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对面坐好,服了胭脂给的用昆仑觞调和了煮海金丹、铁树花等物制的药丸。胭脂执桃木剑启动法阵,四人身上冒出金光,两两交换。

  再睁开眼时,白水部看到了身上的白襕衫,再摸摸脸,也是自己的,真个欢喜不已。耳边传来赵祯的声音:“爱卿辛苦了。”

  白水部笑说:“这几日委屈官家了。”

  年轻的帝王说:“还有几句话,我想跟爱卿单独谈谈。”

  见他如此说,胭脂等人便收拾了东西,施礼告退。

  “官家想说什么?”白水部肃容问道。

  赵祯拿出一只空的紫檀拜匣来,又亲自拿了纸笔。

  “官家?”

  赵祯道:“我已知白卿不是常人,且追踪此案甚久,一定对人员、关系清楚得很。我希望白卿能将那些作奸犯科之辈的名单写出来,把那些受李公仲操纵之人也呈报于我……”

  白水部立刻拒绝:“陛下三思,此事万万不可。”

  “哦?”赵祯疑惑地蹙起了眉头。

  “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弹劾官员,应当手握证据,上报有司,岂能无凭无据,密室呈君?那我白铁珊成了个什么人了?我的君主又成了什么人?”白水部不客气地说道,“此举陷君于不义,恕臣不能从命。已经查到证据的,臣都已经按照流程奏报了。没有证据的,也不要紧,朝廷不是有御史,有考核么?任用什么样的人为官,本来就是君王的功课啊。”

  “好,好!”赵祯起初还有些怒色,听到后面就释然了,“朕也是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直道而行的话了。”

  白水部道:“官家也听说过墟神和鬼门的事了。月圆之夜,我们与李公仲的一战,将会影响天下的命运。”

  赵祯关切道:“朕能做些什么?”

  白水部道:“请官家下旨,在宫里和城里严防死守,谨防奸人趁机作乱。”

  赵祯道:“这是自然,你不提,朕也会这么做的。只是,真的不用朕调遣军队相助?”

  白水部摇头道:“*凡胎,别说魔物了,听胭脂说,沾着了魔气就是个死。”

  “那朕……要不要出宫暂避?”赵祯犹疑不定。

  “不。”白水部道,“决战之日,当设金刚万灵结界,将鬼门与皇宫隔绝。只要我等不死,将魔物杀灭于内,结界就不会破溃,皇宫也会安然无恙。如若我等没有成功,结界破溃,那什么都挡不住李公仲了。官家在皇宫还是在行宫,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祯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情:“好。”

  谢子文在外等候了一会,才见白水部揭开宫帘,飘然走出。

  谢子文笑道:“不当皇帝了,可还习惯?”

  白水部恣意活动手脚,大笑:“顿断金锁走蛟龙,好不松快!”

  两人贴上隐身符,隐去身形,开启殿门。满地雪光,映入眼中。

  殿中,赵祯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合掌轻声道:“无量寿福。”

  月圆之夜终于到来。

  月华流素,宛若清霜银粉,轻柔地涂抹在东京城每一个屋檐上。街巷之中,隐隐还有织机的嘎嘎声、不甚分明的读书声和零落的猫嘶犬吠。只要没有战事,凡人的每一天都如此波澜不惊地过去,梦想着、争斗着、嫉妒着、迷糊着,热热闹闹地迎接每一个节庆,丝毫不知今夜便是城中五万异类的搏命之期。

  燕三如一抹燕影,跟随白水部和谢子文穿过一座座大殿。他是硬要留下的,白水部费尽口舌未能劝他置身事外,只得给了他许多护身符箓。

  更漏深深,后苑的美人都已入梦。守夜的小侍女犹自在灯下拥被而坐。

  流苏轻摇,香风微渺。燕三定了定睛,轻喟一声,紧赶几步与白水部并肩而行。

  那桃花般娇艳的小侍女猛地清醒了些,望着洒满月光的殿外雪地。刚才,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说:“跟燕泥儿真像啊……”

