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她都是个敢想敢做的人,从来都以那么一副无所畏惧的面目示人,这是头一次,西陵越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万念俱灰的死气。

那种气息,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有的,那是一种历经沧桑,看透了人情冷暖之后的冷漠。

对别人,也——

对她自己。

于是,有了那么一瞬间,西陵越突然就会觉得,她已经不在他的世界里了。

那种明明是在视线之内,却又错离在世界之外的感觉,甚至让他由心而发,生出了一种莫名恐惧的情绪来。

双方对峙。

前面京兆府衙门的方向已经远远的传来高低起伏的嘈杂声。

“真的不跟我走吗?”裴影夜悠悠的又是一声叹息。

沈青桐不语,面无表情的往旁边别过了脸去。

“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听着前面的动静越来越近,赵凛忍不住的催促。

裴影夜真的会伤沈青桐吗?

他不会的!

这一点,西陵越其实比其他的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可是,他更清楚的是——

今天,一旦是让裴影夜把沈青桐带走了,那么,这么女人就算是彻底从他的生命力被抽离了开去,从此以后,无论是永别还是重逢,她和他之间,就都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关系和交集了。

不过区区一个女人而已。

他应该是不在乎的,可是现在,哪怕只是在心里设想一下那样的情况,他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对面的裴影夜,深吸一口气,果然是松开了卡在沈青桐颈边的那只手。

他刚要下令硬闯,却听对面西陵越突然冷声说道:“把她留下,本王就当今天没有见过你们!”

话音才落,云鹏等人都是愣住了。

他们都太了解自己的主子了,这人眼里不容砂的,今天沈青桐当面给了他这么大的难堪,甚至一顶绿帽子都差不多扣严实了,按照他的为人,这时候应该不遗余力的杀人灭口才对。

可是现在——

他却居然就这样的妥协和放弃了。

只是这会儿沈青桐的心情并不好,也没心思去仔细思考他的话,只是有些意外,慢慢的抬起了眼睛看向了他。

这时候,西陵越的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而是错过他去,冷冷的看着他身后的裴影夜道:“你赢了!在本王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

改主意?

这个大尾巴狼装的,裴影夜明显是不信的。

可是眼下也不是他们互相斗法解闷到时候。

裴影夜苦涩的笑了下,他没再去接触沈青桐的视线,只是抬起手来,从她背后握了下她的肩膀,短促的一触,然后松开。

沈青桐这时候还处于对西陵越这个决定的震惊当中,一直都在狐疑的盯着他看。

裴影夜已经松开了她的肩膀,转身一挥手:“走吧!”

云鹏等人都自觉的把封锁解开。

“撤!”赵凛一挥手。

前后两拨暗卫,四十多个人,化作四十多条影子,转瞬时间就消失于四面八方暗沉的夜色当中。

裴影夜的人,很快就走了个干净。

西陵越带过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这个时候,人人都识时务,整个箱子里,虽是挤满了人,这一刻,却是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的。

沈青桐垂手站在那里。

她不动,西陵越就率先举步走向了她。

沈青桐咬住了嘴唇,强迫自己没有因为下意识的反应而后退。

她的目光,一直胶着在他的面孔上,眼神里却是明显的带着探究和防备的。

西陵越走到她面前,站定。

“你——”沈青桐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没等她开口,西陵越已经抬起了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有一种冲动,想要狠狠的拥抱她一下的,只是瞧着她眼底明显带了防备的那种神色,便是心里一堵,手指在半空中停顿片刻,然后,他的手缓慢落下,轻触了下她的脸颊。

肌肤相触,沈青桐一个激灵,看着他的神色里就更是添了几分惶恐。

“沈青桐!”西陵越开口唤她的名字,一开始的语气十分的疲惫无力,但是随后就是话锋一转,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道:“开口求我一次,真就那么难吗?”

每一次,她都是我行我素,付诸于武力,用自己的力量,不计后果的去解决事情。

一次一次,她都是在赌运气,挑战他的底线。

没有信任,也没有坦白!

她从来都不需要他的帮助,她从来都把彼此之间的界限划分的很明显,各凭本事,各取所需罢了。

这一刻,西陵越终是不得不承认——

这个女人对他,是真的自始至终都无所求的,有他或者没有,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而更可笑的是——

他却是真的舍不得放弃她,放走她!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有暴涨的怒意。

他气得是他自己,对面的沈青桐却是被眼底这种生动变化的表情困住了。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西陵越却是将她反手一拨,推到了身后的云鹏面前,道:“带她回去!”

