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这马……我的马怎么了?”大宛马子言已经养了五六年了,感情深厚,这时一看它的样子,顿觉心痛,眼角余光扫到几个小厮纷纷后退的畏缩样子,她只觉得恼火,想也不想的迈步而入,要看看爱马的伤情。

结果一进院子,她倒是立刻明白了小厮们为什么不敢进来。那匹优哉游哉的白马仿佛领地被侵占了一般,立刻停止了咀嚼,警惕的大眼睛瞪向她,一匹马而已,居然流露出你再靠近,它就要教训你的神情。

“真是什么主人养什么马?”子言倒被气乐了,不过二皇子在她知道身份后,已然不能暴揍回来,但是一匹马嘛?想到这里,她脚下一转,也不理小厮们在门口的呼叫和跺脚,直直的想着白马的所在走了过去,并在它有所反应的瞬间提身一纵,揪住它长长的鬃毛,骑了上去。

白马瞬间暴怒,长嘶的同时人立而起,这还是子言第一次骑没有鞍韂的马,一时只觉得无处着力,整个人顺着马的背部向下滑去,幸好她身手灵活,反应也快,牢牢揪住马鬃的同时,单臂前伸,用力抱住了白马的脖颈。

一击不中,白马又反复了几次人立之后,忽然头一低,后退高抬,子言正全力搂着白马的脖颈防止下滑,冷不防这一下,身子前倾,失了重心居然几乎从马头上折下去。二皇子带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正是这么个情形,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被吓得不轻,连忙冲过去,高声安抚爱马。

白马甚有灵性,纵然暴怒中,见到主人后,也很快平静下来。不过子言还是不太记得她是怎么从白马背上下来的,头晕眼花过后,倒是听到二皇子身边那个曾经呵斥过她的护卫冷言冷语的说,“堂堂相府的千金,不走寻常路也就罢了,怎么不守礼仪到连匹马也不放过?”

“说到不守礼仪,我自问比不过阁下,你主子还没开口,你就处处抢先发话,眼里心里,还有尊卑上下吗?”子言深深吸了口气,稳稳心神,才看向二皇子,这才发现他的手仍旧稳稳的扶着她的胳膊,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还有你,你的马这么凶悍,就该早早说出来,也好让人另外安排地方饲养,你看它,把我的马都弄伤了!”先发制人,子言素来知道,爱马的人都不喜欢别人随便乱骑自己的坐骑,何况她又存了些泄愤的心思,很是揪掉了白马的几根鬃毛,纵然开始是有理的,但如果闹到太君那里,也难免遭到训斥,于是挣开二皇子的手之后,她恶声恶气的说,“我也就是想教训教训它而已!没想到它性子这么野,居然不服管教!”

“原是我忘了叮嘱他们,”静待她发完脾气,二皇子才点点头说,“伤到了姑娘的坐骑,都是我的不是。”一边又吩咐身边的护卫,“去看看萧姑娘的坐骑,伤得如何了?”

大宛马性子温顺,瞧出靠近它的人并无恶意,也就没有躲闪叫唤,那护卫似乎甚为熟悉马的习性,过去查看了半晌,回道,“被踢伤了骨头,性命无碍,只是以后速度怕是要受些影响。”

子言不想爱马竟真的伤得如此严重,一时再说不出话,只是怔怔的过去,好一会才对马房的小厮们说,“还愣着干什么,去找人给它治伤呀!”

贵客的马偏偏伤了他们最惹不起的三小姐的坐骑,几个小厮都在头皮发麻中,一听这话如蒙大赦,抢着转身去请兽医,倒有三个人撞在了一处,摔成一团。二皇子身边的护卫们瞧着有趣,不免低笑,只是才笑出声,二皇子冷冷的视线便扫了过来,他们连忙一个个绷住脸皮,低下头去。

“既然姑娘的坐骑因我的坐骑而受伤,不如,我再去寻一匹好马,赔给姑娘吧?”二皇子略一思索,想到了解决办法。

“我自然知道你无所不能,这时必然想着,一匹马而已,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骏马神驹,你随随便便找来的,也比我这匹马要好上几倍,”子言并不看他,从昨夜开始弥漫在心头的悲凉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般,她一口气的说下去,“可是这世上,不是金银和权势就能解决一切的,你纵然能找到比它好十倍二十倍的马又怎么样呢?这世上任何一匹马都不再是它,它们都没有那些经历和记忆,没有陪着我长大,哈……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到这里,她已经再说不下去,转身就冲出了院子,只留下一院子静默的和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男人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谁之心(五)

