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身穿黄葛衣,头上别一根铁簪子,嘴里塞了一团破布,正是之前遇见过的奇怪男孩儿!

  一护卫邀功道:“兄弟几个好容易才抓住的,腿脚都冻伤了。”

  钱广源安抚两句“有赏”,便问曹暄:“这精怪果然能治好我家大郎的半身不遂?”

  曹暄道:“之前大官人也看到了,他能把那妇人额头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天功夫就好了。张娘子受伤时,您也是看到的,他戴了那储老大的帽子,就是为了掩盖自己出的血。后来我去林中看过,尽是斑斑血迹。他定是把张娘子的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钱广源面露喜色:“我儿可有救了!我钱某人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自幼聪明伶俐,只可惜十岁那年跌了个半身不遂。唉,今年都二十了,连说亲都难。”

  曹暄笑道:“有这宝物,要治好小公子的症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钱广源捻须,笑得更欢喜了。

  孩子抬头扫了他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这时两个护卫向松后走来,要去解手。张清灵和储老大连忙隐蔽,躲得更远了些。

  却听得这两个护卫轻声笑谈:“大官人捉了这样的宝贝,恐怕金山银山享用不尽了。”“不是说要放回去?”“你傻呀,就大官人那德行,他舍得放?恐怕还要传给儿子、孙子呢。”“回头得找他多要赏钱!”

  张清灵攥紧了冻得发麻的手。

  却见钱广源又抓过一个缩手缩脚的护卫来,唰地在他手上割了一道口子,抓着孩子的手就往流血处按,竟是立逼着孩子“显示神迹”,置换伤口。

  张清灵是个母亲,此时她全身热血都冲到了头顶,牙齿咬得咯咯响。

  储老大连忙伸手拦她。张清灵却突然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先下去,若事情不妙,搬救兵来!”

  说毕,张清灵突然跳下松树,现身人前。钱广源吓得坐倒在地,曹暄忙拿布把那孩子遮住。

  张清灵咄咄逼问道:“钱大官人,荒山野岭,挟持孩童,是要做什么?”

  钱广源经过了初始的慌乱之后,呵呵笑了:“张娘子,少管闲事。这孩童可不是人,我不过是想借他的能耐医治我家大郎。张娘子还请退远些,免得这东西暴起伤人。”

  张清灵蹙眉,将桃木剑一扬,道:“这孩子对我有恩,本当回报。钱大官人若执意如此,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语未了,钱广源身边的六个护卫都唰地拔出剑来!

  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张清灵肃然问:“钱大官人,你真不放他?”

  钱广源的眼睛因为恼怒泛起了薄红:“我家大郎躺在床上十年了!我是个父亲,为了他,我做什么都是该的!你这妇人该去哪去哪,莫管我钱家闲事!”

  张清灵的眼睛却泛起湿意:“你也是个父亲!看见这小小孩童,又怎么忍心下手?何况我们未曾看见他作恶,还两次看见他助人。这么小的孩子,你还把他绑成这样!你有没有问过他,你家大郎他能不能治,对他自己会有什么影响,还能不能恢复?”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嗤笑。

  男孩坐在那,冷冷道:“没有,他都没问过。半身不遂,陈年旧伤,我不会治。捉了我去,一点用都没有。”

  钱广源惊慌莫名。他奔过去揪住男孩的衣襟,摇他,癫狂地说:“不,怎么会没用?你不是能把别人的伤转移给自己吗?”

  男孩道:“我并非精怪,只是山中修行之人,学了些小小术法。刚受的碰伤、擦伤、刀伤,还能碰个运气。陈年旧伤,恕我无能为力。”

  钱广源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红色:“不,我不信,我不信!”他的喉咙里爆发一声怒吼,大叫:“给我拿下!”

  护卫们将张清灵团团围住,发一声吼,都扑了上来。稍远处伙计们听到动静,也都围了过来,团团几十人。张清灵手里只有一柄桃木剑,原本只是用来对付山中妖物的,何曾想用来对付人?她把剑一收,赤手空拳来和他们厮斗,没几下就被摁住了。

  储老大长叹一声,足尖在松树上一点,就赶回去叫人了。

  张清灵看到储老大离开的身影,心头松了一口气,忽然双臂一振,将按住她的两个人振开。紧接着,她的桃木剑在雪地上连点三下,身形移动。这是山中行路的小小术法。那几个护卫也没拔剑,伸手就来抓她,却扑了个空,砰地撞到了一起。张清灵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男孩身侧,用小刀去割他手腕的绳子。这绳子是浸过油的藤索,分外结实,很难割断。她正使劲割着,钱广源扑了过来,按着她滚了两圈。