那可是皇帝口谕,要将她关在这里的。

“可是——”沈青桐一惊,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是又被西陵越不留情面的打断:“走!”

云鹏不敢忤逆,赶紧一把拽了沈青桐的胳膊:“王妃,走吧!这里的事,王爷会处理!”

说完,就当机立断的把人往肩上一扛,翻墙而去。

这边京兆府大牢里出了事,毕竟动静不大,前头的衙门里并没有被惊动,只是后来,这边巷子里打起来了,前面的人就不能装聋子了。

龚楠一听说这边在打斗,心里就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一边默念着此事千万不要和太子派来的刺客有关,一边急匆匆的带人就赶了来。

到了后巷这边,没看到人,却闻到了血腥味。

再看大牢的门开着,就一路带人冲了进去,直奔了关押沈青桐的那件牢房,不想才刚到了大牢外面,一抬头,就见西陵越穿着一身锦绣华服,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的石床上。

第166章 问罪

“昭——昭王殿下?”龚楠一愣,眼睛愕然的瞪得老大。

西陵越的面容冷峻,盯着他,轻嘲道:“龚爱卿来得好及时啊!”

龚楠哪里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后知后觉的左右一看,没见到沈青桐,便是心里咯噔一下,试探着开口道:“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言罢,便就举步,试着下了台阶,进了里面的牢房。

之前裴影夜的人掀了整个屋顶,这天又赶上有点阴天,故而天光全暗。

墙壁上本来的两个火把,也被扑灭了一把,此时火光摇曳,光线不明,又很有些阴惨惨的味道。

龚楠一步一步挪下台阶。

本来所有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在西陵越的身上,无暇他顾,这时候人才下到了里面,便是脚下跐溜一滑。

“啊!”他惊呼一声,直接仰面摔在了地上。

龚楠本来不过一介文人出身,这一下子摔得突然,着实也是摔他不轻,他就只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要被摔散架了一样,手撑着地面手忙脚乱的要爬起来,却是摸到地上滑腻湿冷的什么东西沾了一手。

再顺势一摸,又抓到些冷冰冰又软塌塌的东西。

他这狐疑着回头,把手里抓着的东西凑近眼前一看,顿时就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啊——”随后又是冲破天际的一声惨嚎,比杀猪声都惨烈。

龚楠将手里抓着的半截肠子一扔,一下子也忘了疼,蹭的就跳起来,一蹦三尺高的往后躲开了。

这时候,他三魂七魄都飞了,浑身的汗毛都是竖着的,再定睛一看,这才看到下面昏暗逼仄的牢房里,横躺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更是被人从中间劈成两半,内脏和血浆流了一地。

这三更半夜的,牢房里又本来就阴气重,再看到这个场面,龚楠,连通他带来的师爷和衙役都有好多人忍受不了,哇的一声扶着墙就吐了起来。

这牢房里本来就一股子血腥味,这时候再被众人呕吐物里的酸臭味一冲,直接就逼得人几乎要扛不下去了。

西陵越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掩住了鼻子,就还是大马金刀的坐在最里面的石床上,看着他们吐。

龚楠等人直到把胃里的酸水都呕出来了,这才头晕目眩的就此打住。

“殿——殿下!”勉强的直起腰来,龚楠擦了把嘴角,再次转向了西陵越:“这里…这里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龚爱卿吐好了?”西陵越道,气定神闲,“那么现在就由你来告诉本王,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啊?”龚楠一头雾水,又再左右看了一眼:“王爷在说什么?微臣怎么听不明白!微臣记得这间牢房是用来暂时安置王妃的,王妃她人呢?王爷…您又怎么会在这里?”

“王妃,本王让人送她回王府了,她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西陵越道。

他站起来,居然是闲庭信步一般在这牢房里自在的行走起来,拿鞋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其中一具尸体,“你还是给本王解释解释,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吧!”

