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凤清仪再不发话。

  出于对他的安排的尊重,谛听再是关心忧切,也不敢开口坏了他的事情。

  毕竟,这原本是属于他的地方。

  妖王任由他们把自己关进了绝壁之下的断魂狱。那黑暗的牢房只有一个进风进雨的窗子。他到了第四天,才听见了新的动静。

  昆仑召集全山弟子,要看一场处决。

  凤清仪被铁索捆缚,悬在凌云峰铁松树下,半个人都在山巅寒雾里若隐若现,冷眼看来看他的所有人。

  谛听扒着铁窗看,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似乎干了千把年的眼睛下一刻就要流出点什么湿乎乎的东西。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个老母鸡,养出的鸡崽子自己还没稀罕够,就给人揪着小翅膀拎走了,风里雨里地摔打,待要稀罕的时候,鸡崽子翅膀已经长硬了,迎霜傲雪像个鹰似的,硬嘴壳子都能啄他个跟头。

  可他在心里,这还是当年那只嫩鸡崽子,更别说他永远是个嫩生生的少年模样。

  雷霆下击,铁索都有几处化作鲜红铁水。凤清仪闭目,任由雷霆鞭打身躯,衣衫破碎,□□的皮肤上都出现焦痕。

  混小子,居然没有运功相抗!谛听气得目眦欲裂,指节捏得格格作响。

  整整半天,凤清仪任劈任砍,没有丝毫反抗。他早把铁窗捏了个稀巴烂,想要跳出去把昆仑砸成平地,却又没动。

  他不敢。

  谛听几乎要放声大笑,他居然也有了“不敢”的这一天。

  因为这是凤清仪所求,他无论如何,不会干预。

  过午时。炽烈的阳光下,凤清仪缓缓睁开眼来。

  长老们已经开始发慌了。一眼看上去实在法力低微的小贼,如何能够抗这么久。

  凤清仪转过头来,一个个看过去,眸光如烈日。

  “我已自罚,现在,轮到你们了。”

  谛听在满目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中慢慢行走,最后弄到了一壶酒,就坐在桂花树下,满满地啜着酒,观赏起来。很多人的身体,横着飞过来,竖着飞过去,有时砸到了那树花,桂花就簌簌地落下,像一阵落雪。这香味那么熟悉。

  终于收拾完的时候,凤清仪缓缓从空中降下,像一片孤独的鹤羽。

  徒子徒孙跪伏在他脚下,纷纷恸哭请罪。

  谛听带着九天寒冰诀去往阴绿桃身边。凤清仪雷厉风行,惩戒,换人,改规矩,几天下来就让昆仑变了个样子。

  他坐在凌虚殿的主座上,冷眼望着下界:“高高在上,脱离泥土太久,就会忘了百姓的苦楚。从今以后,昆仑立下新规:所有新弟子,必先经过尘世历练,考验合格方许入门;所有师座、长老,不得养尊处优,每隔百年,必须封锁修为入世修行;玉仙峰发布任务榜,所有昆仑人,每年都须修满学分,否则逐出师门。”

  白须白袍的老者们跪了满地,称:“喏。”

  山上威风八面,凤清仪还是一屑不顾都下了山。他觉得,得去过去转过的地方看看,收拾一下首尾。自己一向是胡闹没作为的,总想着自己吃,自己玩,帮过的人也有限,比不得谛听这样救苦救难的圣人,但也不能留下祸害不是。

  他下山到蜀中,改进了水车犁耙,又带了几样种子,拿到华中种植。一路到显州的时候,阴绿桃追上了他,闹着说谛听杂务缠身,甚是无趣。他便又带上了这只小狐狸,只是不许她学谛听偷喊他“桂生”。每到夜里,小狐狸就捧着各处搜集的话本子,乖乖读给他听。

  凤清仪倚坐在窗台上,在浮沉的桂花香里闭着眼,闲闲地喝建盏里的茶汤。

  他知道路途还长,会不断邂逅新朋,重会旧友。

  他会不断地失去,也会不断地得到。

  但那又有何惧。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幸好,对这多情的世间,他永远都不会腻。

  “小桃,我想当个班主,开个戏班子。”他微笑着说,“叫摩合罗班,怎么样?”

