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所有的人和精怪都向他们簇拥过来,欢呼着他们的名字。

  白铁珊和李昀羲。

  “都跳过去了!”明星天女笑着将手一摊,“青女,素娥,你们可输给我了!”

  青女微笑着打掉她的手,道:“以后的东海,就靠这两个年轻人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没有再见过他们。神龙善于隐迹藏形,易容换貌,就算同船共渡都未必有人能认出。他们想要自在行事,是再便宜不过的了。大家也只能从一些似乎并不相干的行医救世的传说中,去找寻他们的身影。

  某个江南小镇的人说,他们曾来镇上开过一个龙女酥饼店,做的酥饼远近闻名,卖饼的少女人称“酥饼西施”。临安还一度盛行橘子汁做的鲤鱼糖,据说就出自李昀羲的手笔。海上的鲛人却说,他们平定了东海龙宫的叛乱,白铁珊做了东海龙王。洞庭一带的水族则说,李昀羲做了洞庭龙女。而民间也开始把安流大王塑成清俊的白衣书生模样,像极了白铁珊。

  但沧海桑田之中,始终有一处知晓他们的行踪,那就是抱琴楼。

  若要问他们近况如何,少年掌柜会点一曲《清平乐》,让歌姬唱给你听:

  “笙箫如海,歌尽三千载。月落沧溟扬皓彩,天地容颜未改。山河凋却繁花,故人依旧清华。相忆总能相见,江湖万里生涯。”

第126章 折桂(凤清仪番外上)

  初见是满月。

  满地的沙粒都成细银,风来遍地翻滚着一*的银浪。

  白日里沙漠几乎能烤死骆驼,此刻却变得像地狱一样幽寒。

  沙丘底下,一头黑乎乎的兽样的东西正半埋在沙中挖掘着什么。过了一会,它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咬住布头,用力地把它一点点地拽了出来。

  沙粒不断从这个东西上流下来。

  这是西域纹样的锦,只是已经很旧,很残破了。

  而且,它只是一个裹尸袋。

  兽把锦袋拖到沙丘上,昂头对月长啸。

  袋口已经被扯开了,露出的却不是干瘪尸骸,而是一张露水般鲜洁的少年容颜,像是结束了一天的嬉游,带着倦意含笑而眠,随时都会因为风吹草动醒来。

  兽却知道没那么简单。

  它低头在他口唇和耳畔嗅了嗅,又咬开锦袋,露出了少年的一只手。这只纤细单薄的手掌柔嫩得像一朵花,可上面的指甲已经长得极长,甚至卷了两个圈儿,尖端几乎刺进肉里。显然,指甲的主人沉睡的时间,至少已经超过一个甲子了。

  兽慢慢挺直身体,“坐”了起来——是真正的“坐”。它就像一个人一样,盘足而坐。一阵风沙过,兽坐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盘足而坐的青年,衣服脏污,头发蓬乱,看上去好几天没洗的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严肃神情。

  然后他笑了。

  “终于找到你了。”他身子向后一仰,双臂撑在地上,声音嘶哑,“地仙将成,麻烦不小啊。”

  沙漠里四下起了骚动。有蝙蝠般的尖啸,也有虎狼般的低沉咆哮。还有轻细的指爪窸窸窣窣爬过沙粒的声音。有的意在夺舍,有的则急着把那块珍馐变成口中血食。

  “来吧!”他用嘶哑的声音吼道,“本王替你挡着!”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呼啸暴起的黑影就把他淹没。

  激战之后,日出之时,一片静谧。

  那裹尸布里的少年,在第一缕晨光照到脸上时,眼睫颤抖,第一次真正地醒了过来。

  上百年没见过天日的眸子清得像绿洲的水,他睁大眼睛望向四周时,那眼神又通透明亮得像沙漠的太阳。

  他第一眼看到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几丛半死的骆驼棘,然后才是身边这个侧身沉睡的青年。附近的沙地有坑洞拖痕和几堆似人似兽的沙粒,他看不懂,只敏感地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忙忙伸出手去,推醒了青年。