清早的洛北城,炊烟渺渺,却处处透着一种静谧,子言埋头走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醉仙楼前,不过这个时辰的醉仙楼和整条街上的其他铺子一样,都是大门紧闭,她停了会,终于意兴阑珊的走开。

幸好沿着街再走一阵,临近城门的地方渐渐多了人声,早起来卖菜、卖柴的农夫正推着车、担着担子晃悠悠的排队等候入城,而商旅和行人也在陆陆续续的出城去。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喜欢骑马出城,然后让它没有目地的跑一会。”城门口几步之外,一匹白得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白马正悠闲的甩着尾巴,时不时的啃上几口青草,除了那副鞍韂,这马看着真是眼熟极了,子言微愣的时候,二皇子已经自顾自的走到她的身边,“雪聪也是陪了我很多年的伙伴,今天它既然闯了祸,不若这样,让他充当一天你的坐骑,当是赔罪,它脚程不错,可以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你叫人跟着我?”子言侧过脸看了他一回,心里微微恼火,不过更大的火气刚刚都发泄过了,所以很快的,她又忍不住去看雪聪,心里也是赞叹,这匹马性子虽然和主人一样不讨人喜欢,但真是一匹好马,比起欧海平那匹乌云盖雪,恐怕也是要强出许多。

“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如果不叫人跟着你,任你这么跑出去,出了事怎么办?”二皇子并不否认。

“这里是洛北城,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能出什么事?”子言好气也好笑,“放心,只要不碰上和你有关的人和事,我在洛北城,绝对不会出事。”

“好吧!我知道了,你很是小气记仇,”二皇子耸耸肩,并不与她争辩,而是拍拍手,雪聪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立刻踢踢踏踏的小跑了过来,十分亲昵的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真的让我骑它?”子言看着雪聪这样,倒真有了几分心痒,只是手刚伸出,雪聪立刻躲到了一旁,还不客气的冲着她打了个响鼻。

“没事!”二皇子安抚着雪聪,也不知这两个字到底是在对谁说,不过雪聪确实安静下来,子言靠近,也没有再躲闪或反抗。

“你这么有诚意,那我就不客气了!”见二皇子点头示意,子言握住缰绳,便飞身上马,然后一抖缰绳,雪聪小跑起来,直跑出十几丈远,她才在马上回身得意的笑道,“你可别后悔,我决定一会到了没人的地方,就宰了它吃肉。”说罢,她微微俯身,只想催着雪聪快跑。

不想,雪聪只往前又冲出去几步远,便猛的人立而起,继而又在原地毫无规律的乱蹦乱跳,竟是一心想把子言甩下身去。

有了鞍韂,子言倒不似方才一般的慌张狼狈,可她也不曾骑过烈马,片刻就被颠得头晕眼花,只能大喊,“你的马疯了,快让它停下来!”

“那你还要不要宰了它吃肉?”二皇子不紧不慢的走过来,笑问。

“不吃不吃,我就是吓你的,谁要吃马肉,又粗又难吃!”子言被雪聪骤然的疾跑、骤停加跳跃折腾得手软,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了,只能尖叫着催促二皇子,“快让它停下!”

见折腾得差不多了,二皇子才呼啸了一声,雪聪应声放缓了动作,然后徐徐的停了下来。

“我算想明白了,我们一定是八字不合,自从遇上你,我就没遇见过一件好事!就连你的马,都专门欺负我。”子言趴在马背上喘着粗气,雪聪一停下来,她就恨不能跳下马去,可是刚才为了不被甩下来,她用力过猛,加上早起心情不好,早饭也没用,这时是真没有力气了,何况刚刚为了不摔下来,她一只脚还卡在了镫子上,如果仓促下来,恐怕要摔得很难看。

“这也未必!”二皇子笑得倒是很开怀,小心的把子言的脚从镫子上解救下来后,竟翻身也坐在了雪聪的背上。

“你干什么?”子言大窘,她是从小和男孩一处玩耍,洛北城也是民风粗犷,女子并不十分避忌男子,可她也从没和一个男人距离这样近过,近到呼吸间,闻到的都是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雪聪的性子,是轻易不服人的,”二皇子说,“如果我不在,它是不会带着你御风而行的。”