  他们在一株巨柳下驻足。柳树枝桠虬曲,宛如怒张的利爪,将三人罩在树下。他们在三军阵前,向主帅君如月报到。大军分为朱雀部、麒麟部、白虎部、玄武部分列四方,等候指令。天上悬着巨大的月亮,清凉的月辉充盈着每一个精怪异类的四肢百骸。北风萧瑟,夜越发的冷了。精怪妖仙们站在风里,只觉清寒侵人肌肤。

  谢宝刀来到君如月面前,递过一个纸包:“琼酥叶,□□子饼铺刚做好的。”君如月拈了片薄薄的蜜炙蒸饼,咔嚓咬下一口,笑说:“好脆!”她是主帅,但她始终宁定如常,不见丝毫焦虑紧张。两个少女含笑相对,细嚼酥叶的声音似落雪一般。

  胭脂祭起了百花令,金刚万灵结界无声无息地从天穹上笼罩下来。在它的隔绝下,结界中一切生灵在常人眼中的形影,连一阵风、一道微光都不如,在满月的盛光里几不可见,便是声响都渺不可闻。远处的守卫们执戟而立,只看见雪地茫茫。但在精怪异类们眼中,此刻金色光罩正如一枚鸡子,将皇宫整个儿严严实实包覆在内,里面别是一世界,巍巍宫殿、玉阶珠帘、亭台花木与皇宫一般无二。但里面没有宦官,没有宫女,没有宿卫,只有严阵以待的修行者和精怪异类。

  终于,白水部听到了地下水脉的异响,似有无数指爪正穿石破土而来。

  远处,更漏滴尽了亥时的最后一滴水。

  五万大军团团围住的中央雪地上,出现了两个黑影。

  一个是薛蓬莱,一个是他的小道童。

  白水部一看到这小道童,左眼便剧痛不已。

  “怎么了?”谢子文急问。

  “我……”白水部从指缝中向外看去。他的左眼被灵珠化身的雪红朱吻过后,便隐约有些异常,能看到原先不能看到的一些东西。此时,他在指缝间看到的小道士便是一具白骨外遍身脓血,裹着一团黑气,像绞缠一处的一团黑蛇。他对前方拿起兵刃和法宝的同袍呼道:“当心那个小道童,他身上邪气冲天!”

  话音未落,李公仲和道童脚底黑气翻涌,冒出数条黑影,正是来自鬼门那一边的魔物。黑气越来越盛,魔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森森暗暗宛如丛林,或执刀带剑,或张牙舞爪。有的獠牙青面其丑无比,有的容貌姣好神情诡异,更多的平平无奇,甚至连面目也没长好,人形也未具备,化作半人半兽之形的比比皆是,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怵。

  君如月夷然不惧,挥动小旗道:“前锋,战!”

  凤清仪拔剑,率身后数千人迎向魔军。

  不消招呼,白水部霍然出手,天上地下暴起一片雪光。八十一把罡气冰刀自雪中化出,马蜂群一般直取薛蓬莱。

  薛蓬莱也祭起玄蛇剑,幻出八十一道青蓝剑光,与罡气冰刀激战一处。燕三斜刺里挺剑格挡。他是人世间一等一的剑客,八字异样,身有罡火,宝剑又乃昆吾精钢所铸,却始终不能扰乱薛蓬莱分毫。玄蛇剑实在是厉害,薛蓬莱非但不受其乱,还借兵刃之威,一步一步逼压而来。白水部向地上猛击一掌,漫天飞雪化为冰针,齐齐袭向薛蓬莱。

  忽然,一道沛莫能御的力量自后方而来,将亿万冰针轻轻一扫。冰针乱刺,挑飞无数檐瓦树皮,将假山扎成了刺猬。

  白水部仓促间抬眼一望,竟是那个小道童!