  推动青年背脊的时候,他痛得“嗤”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极长的粗老指甲,惊讶得怔住了。见青年醒来看他,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只发出无意义的声调。

  忘记故乡,忘记姓名,忘记言语,莫说幼童,甚至连生下来就会飞会走的鸟兽都不如。

  他沉默了。

  青年起身,抠着唇边干涸的血痕,好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赶来救助这样一个少年,并非心血来潮。成就一个地仙,需要莫大的天地机缘配合,精魂不能在五行流变中消逝,反而要借助地火风水熔炼出一个不死肉身。这少年的精魂长年在这沙漠里游荡,凭着过去生中的良善去救护旅人和妖怪,日往月来,已成为妖群口中一个神秘的存在。连小妖过境,都会用草根儿占卜,祈求遇险遇难有他搭救。少年的精魂渐渐变得坚固明亮,于是这青年便知道了,大漠之中有个修炼将成的地仙,为感谢他救护妖族,便在他出世大劫时赶来护法。

  青年注视着这初成的地仙的眼眸。这是最沧桑的沙、最明亮的阳焰、最狂野的风和最珍贵的水熔铸而成的仙灵,眼睛里有着最纯粹的灵魂的颜色。

  两人对望着,僵持不语。

  半晌,青年试着拉过他一只手,少年惊吓得把手抽了回去,藏在身后。

  “别怕。”他笑呵呵地拍了拍越发缩起来的少年,像拍一只刚出壳的小鹌鹑。他再次拉过少年的手,掰直,又从头上浓密的毛发里取出一把小尖刀,轻巧地削掉一根长指甲,一吹,留下一道漂亮的弯弧。

  少年一见尖刀就绷直了身体,在看到他削掉自己的指甲后,才露出了放松而疑惑的神情。

  手脚的指甲很快就修净了。少年在空中抓握了一下,觉得十分轻松。

  青年单膝跪起,一把捞过他极长的发丝,从中割断。

  一道倏凉的刀风掠过,少年惊吓地摸了下脖子。

  “别怕。”他重复着,伸手把少年拉了起来。

  少年披着裹尸布,摇摇晃晃地站着,迷惘地望着四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来,学我,迈步。”青年再次说道,拉着少年踏出了第一步。

  到绿洲的时候,数十次的摔跌已经让两个人都浑身沙土。

  青年扑到那一湖清水边,一下化作兽形,咕嘟咕嘟地猛喝起来。

  少年似乎吃惊不小,但还是走了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子喝水。

  兽又一下子站了起来,化为青年,一抬脚将少年踢下湖去,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

  少年在沁凉的湖水里扑腾几下,本能地死死抓紧了青年的脖子。

  青年咳嗽着掰开他的手,牢牢地抓紧他的双臂,注视着他的眼睛。

  “不要怕。”他的脸色诚恳而和善,让人相信,“我是妖王谛听。”

  他松开了手臂,但少年似乎没有发觉,依然浮在水面。

  “你现在,或许还想不起人话的意义,也不知道怎么说,但就像婴孩学语一样,多听听就会了。”他像摸小动物一样抚了抚少年的头发,然后不顾他挣扎,从头到脚认真地清洗起来。

  洗完,他一松手,少年就飞窜出去,蹲在湖边一块岩石上,警惕地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自顾自揉搓着昨夜那一架留下的瘀青。

  “啊。”少年突然说。

  他摇头:“我不叫啊。”

  少年想了好一会,又叫:“喂。”

  “我也不叫喂。”他再次认真地介绍自己,“谛听。我叫谛听。听清楚了吗,谛、听。”

  “谛、听。”少年点点头,认真地学舌道,“谛听。”

  他牵过这裹着尸袋的少年,带着他走出了荒芜的沙漠,走进了城市,走进了人群。

  他们去了秦国。

  少年穿上了布衣,梳起了发髻,学会了进退揖让,学会了说话,而且特别喜欢说话,早晨一睁眼就开始问问题、找答案,没个安静的时候,像要补偿那些沉默无言的岁月。他还学会了歌诗,随时随地都能吟唱。