“我也没有那么想骑您这匹高贵的马,我要下去。”子言尴尬而恼怒,抬掌就去推二皇子的胳膊,不想却被他轻巧的闪过,她心里微微惊讶,侧肘后撞,手肘却被他牢牢握住,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轻敌了,可是再想出招时,雪聪却是一声长鸣,四蹄骤然发力,窜了出去。

子言不受控制的撞在二皇子身上,雪聪的速度惊人,稳住后,她只得狼狈的去抓缰绳,却又恼恨这一刻的本能反应,倒是二皇子低笑出声,在她耳边说,“你可以闭上眼睛,听听风的声音!”

风的声音还不是呼呼呼,有什么好听?子言不以为然,不过雪聪越发跑得快时,迎面而来的风也变得犀利起来,她的脸颊生疼,两眼发干,最后不得不眯起眼睛。

再看不到前方的路时,她忽然觉得风的声音在这一刻格外清晰起来,呼呼中带着一种呜呜咽咽,细听却又消失无踪。而她的两袖这时也被风吹得鼓了起来,那种风从指尖滑过的感觉,那种人在风中起起伏伏的感觉,都是那样的新奇而舒服,有一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呆在马背上,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正在御风飞翔。

“喜欢吗?”不知跑了多久,二皇子收拢缰绳,雪聪终于放缓了步子,子言觉得两颊都被风吹得木然了,可是身体却还眷恋着御风的感觉,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喜欢的话,下次我们跑得远一点,”也不等她回答,二皇子已然做了结论,继而翻身下马。

她正独自骑在雪聪身上,这个认知让子言瞬间清醒,她忙不迭的要从马背上跳下来,却不想二皇子并未走开,而是在身侧正要扶她一把,于是她的动作,倒变成了她自马背上,亟不可待的直接跳入了他的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那天之后,子言一连几天都是乖乖呆在家中,上午跟着师傅练功读书,下午就在屋里独自发呆。

她觉得自己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只是这病的病因似乎在心底,无论吃多苦的药都不管用。

她常常会不知不觉想起二皇子,她明明只认识他没有几天,她明明遇到他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很糟糕,可她还是会时不时的想到他。

想到在那一片野草丛生的宫殿中,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前行;想到他捉弄她,看着她在雪聪身上被颠得头晕眼花时的笑容;想到马背上,他的手臂虚虚的环着她时,他对她说下次再跑远一点时,她慌乱的心跳……

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心境,与想到慕定南时,她无法克制的甜蜜与痛苦不同,想到二皇子的时候,她更多的是为自己做了傻事而忍不住觉得沮丧,却又在沮丧之余,为自己的傻气而发笑。

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能觉得,或许慕定南是对的,二皇子于她,实在太过遥远而危险,这样的人,原该离得远一点才是安全的。

日子便这样一日复一日的走过,不出门,就见不到她不想见到的人,见不到,就渐渐不会更多的想起,十来天之后,子言觉得自己已经一切如常,才兴高采烈的带着小竹和六福直奔醉仙楼而去。

不知为什么,日日在这里说书的先生今日却不在,子言进去的时候,一楼只有两三桌客人吃饭闲聊,倒是二楼,有琵琶声阵阵,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和着琵琶的曲子吟唱,唱得也不知是哪里的曲调,倒是软软糯糯,缠绵悱恻。

她循着声音到了她常坐的雅间门口,六福推门,就见欧海平一手正捧着一杯茶,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微闭摇头晃脑,显然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动静一眼瞧见她进来,居然招呼也不打,直接把杯子一撂,阴沉着脸抬腿就要走人。

“你哪根筋不对,还是我欠你钱没还?”子言皱眉,没好气的说,“干什么一见我就撂脸子走人?”

缠绵的琵琶声和歌声同时停住,弹曲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视线在有些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之间匆匆划过,就深深的低下头,抱着琵琶显得不知所措。

“我好得很,就是不想见到一些我不愿意见到的人!”欧海平冷哼一声,倒是往门口瞅了瞅,“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那位贵客呢?”