  此刻那道童的面目已经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模糊不清的脸皮上,一团雾气破脸而出,隐现出一张带三绺清须的白净面孔。这张脸有种新雪甘露般的洁净感,出现在这具矮小朽烂的身体上,就像开封街巷的污浊粪团上生出的奇花。这张三绺清须的面孔冷笑着,拖着小道童的躯体向他行来。行经之处,黑气漫溢于地,蛆虫落在雪上蹒跚爬行。

  雪面乍迸数道裂痕,大地轰然一震,一股极其暴烈的黑气骤然涌出,山石大树全都向空飞起!众多魔物身形暴长,尖啸惨叫不绝,更甚于叫唤大地狱。它们拉扯成无数道人形的长长黑烟,几乎遮蔽了天穹,黑气中雷鸣电闪,情状十分可怖。

  谢子文抬手掷起铁簪,掐诀念道:“茫茫酆都,重重罡山。泠泠甘露,秽气分散。普告九天,使我自然。按行五狱,八海知闻。邪魔消散,清气长存!”

  铁簪落下,直直插入土地。

  一道金光横扫而过,黑气宛如腰斩,正是破狱咒的威力所致。

  黑气骤断,可一瞬之后又狂喷如瀑,上冲结界。结界在冲击之下,连连发出电闪。胭脂手握百花令,咬牙施力,电闪处出现了许多花瓣,紧急将裂隙补牢。

  就在这时,那团带脸的白气突然挣脱了小道童的身体,直直向白水部冲来,没入他的躯体。

第118章 夺舍

  薛蓬莱仰天大笑:“主人果然中意这具蛟龙之躯!”

  白水部摇晃一下,突然发声狂笑起来。

  众魔物大笑:“恭喜主人,得偿所愿!”

  在魔物震天的笑声中,谢子文惊呼:“水货——”

  燕三直觉有变,跃起扑来:“主人!”

  白水部的脖子极其诡异地梗了一下,脸转过来,对他击出一掌。

  白水部像一跤跌进混沌里。他游在泾渭之间,身周半清半浊,半明半暗。一忽儿看到清清蓝海,砂石玉白,五彩斑斓的鱼群游过晶莹剔透的水;一忽儿看到幽暗如冥,水藻如发,淤泥里沉着白骨森森。他想起了那条恶蛟,它在那座山崖下几乎要了他的命。此时,也有一股黑气大力缠绞着他,勒住脖颈,绑住手足,似乎再猛然一扯,就能猝然熄灭他生命的火花。

  他强忍着几欲窒息的感觉,奋力与对方搏斗。那团黑气飘摇而上,化出了九个骷髅头,每个头上都浮泛雾气,现出一张三绺清须的脸,说不出的怪异。他击出的每一掌,都像实实在在打在了肉身上,黑气却狂笑着飘开,似乎没受到任何伤害。数招之后,他怒火勃发,用尽全力戳出一掌——

  “住手——”他左掌一阵剧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进来。耳边熟悉的呼声凄厉喊道:“水货,住手!你犯下大错了!”一瞬间,他又从窒息的黑气中挣脱,回到了宫苑之中那个毒瘴漫天、白雪铺地的战场。他低头,是铁簪子刺穿了他的手掌,鲜血正一滴滴落在雪地上,而那里,是雪兔的绿色裙角。

  女孩儿倒卧在地,面色如雪,唇边全是鲜血。他脚边躺着十余个奄奄待毙的人,也燕三都已经中了一掌,吐血昏迷。

  这一瞬间,强烈的悔恨几乎蚀穿了他的心。那拼死坚持的,拼命守护的,似乎都成了笑话。

  谢子文双眼冰冷,毫不留情地劈向他颈间。

  白水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快!”他大喝,“用钉头七箭!”

  饶是谢子文,也怔了一怔,吐出一句话来:“水货,你不要命了!”

  钉头七箭书,当年陆压杀赵公明即用此术。此时白水部要求他用钉头七箭,虽有可能将李公仲逼出身体,但若稍有差池,何异于自杀!

  白水部忍住阵阵眩晕和胸中剧痛,吼道:“我宁被斩成肉泥,也不愿为敌所用!再不动手,过了此时,你还打得过我么!”