  在诸子百家学说上,他是妖王遇到过的最灵透的学生,对政治和经商有着天生的灵敏,学了《韩非》和《鬼谷》后就拖着他去齐国贩货,几日就成了颇有名气的商贾。

  但教会他自己洗澡洗衣服、煮菜喂饱自己,他用了整整三个月。少年在这些事情上出乎意料地笨拙,最初学走路时还经常把自己绊倒,看到他的剑后又吵着要学剑,但那摇晃的姿势实在让人悬心。他时时看护着少年不把自己弄伤,比照看顽皮的婴儿还要劳心费神。

  他曾经提出给他起个名字,说了一些关于明月、沙漠和绿洲的字眼,都被冷淡地否决。他翻出《诗》来,要跟他好好辩说辩说文字的美丽,少年却翻了个白眼,说他身为妖王,怎能这样毫无品味可言。

  饶是如此,在八月桂花开放,少年在院中摘桂花蘸蜜吃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起了一个名字:“桂生!我总算想出一个好名字了!”然后就被揍了。

  少年在被激怒时无规无矩,总是在欺师灭祖上做得很绝。

  三个月满的时候,他看着乌巾白衣端坐案前的少年文士,颇觉功德圆满。他告诉他,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名字。

  凤清仪。

  接过刻字的竹片,看着三个鸟虫篆字,少年微怔。

  他不禁得意,道:“天底下可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少年罕见地没有反对,随手把竹片丢进了袖里。

  他摆上十来个好菜,开心地看着少年吃了,然后认真地告诉他,他要去往楚国,就此告别了。

  少年静默片刻,抬起漆黑的眼睛,叫他:“谛听。”

  “在。”

  少年抱起琴来,淡然吩咐:“听琴。”

  琴曲是刚学会的,楚国屈原的《橘颂》。少年弹着手生,却有余音绕梁之味:“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青年眯起了眼睛。他并非不能再多留些时日,但少年天生不会投降。

  临行他转身,拍了拍少年的脸,想要说些什么。少年却退了一步,端正作揖:“将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并无二话。”

  伟大的妖王惆怅退去,当夜入楚,去了密林深处。

  和满臂刺青的越人在泥泞山林里跳跃吼唱,被毒蚊子叮得满身包的时候,他更加惆怅地想,应该带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仙小子来的,那样他就知道知道毒蚊子咬的包是怎样一种奇痒了。

  可惜他不在,也许正在某处热闹所在,吃着小酒,看着美人,清凉纱帐隔绝了所有的虫子。

  根据零星传来的消息,那个少年往来六国经商,短短数年就聚敛了巨额财富,可又忽然烟消火灭,无影无踪。

  做一个活得长久的妖怪,不多愁善感是起码的资质。很快他就把这件小事抛诸脑后。他一生被无数人帮助过,也帮助过无数人,他努力地记着自己所受的每一点恩惠,但施予别人的却经常忘记。

  外边一片战乱时,谛听放任妖族在外胡天胡地,自己在山林里逍遥了数百年,然后又被小辈拉入朝堂的浑水。

  “大王,大王,如今汉武为求长生不老,遣人四处寻访方士,正是我辈混吃混喝的好时候啊。”小妖拉住他的衣角,挤眉弄眼地说。

  “为了宫廷御宴,我就勉强一下吧。”可敬的妖王决心为孩儿们探路。

  他当然没有用兽形,那样的话他可能会被关在笼子里,当作麒麟之类的瑞兽献给帝王,被传看欣赏一下,然后扔给御园的内监喂草料。他选择化身为清俊的中年羽士,在宫娥引领下走进重重深宫,来到大汉国权力的中心。

  最动听的歌,最妖娆的舞,最美丽的女子,乃至最尊贵的帝王,都未能撼动这位羽士一丝。他脸上自始至终带着得体的微笑,衣袂长须无风自动,飘飘有神仙之风。

  直至有人正在汉武帝面前清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他和汉武帝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