子言没想到欧海平还记得上次的事,想着他走之后,她还担心他得罪了二皇子,很是替他掩饰了一回,没想到这家伙不领情也就算了,居然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摆出这么一副尖酸的语气,脸色也不免难看起来,“他是他,我是我,我怎么就不能一个人来?”

“也是,就你这大小姐脾气,又有几个人能受得了,”欧海平不无嘲讽的说,“比起你那些姐姐妹妹的,你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继续唱,他不听了,本姑娘还想听呢,”子言并没有马上发作,而是往桌前一坐,顺手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然后才冷眼看向欧海平,“你被疯狗咬了吧?有病就早点去看大夫吃药,别在这里乱吠。”

“你敢做,就别怕别人说!”欧海平把手往那歌女身上一指,“你,先出去!”

“我做了什么怕你说了,你倒说说看?”那日城外共乘一骑,上下马的时候情形都很混乱,虽然都发生在人流并不多的官道上,但子言也说不准有没有人被看了去,只是好容易才忘了的事情,这时又被欧海平勾了起来,她却真正有些恼怒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我才懒得说!”欧海平冷笑连连,“我也知道你如今攀上高枝了,招惹不起你,我躲开还不行吗?”

“我看你今天一味的胡说八道纯粹是在找揍,”桌上的茶盅子被子言丢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欧海平只觉得眼前一花,领口已经被子言揪住,论斗鸡走狗,他是行家里手,但论到拳脚上的真功夫,别说不是慕定南的对手,就是子言,三五个他加在一起,也是不中用的。眼看她的拳头到了,他下意识的就把眼一闭,心里反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或许子言刚才那句话说对了,他就是在找揍,很多事情的发生发展都是他所无力阻止的,那么痛快的挨一顿揍,是不是能让人心里痛快一点点。

“大中午的,这里怎的这般热闹!”子言挥起拳头的时候,心里就有几分后悔,从小到大,和欧海平打打闹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全是她揍他,但多半是玩笑,红了脸的,这还是第一次,如果这一拳打上去,以后将是什么光景,她忽然有些害怕去想了。幸而,这一拳她不必真的落下,因为那歌女匆忙跑出去之后,雅间的门再度被人推开,有人含笑说了这么一句,便走过来,轻轻握着她挥起的手腕,示意她后退放手。

“我的事不用你假好心!”被揪紧的领口嗖的一松,欧海平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只是睁眼却看见二皇子握住子言的手,顿时气又不打一处来,直接过去伸手便想将他们分开。不过子言动作要更快,几乎在他伸手的同时,已经猛的一抖手腕,拉开了与二皇子之间的距离。

“你怎么在这儿?”乍见二皇子,子言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转回身又坐到椅子上,才问了一句。

“不是你说的,洛北城里最好的酒楼还是这里。吃饭时间,我来不是很正常?”二皇子也不以为杵,视线自子言身上又转而移到欧海平这里,“已经是第二次遇到了,不如一起吃饭?”

欧海平也在审视的打量着二皇子,洛北城的大世家,都是有从龙之功的,欧家也不例外,不过相较于慕家和萧家都有女入宫,欧家因着这两代近支都没有女孩,反而与皇室走得并不近,欧海平也并不认识宫中的诸位皇子。只是那天他气冲冲的跑去找慕定南,说了他看到的情形后,慕定南却有罕有的沉思起来,好一会才叮嘱他,说让他不要多管闲事,与子言在一起的男子,如果他没有猜错,必然是奉命来修葺行宫的二皇子。

子言的事情怎么能是闲事?他一直不大明白,在慕定南眼里心里,从小到大,萧子言的任何事从来都不是闲事的,这一次,慕定南为什么要这么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很多事,不由我们自己来决定。”当时慕定南脸上的神情,这些天总在他的脑子里反复重现,有苦涩,有失落,有自嘲,或许,还有悲伤,“总之,这件事你别去搀和。”慕定南最后这样说。

子言以为,以欧海平的脾气,这回必然会再次拂袖而去,不想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却忽然笑了,“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草民自然只能是从命了!”

“这里不是京城,我叫李瑾奕,欧兄称呼我的名字就好。”二皇子到了洛北城也将近一个月了,虽然各个世家多是女子当家,但这风声也早就传了出去,再掩饰身份无益,他也就坦然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