  “什么混账话!”谢子文眼底涌出了晶亮的泪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要逼我错手杀你!”

  白水部神情一变,表情狰狞:“那我杀了你可好?!”他出指如钩,突然扼紧了他的咽喉。

  谢子文猝不及防,两眼睁大,被制住要害,喉骨被捏得咯咯直响。

  白水部脸上浮出了苍白的雾气,三绺清须的脸幽灵般浮现,似乎微微含笑,又似在锁眉沉思。这张脸曾令六洞妖王活活吓死,实际上,它却新鲜得像太古苍苔上带露的青松嫩叶。

  无数魔物同声发出可怖吼叫,冲向修行者和精怪异类的大军,脚下黑气掀起滔天巨浪。

  众人大哗,胆小的居然举着兵器慢慢后退。“完了,瘟神夺舍成了!”“要天下大乱了!”“我们不该来送死的!”

  君如月早知白谢二人心意,即使主帅不幸,此战亦不可不赢。她在乱局之中高呼:“众将听令!朱雀部抢中央,麒麟部往西,白虎部往北,玄武部趋东,青龙部转南路!”

  谢宝刀挥一杆朱旗,率先引朱雀部袭向中路。众人归位,依序而行,宛如一个绞盘,将魔军纷纷绞为乌有。牛精鹿精等孔武有力之辈皆披甲操戈以战,甚至化为原形,用角抵艰难开路;花妖柳怪瞬息缠藤挂蔓,喷出毒汁,遍布蒺藜;九头鸟、蝙蝠怪等飞行空中,啄得魔物一路逃跑;阿香等人驾御雷车,擂鼓不绝,闪电霹雳大作;如瞻手握燃着辟邪醒神香料的莲花宝子金香炉,口诵经咒,身侧邪魔辟易……

  然君如月虽暂时得势,折损亦是不小。来自魔界的森寒邪气又比之前凌厉数倍,甫一沾身,便侵人肌体,扩散病邪。西山众妖狐幻形未成,被邪气一侵,好不容易得来的人身都成泡影,叽叽现出原形逃散。山魅皆数百年光阴凝成,在魔军长戈下裂为数块,散作轻烟。长毛僵尸一中邪气,皮肉渐渐青黑溃烂,最后只余白骨犹战。

  白水部冷笑着,将捏着谢子文喉咙的手又紧了一紧:“小丫头,你当真不顾惜此人性命?”回答他的是更猛烈的攻击。在他身前围了二十余层防御的魔界兵卒,不断被收割,也不断有魔物替补上去。

  谢子文终于寻到一丝空隙,拼死大叫:“木先生!用钉头七箭!”

  白水部似乎终于发怒,手上发力便要扭断他的脖子。

  这时凭空出现了一道毫光。

  蜀山的破魔金针。

  这是一枚长约两寸三分的金针,两端皆□□光,宛如一根细细的金线,一下便刺进了他的左肩,瞬间没于血肉。李公仲闷哼一声,左臂虚软下来。就在此时剑光杀到。凤清仪一剑迫近,宛如一座昆仑雪峰当头压来。就趁这间不容发的一瞬,谢子文将铁簪子刺进白水部的侧腹。李公仲猝然受袭,疼痛难忍,手上劲力一松,谢子文趁机挣开了他的双手。李公仲暴怒抓来,只在他背后留下数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凤清仪的剑杀到。白水部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真正冰冷无情的一眼。

  薛蓬莱的玄蛇剑自背后向凤清仪刺来,噗嗤一下刺进了他身体,顷刻伤口就被腐蚀成黑色。谢子文即刻念动咒诀,地上土墙掀起,将薛蓬莱拍得后退,玄蛇剑才没有继续深入。

  凤清仪落下地来,拄着剑,胸膛起伏,额上遍是汗水。谢子文扶住他:“阿凤!”四面魔军持戈将他们团团围住。

  谢子文急道:“你又何必陷入重围!”

  凤清仪强笑道:“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