第128章 明月辉(谢子文番外上)

  天降大雪。

  鹅毛大雪自天而降,轻柔地落在枝丫上、屋檐上、道路上。

  城外来了马队, 隐隐分为两群。在前的是一辆油壁车, 前后各有四人骑马随行,轻装简从, 行进甚快。在后的则明显是商队,除了两辆华丽马车外, 还有五辆运货马车,前前后后有三四十人,多是押送货物的练家子。

  “不以甲乙寅卯之岁,正月二月入东岳;

  不以丙丁巳午之岁, 四月五月入南岳;

  不以庚辛申酉之岁,七月八月入西岳;

  不以戊巳之岁, 四季之月入中岳;

  不以壬癸亥子之岁,十月十一月入北岳……”

  张清灵披着火红的锦面狐裘,端坐油壁车中,神色肃然,口中念念。她揭起车帘, 遥望远处那座山, 道:“此时入山, 犯尽忌讳,也只能勉力为之。若还是……便是天不顾念我了。”

  一丝寒风窜入车帘, 她怀中的小娃娃突然咳嗽起来。她放下车帘, 轻拍孩儿的后背,吻了吻他红扑扑的小脸。

  保母稻娘焦急劝道:“娘子, 还是赶紧给小公子熬一碗汤药吃。他都冻得咳嗽了。”

  张清灵把孩子递给稻娘,叹道:“父亲重病,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最后一面,哪耽搁得起?钱大官人他们送货也是星夜兼程。一会不拘什么汤水,讨碗热的给小十一吃了,先对付过去。”

  稻娘答应一声,又露出一丝笑容:“还好有钱广源的商队同路,又都是赶路的,能护送娘子到宜兴。否则这山高路远的,纵然带上李三、赵四他们十几个,郎主如何肯放了娘子去?”

  张清灵轻叹一声。

  行到城中,街上却被骚动的人群堵住了。李三下马查看,人群的核心是一个倒地的妇人,脑袋磕在一块石头上,发髻下渗出一片鲜血。一个小童拖着她的手哇哇大哭,不时对围过来的人哭喊道:“救我妈妈!求你了,救我妈妈!”

  已经有人叫来了附近医馆的大夫,大夫来按了按脉,又掰开妇人眼皮看了看,摇了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突然,小童看到了人群里一个人,猛地扑了上去,抱住他的腿喊道:“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妈妈吧!求求你!”

  被他抱住的人背后看去也只是一个年仅八九岁的孩子,却已经用一根铁簪子束起了发髻。天寒地冻的,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黄葛衣,脚上连草鞋都没有。

  “松手。”黄衣孩子道。

  “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小童凄厉地哭喊着,“我妈妈要死了!我妈妈要死了!”

  “连大夫都说不行了,你抓着他有什么用呢?”旁边的老者劝道,“松手吧。”

  小童满脸眼泪鼻涕,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地攥着他的黄葛衣。黄衣孩子掰他的手,向后退去。眼看要抓不住了,小童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忽地晕厥过去。他身后两个老者连忙扶住他,用力掐按孩子的人中。

  李三看了个究竟,正要转身回报,却见张清灵已经下车,到了他身后。

  张清灵掀开遮面的幂离,蹙眉轻问:“咱们带的药酒可用得上?”

  李三低声回道:“大夫说,已不中用了……娘子,要不咱们助这童儿几个银钱,让他安葬母亲?”