这里的尸体我三具,虽然还没有仔细的分辨容貌,但是龚楠想也知道,这应该就是太子西陵钰派来的刺客了。

这件事,他是知情的,甚至是里应外合给对方大开了方便之门。

龚楠忍不住的心虚,面上却竭力的不叫自己露出怯意来。

于是,他避重就轻,故作惊讶道:“王妃被王爷送回王府了?可是之前是陛下的口谕,让微臣暂且把王妃请到这里来的。难道是北魏摄政王被刺一案又有了新的转机?是陛下又下达了新的口谕…”

西陵越冷嗤一声,打断他的话:“本王说过,王妃的事,自有本王担待,不劳你操心。你只需要解释,为什么今天,这三更半夜的时候,居然有人可以轻易冲破京兆府大牢的封锁和守卫,进到这里来对本王的王妃下杀手就可以了。”

他说着,就跨过脚下的那具尸体,踩着满地的血水走过来,站在了龚楠的面前,逼视他的眼睛道:“本王这里是没得到父皇进一步的口谕和吩咐,难不成倒是龚爱卿你先得了什么密令,要在这里动私刑,先处决了本王的王妃吗?”

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直接就把龚楠吓傻了。

龚楠勃然变色,赶忙否认道:“什么密令?王爷莫要冤枉微臣,微臣是听到下头的人禀报,说牢房这里有异动,这才赶着过来查看状况的。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微臣都还没弄明白,王爷您要问话,也要先让微臣把事情的经过先了解清楚了啊!”

西陵越似笑非笑的眼神自他面上掠过。

龚楠是知道这尊瘟神不好惹的,紧张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不想西陵越却居然并没有为难他,转而说道:“事情很简单啊,本王不放心王妃,深夜过来探监,刚巧就遇到有人如入无人之境,潜入这牢房以内,意图将王妃置于死地!”

起初,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还算轻缓。

但是随即话锋一转,就莫名的冷厉起来。

他上前一步,近距离的逼视龚楠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简单点儿说,就是你京兆府衙门的大牢被刺客攻破了,而本王的王妃险些丧生在这些刺客的剑下!本王这么说,龚爱卿听明白了吗?”

这个人,平时就只是不平易近人,但是真发起怒来的样子,龚楠连想都不敢想。

这时候,他心虚之余,心里已经抖成了一团。

只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知道自己不能露怯。

于是暗暗提了口气,龚娜立刻就露出过分吃惊和惶恐的表情来,不可思议道:“殿下您是说有人潜入大牢来,想要行刺王妃吗?这怎么可能!”

“本王不瞎!”西陵越才懒得和他废话,直接四个字,就把他噎得半死。

龚楠后面的话就强行被卡在了喉咙里。

他干吞了两口唾沫,然后再次强作镇定的一拱手道:“殿下息怒!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里是京兆府的大牢,微臣在此主事已有六年了,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怎么会有人胆大包天,潜带了京兆府的大牢里行刺呢?”

“本王对你京兆府的事情没兴趣,现在的重点是,本王的王妃险些在此遇难!”西陵越道,语气冷厉的打断他的话,“龚爱卿,这里是你京兆府的地盘,本王先给你这个面子,这件事,你能担待还是不能?能的话,就马上给本王一个交代,不能的话——那本王就自行处理了!”

龚楠倒是想要息事宁人,可是——

这件事,他要怎么担待?

要杀人的,是太子西陵钰。

而现在要追究的,又是从来就没把太子放在眼里的昭王西陵越。

这两个人的主,他哪个也做不了,就算他想出面处理,那也只是给自己找难题罢了。

“这…这个…”龚娜进退两难,支支吾吾的。

西陵越哪里是个有耐性来哄着他玩儿的人,当场已经一拍他的肩膀,错开他身边就往外面走去,一边面无表情的说道:“好了!本王也不为难你了,此事我亲自处理!来人,把那两具尸体抬出来,还有龚爱卿,也一道儿带上他,咱们这就找个地方讲讲道理去!”

他的语气闲适,听不出任何的怒意和杀气,但就是这个轻描淡写的语气,就更是听得人心里没底。

云翼捂着鼻子挥挥手。

几个侍卫进去,把两具完整的尸体给抬了出来。

这边龚楠还没反应过来,云翼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手指铁钳子一样的将他一提,半拖半抓的就拉着往外走。

外面的过道上,挤满了京兆府的衙差。

可是看到西陵越,所有的人,根本就一个字也不敢问,只是纷纷避让,给他们腾出了地方。

西陵越一路从牢房里出来,一直到出了外面的大门,他才把捂住口鼻的手帕扔掉,狠狠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王爷!”云翼拽着龚楠也从里面出来,直接就问:“咱们现在去东宫吗?”

