闪出了精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从怀里掏出一面菱花小镜,镜里出现了那位“无忧道长”的脸。冷笑一声,他偏转了镜面,照向了身后的白水部。

  眨眼间,这道士便出现在了他的马头边。

  白水部看上去一无所觉,两口把一个酸馅送下肚,拍拍身边的青驴,笑着说了几句话。青驴不知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咧开了大嘴,“昂~~昂~~”地叫了起来。

  黑袍男子挑眉道:“道长,这回?”

  道士张开手掌,现出七枚指环:“诸位请吧,按之前说过的——铜环铁网阵。”

  黑袍男子拈过一枚指环,掂了掂,只觉十分轻盈。“明明不是铜铁,叫什么铜环铁网阵!”

  道士轻哼一声:“金水相生,若是真铜铁,只怕就水遁逃走了!”说话间,拿了指环的小厮和闲汉们已经四散开来,四面围住了白水部。见站桩完毕,道士忽然念动咒诀,七枚指环顿时喷出万千条法力形成的无形无影的细丝,交错叠加,织成一张遮天蔽地的大网,将白水部兜在其中。周遭的行人马车毫无阻滞地穿过这张无形网罗,好似它不存在一样,连那头青驴都是一脸悠哉。可白水部就没那么好受了——紧绷的网勒紧了他的手足,耳边甚至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谁在捣鬼!”他低声喝问。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行人或牲畜能看见他,没有声音能穿透这张罗网。

  小厮、闲汉和黑袍男子都走动起来,用戴在手上的指环牵动丝线,逼着他随他们走进巷子。僵持片刻,白水部妥协了。他放松下来,牵着青驴,一步一步走进了死巷深处。

  黑袍男子终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道长,动手吧!”

  白水部道:“能不能让我做个明白鬼?”

  道士笑了一声:“等你周年,再说不迟。”

  白水部慢慢后退,终至退无可退,全身都被纵横交错的丝线绞缠死紧,定在当场,像一只落入蛛网的小虫。青驴似乎依然对主人的窘况毫无察觉,低头啃食墙根的细草。白水部突然挣扎起来,但身上迅速多了许多细密的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白衣,飞溅在青砖墙上。

  道士吩咐掌握指环的人道:“收网!”

  七人一齐收紧,千丝万线团成一个茧,刹那间血流满地,茧里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黑袍男子笑道:“好,总算解决了这个祸害!”

  道士从怀里掏出一个水精小瓶,看了他一眼。

  黑袍男子皱皱眉道:“说好的,蛟龙之血归你,我只要他的命。”

  地上的血瞬间集成细细一束,收入水精瓶中。道士将小瓶收入怀中。

  一个小厮突然插言道:“我听老人说,蛟龙之血不是能令人长生不死么?”

  黑袍男子的脸色变了一下。道士微笑:“那是没影子的事,世人以讹传讹,切莫当真。”他转向黑袍男子:“虞候,你可要记得我们的约定。”

  黑袍男子略低了头,沉声道:“自然记得。道长放心,我为主人忠心办事,只会对道长礼敬有加。”

  道士没理会他这话,对众人道:“收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