  正说着,钱广源已不耐烦了。他从后面的华丽马车上下来,嘴里吆喝两声,让堵在街口的这些人让路。

  张清灵迎上前去,道:“钱大官人,这里怕是出了人命,便稍待片刻罢。”

  钱广源皱眉:“我的货可耽误不起,去晚了就赶不上卖价最高的时候了。”

  此时小童已经悠悠醒转,围拢的人们见那跌伤的妇人即将断气,也没什么忙可帮的,都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街坊,商量着凑钱买苇席和纸钱来。这时,那个八九岁的黄衣孩子,像是下了莫大决心,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按在妇人染血的头上。

  小童一下子坐直了,呆滞的眼神有了活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黄衣孩子很快捂住了额头,指缝间现出了殷红的颜色。他飞快地撤了按在妇人头上的手,捂着自己的额头快步跑走。

  “哥哥!”小童追着他背影喊了一声,又急忙去看妇人,“妈妈!”

  妇人竟然已经睁开了眼睛,扶着地面就要起身。

  张清灵从腰间取下酒囊,把酒倒在帕子上,上前擦拭她的伤处。可鲜血拭去,妇人的头皮居然完好无损,甚至连青肿都没有。此时还围着的几个人忙凑过脑袋来,啧啧称奇:“怎么不流血了?”“这是好了?”小童欢喜得又大哭起来。

  张清灵眸光电转,瞥见雪地上落了几点新鲜的血迹,暗道“不好”,连忙起身追去。她追过两个转角,便是荒院边的一丛修竹。那黄衣孩子正隐在竹后,跪在地上,双手捂住额头,鲜血一滴滴地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好孩子。”她喊了一声。

  黄衣孩子倏然抬头,冷冷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磕坏了,快过来包扎一下。”张清灵招手叫他,眸中的焦急和关切不似作伪。

  他犹豫了一下,起身站直了,没有跑开。

  见他不答,张清灵一步上前,双手握住孩子按着额头的小手,轻轻掰开。

  孩子的额头上赫然是一个大洞,拉开了一道口子,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怎么伤成这样!”她大惊失色,连忙又用烈酒浸了块帕子,替他按住。不待他反应过来,她单手一抄将他抱起,便飞奔而去。

  孩子似有些羞涩不安,但到底没有挣扎,由着她抱自己进了马车。李三、赵四他们几个看见情况,连忙把马车停到僻静处,分头去烧水、找净布、找伤药。稻娘抱着小娃娃,和储老大一起去和钱大官人说。

  张清灵小心替他擦拭伤口,又拿出一套针具。

  “不用!”他挡开了女子的手,“不碍事,它自己会好的!”

  “你这孩子!”张清灵以为他是害怕治疗太贵,忙道:“我不收你的银钱!这窟窿怎能放着不管呢,这么多血!”

  他一手拿帕子捂着血,一手握住她拿针那只手的手腕,不让她靠近。

  张清灵无奈:“好,好,不用针。可不管怎样,总要敷药吧?我可跟你说好了,不缝合,伤口容易烂,还会破相。”

  “好。”他很坚决地说。

  女人没有与他争执,看了他一眼,手脚麻利地给他敷药、缠裹,收尾时用布条打了个利落的结。

  “多谢娘子,我已经好了。”他说着,就要站起,却被她一只手轻轻按住肩头。

  她从赵四手里接过他刚买来的羊皮袄、布袜和棉鞋,递到他手里:“冻坏了会生病的,穿上吧。”

  孩子怔住了,翻看片刻,抬头问:“给我的?”

  她微微一笑。

  看着他不太习惯地穿上袜子和棉鞋,又把羊皮袄披在肩头,张清灵晃晃手中纤细的毛笔道:“我经手的病人,都要记录的。”

  孩子抿紧了嘴唇。

  她放下笔,微笑问道:“连名字也不能告诉我吗?”

  他终于憋出了一句:“我叫谢子文。”说完,他就飞快地跳下了车,回头喊了声“谢谢”,转身跑了。

  听到稻娘说“有个孩子撞伤了头,娘子出手救治,请暂缓片刻”,钱广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刚才那小孩?怎么伤的?”

  稻娘道:“兴许是跑得急,跌伤了。”

  “也太过巧合了。那妇人刚刚摔出血来,那小孩又摔了。”钱广源捻了捻颌下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