太子这次的这一步棋实在是走的太臭了,好死不死的来他们家王妃的主意。你说他使阴招也就算了,关键是屁股又擦不干净…

以他家王爷这么好的人品和脾气,非得要纠集人手去大闹东宫一场不行啊。

云翼只要想想就忍不住的兴奋了,眼睛贼亮。

而这边,龚楠在听了他的“东宫”两字之外,就更是心脏不断的收缩往上挤,几乎要破口而出了…

他们就这么肯定,此事是太子所为的吗?

难道——

就只是请君入瓮的一场好戏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昭王一旦是有备而来的话,那么他们不会全部栽进去吧?

龚楠紧张的冷汗直冒。

西陵越却是回头,没好气的瞪了云翼一眼,冷冷的丢下两个字:“进宫!”

其实依着他的脾气,是不介意直接杀过去大闹东宫的,并且他里握着太子行凶杀人的铁证,就算事后皇帝追究,也不能重责他。

可是今天,他懒得费那个工夫,只想速战速决的把事情处理完。

云翼被他瞪的一缩脖子,就不吭声了。

西陵越的车马就都停在巷子外面,他上了马,片刻也不耽误的带着人,直接打马进宫去了。

彼时已经接近五更天,刚好是皇帝起来上早朝的时间。

路晓才刚把人叫起来,正要招呼宫婢们进来服侍的时候,外面就听人急匆匆的跑过来禀报:“大总管,陛下起身了吗?宫外昭王殿下和京兆府尹龚大人求见!”

路晓和皇帝俱是一愣。

皇帝回头,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路晓略一颔首,就隔着屏风扬声问道:“没说什么事吗?陛下正要准备早朝呢,你去问问殿下他们,有什么事,能不能缓一缓,等到早朝上再说!”

“奴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昭王殿下说,事关紧急,他必须在早朝之前就求见陛下!”那内侍为难道。

“陛下——”路晓无奈,只能再看向了皇帝。

西陵越其实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虽然有时候行事乖张,但却收驰有度,一般都不会影响到皇帝太大。

这一次,他急匆匆的让着要觐见…

皇帝略一思忖,就点了头道:“宣他们进来吧!”

路晓出去传令。

皇帝接了宫婢递上来温热的湿帕子擦脸,又由她们服侍着更衣。

外面路晓吩咐了那内侍几句话,也是有些忧心忡忡的,毕竟——

西陵越以前从干过这样的事儿的。

目送了那内侍出去,他悠悠的叹了口气,就听宫外把守的侍卫道:“奴才见过贵妃娘娘!”

路晓刚要转身的脚步顿住,盯着大门口的方向,不多时,就见常贵妃带着个婢女从外面进来。

她自己空手走在前面,身后的宫婢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一个瓷盅。

“见过贵妃娘娘!”待她走近,路晓就恭敬的行礼,笑问道:“娘娘怎么这么早?”

“听说昨儿个的宴会上陛下和北魏太子相谈甚欢,喝了不少的酒,本宫担心他的酒还没醒,就让太医调了方子,炖了暖胃醒酒的汤药来!”常贵妃道,抬眸往他身后的殿内看了眼,见着里面已经亮了灯,就道:“陛下已经起身了吧!”

“是!”路晓道,心里犹豫了一下,想着横竖来的就只是西陵越,也就没多说什么,只道:“陛下刚起,正在里面更衣呢,刚好方才昭王殿下求见,一会儿应该也过来了!”

提起和昭王府有关的人和事,常贵妃的心里就格外的警觉。

她面上表情略一凝固,随后赶紧掩饰住,装作了若无其事的问道:“昭王?这一大早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路晓道。

常贵妃人都已经来了,如果这时候不进去直接走,也说不过去,同样的,昨夜沈青桐被皇帝关进了京兆府的大牢之后,她的心里也一直的不安定,这时候想了想,就也确实不想回避了。

“那我先进去把这汤送给陛下!”定了定神,常贵妃道。

路晓侧身让路:“娘娘请!”

常贵妃略一颔首,一挥手带着宫婢先进去了。

“见过贵妃娘娘!”正在伺候皇帝更衣的宫婢赶紧停手行礼。

常贵妃走过去:“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看过来,也不觉得怎样的意外,只还是问道:“今天你也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