  她勃然大怒,扬手打了他一耳光,一把推开。

  又有两个护卫扑上来,这回手里拿了刀剑,呼呼带风。

  男孩却忽然带着满身的绳索跳了起来,冲到张清灵面前。

  张清灵大惊失色,他却举起双手,用藤索一挡朴刀,藤索被砍进了一半。张清灵连忙一脚将那个护卫踢开。

  就在她踢开护卫的时候,男孩又举起双手,迎向另一个的剑刃。咔的一下,藤索应声而断。护卫一愣神,又被张清灵飞脚踢开。

  张清灵一把抓住男孩的衣袖,向人稀少处飞奔,不断把扑上来拦路的人打开。

  男孩一边跑,一边解身上的绳子。待绳子解完,他一身轻松,反手抓住张清灵的胳膊,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张清灵惊讶地看着离地一尺的双脚,白雪、乱草倏倏从她鞋底下掠过。

  是真的,飞起来了呀。虽然只是离地一尺而已。

  追赶着他们的几十号人也惊得叫喊起来:“妖、妖怪!妖怪!”

  叫归叫,他们脚下反而加快了速度。跑最前头的,棒子都快扫到张清灵的裙角了。

  就在他们即将掠进林子的时候,林子里突然传来女孩叫声:“姓钱的,我们把你家丢的人送来了——”

  这一句清脆婉转,金声玉振,比大寺院的钟磬还要好听。

  张清灵从来没听过这么动听响亮的女声,抬头看去,不由失神片刻。

  这不就是那晚在桥上出现的绝色少女吗?

  此刻她将双袖扎束在臂上,露出皓腕上一对金环,褪去了那晚如梦似幻的空灵,鲜妍得像一朵烈日下的姚黄牡丹。离她不远还有一个白衣白帽的清秀小童,手里提了两条银光闪闪的白鱼,同样光着脚。两个人牵着中间一个男子的手,正快速奔来,快得林间雪尘扬起。

  后头追赶的人已经认出了那个男子的身份,惊叫道:“侯老六,你没死!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他正是那个在山间迷失的伙计。

  伙计见他们一群人拿着棍子追赶张清灵,又是惊吓又是迷惑,只张着手叫:“别打,别打!我回来了!”

  护卫们暂时住了脚。男孩拉着张清灵,哧溜一下闪到少女身后,道:“春琼泉,交给你了!”

  走失的伙计上前几步,回到他们中间,慨叹道:“我一回头就找不到你们了,在山里又冷又饿,差点冻死。多亏了两位小神仙,不然老六我今趟真要把老命赔这里。”他看到钱广源,又喊:“东家,我可回来了!”

  钱广源就愣了一愣。

  侯老六依然十分激动,突然就跪倒在雪地里,给这黄衫少女和白衣小童砰砰磕头。

  黄衫少女轻轻闪到一边,却笑眯眯地向钱广源伸出一只手:“钱大官人,我们救了你的伙计,你该给赏钱呀。”

  说时迟,那时快,男孩把张清灵一牵,两个人又飞窜了出去。

  有眼尖的护卫看到了,叫嚷一声,反应过来的几个护卫拿起棍棒又要追赶,那黄衫少女一笑:“没给我们赏钱,谁都不能走!”她双掌一合,林中风声飒然,残叶飞来如刀割一般。

  在她、白衣小童和钱广源的护卫之间,浮现出一堵金光流溢的虚空高墙。

  一个护卫胆大,埋头就冲,觉得毫无阻滞,却迎头撞见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一抬头,钱广源啪地给他一个耳光:“你往哪儿撞!”

  其他护卫都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他刚才一冲进墙里就没了影子,眨眼间又突然出现,被墙吐出来,反朝他们冲过来了。原来这道结界的作用就是逆转方向。这样一来,只要少女挡在这,他们就无论如何闯不过去了。

  男孩牵着张清灵,刚跑出一段,就回头用铁簪子画了几下,走了两步,又画两下。张清灵看得半懂不懂,但也明白他是划下结界,或是丢下掩蔽的符咒。这样钱广源等人要找过来就难了。

  “他们会不会有事?回头能找到我们吗?”张清灵忍不住问。

  男孩扬起脸,浅淡地笑了一下:“放心,他们一会就来。”

  张清灵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林间阳光泻下,照着他苍白的容光,真是花树堆雪一般。她不由心中叹息,这孩子好看得很,却不知怎的性子这样清冷。难道山中精魅原本都是如此性情?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娘子!娘子!”积了厚雪的灌木丛后现身的,竟是抱着小十一的稻娘。她都急出眼泪来了,些许泪痕结成冰,还挂在脸上。小十一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吃着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突然看到张清灵,便呀呀叫唤起来:“妈妈,妈妈!”

  张清灵又是心痛,又是欢喜,急奔过去,开口却先问稻娘:“稻娘,你怎么来了?受伤了不曾?”

  稻娘忙说:“娘子你是知道的,奴婢会些粗浅功夫,放心不下你,便缀在你和储大哥后头来了。后来远处瞅着储大哥奔了回去,料得你出了事,就想上前看个究竟……”她的眼光落到怀中幼儿嫩嫩的小脸上,解释道:“小公子也不放心你,硬要跟来,若是不带他,他便不放我出来。”说到这里,小十一还重重点了下头:“嗯,要妈妈。”

  张清灵摸着他的头,心软酥成一片。

  “娘子,是我的错。我想着快去快回,也不是不行,就……”

  张清灵拦住她话头,道:“人没事就好。”然后,她正色问这男孩:“谢公子,能否劳烦你把我们送回去?”

  男孩眨了眨眼睛,道:“叫我谢子文就好。依我看,你们走的那条路还不是最近的。你写封信,让你的人别乱走,就到山脚那棵老松树下等着。我带你们走另一条路,明日卯时一刻,就到那了。”

  张清灵喜动颜色:“这么快?当真明日卯时就到山脚?”

  谢子文道:“当然,还不用赶路,能饱饱歇一宿呢。”

  “怎么走?”

  谢子文似笑非笑,看着她吐出两个字:“金遁。”

  张清灵惊诧莫名。等谢子文将她和稻娘引到一个山洞里,她就更奇怪了。

  “嗤。”黑黑的山洞里忽然腾起火焰,照亮了绝色容颜。

  张清灵再次见到这举着火把的黄衫少女,笑道:“原来你们已经脱身了,方才多谢相救。”

  另一个白衣小童挥挥手中的鱼道:“不用谢我们,要谢,就谢子文吧。”说着他噗嗤笑了,自觉说了个有趣的笑话。

  谢子文的脸上似乎红了红,叫道:“春琼泉,束少年,就等你们开路呢!”

  小童笑道:“不急,不急,还有一个。”

  说话间,山洞深处传来一声虎吼,突然跳出一只斑斓大虎来。张清灵和稻娘都吓得脸上变色。

  春琼泉招手道:“雷声急,你又吓唬人!”那虎就温顺地钻到她手底下,用大脑袋蹭了蹭它。

  稻娘看得真切,这真真是一只大老虎,只是脖子上一圈毛是绿的,十分稀罕。跟着张清灵这几年,她已经学会了对种种奇怪事情漠然以对,但这两天见到的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知道眼前的少年男女都不是人,却一句话也不敢挑破,只是抱着小娃娃,紧紧地跟着张清灵。

  张清灵刚才绷紧的身体却松弛下来,出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看着他们。

  谢子文便挨个介绍道:“她是春琼泉,万年金苗之精。”少女微笑点头。

  “他叫束少年,万年金银之精。”白帽小童也嘻嘻地笑。

  “它是雷声急,万岁铜矿之精。”老虎伸出一只软绒绒的脚爪来,和张清灵握了握。

  “我说的金遁,就是走金、银、铜的矿脉。有他们在,金、银、铜的矿脉对我们来说都是通路,都可以行走。”谢子文认真解释道,“这条路到山下,我们一闪就到。你们是凡人,就费事了,但有春琼泉开路,只要走两个时辰。”

  “那岂不是今天就能下山?”张清灵眼睛一亮。

  谢子文摇头:“不用着急,山下有土地的封禁,叫作玄门。就算此时走到了,山下玄门交卯时才开。”

  商议定了,张清灵便用怀中字纸写了信。谢子文折成一只纸鹤,它扑棱两下,便朝储老大的方向飞去了。

  春琼泉举着火把,带着众人向山洞深处走去,很快就走到了底。她伸出一双素手,在光滑的山壁上比划了一扇门,然后推去,里面的金光一下子扑面而来,映得整个山洞都浮动着金色。

  张清灵走到门口,就愣住了。稻娘不禁脱口而出:“金子!”

  真是满眼满眼的金子,便是皇宫国库,也未必有这样绚烂的金色。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黄金原野,原野上每一根纤草都是黄金质地,摇摇曳曳,相互碰撞时叮叮咚咚,像漫天浮泛着风铃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