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她眼底闪烁的光芒已然近乎疯狂。

即便是当初她提议杀死沈竞的时候,都一直是冷静机智的,沉着的应对,出谋划策,而今时今日的这一刻,就为了守住曾经的秘密,遮掩他们曾经做下的那桩丑事——

这个女人,这是终于知道怕了吗?

皇帝的心里,突然出现了瞬间的恍惚。

他仿佛觉得,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他看进了这个女人的内心里去,看到她表露出一个凡人该有的最真实的情绪。

常贵妃的目光急切,隐隐的还透着躁动。

皇帝盯着她的眼睛道:“老三还没到,也没说明天会不会带她来!”

常贵妃却又突然翻脸,一把甩开他的手。

她起身,急躁的在屋子里踱步转了一圈,后又奔回来道:“不行!不能等明天,必须做两手准备,我有预感,如果我们不能先下手断绝隐患,那么这一次…这一次事情一定会全面崩盘,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的!”

皇帝这时候已经没有过多的思考,只是所有思绪都跟着她走了:“你还是觉得那个丫头不能留?”

“我怕夜长梦多!”常贵妃道:“皇上,事不宜迟,你马上派人,连夜赶回京城,如果昭王这一次没有带她同来,那就正好!趁着昭王不在,我们更容易成事。”

这些年,皇帝疑神疑鬼,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对沈竞余情未了。

但是到了今时今日的这一刻,他却突然就完全彻底的放心了。

“可以!朕回头就吩咐沐风连夜回京!”他点头,顿了一下,又迟疑:“但愿咱们这次能有这样的运气吧!”

西陵越治府的手段虽然非常了得,但是他的王府也并非完全不可攻破的,只要有足够的人手,足够强大的力量,皇帝还是自信可以做到的。

但是万一沈青桐跟着他一起来行宫了,那就只能算是天公不作美了。

常贵妃站在那里,眼底冷光凝聚,她红唇微动,一字一顿的道:“如果她来了行宫,那么就由我来亲自动手!”

有一种危机意识,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撞进了心里。

以前她的确是没怎么在意,可是这一次——

杀意一起,也是实打实,毫不掺假的。

皇帝从常贵妃处出来,就又急匆匆的回了书房。

谭兴德还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等,见他回来,惴惴不安的道:“皇上!”

皇帝走回案后坐下,略一思忖就果断的下了命令:“明日朕要为北魏的怀王在这里完婚,西北军中的动荡,在此时公开,多有不妥。此事…”

他略一迟疑,谭兴德马上会意,接口道:“此事事关重大,军报进京之后臣也未曾声张,只有下面的一个侍郎知道,在臣回京之前,他也定然不敢擅自泄露消息!”

“嗯!”皇帝对此还算满意,略一点头,想了想道:“你回去吧,此事压后两日,朕会自行处理!”

“是!”谭兴德领命:“皇上,镇北将军遇刺身亡,西北军中的主帅一职当由何人补缺?虽说近日北魏与我朝交好,可边境防务…”

提及此事,皇帝倒是没有太着急的样子道:“嗯!此事是要抓紧,这样吧,你回去斟酌思量一下,举荐几个合适的人选上来,朕酌情再定!”

军中无主帅,搞不好要出乱子的,按理说是应该马上派镇得住的人去安定军心的。

可是明帝却无此意?

谭兴德张了张嘴,但瞧他的脸色,又识趣的把话咽了下去:“微臣领旨告退!”

皇帝不耐烦的挥挥手,待到他退下去了,就手撑着额头闭目养神。

却也没清闲多久,沐风就从外面进来:“陛下!”

皇帝振奋精神,重新坐直了身子:“朕让你去贵妃那里处理的东西处理干净了?”

那颗人头,常贵妃没法处理,自然要他来善后。

“是的!”沐风应道。

皇帝就没再多问,又吩咐:“朕这里还有件事,你马上回京一趟,昭王妃…”

他说着一顿。

沐风悄然抬眸看他。

两个人的目光相撞,皇帝随后就别开眼,略有烦躁的嘱咐道:“多带点人手,务必做的干净些,不要留任何的尾巴!”

“是!”这一动手,就已然是顾不得昭王西陵越到底会是个什么反应了,沐风却也不管这些。

“去吧!”皇帝摆摆手。

“奴才告退!”沐风应诺,就要退下,皇帝却又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西北军中那边,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但是他又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昭王府那边如果不是沐风亲去,恐怕未必能够成事,皇帝心中又再权衡片刻,道:“西北军中那边,你派个妥实可靠的人去走一趟,朕…不是很放心!”

他虽信得过那个参军,但有些事,还是得要再次确认才能放心。

“是!”沐风领命退了出去。

皇帝已然是筋疲力竭,无力再处理政务,只撑着脑袋闭目养精神。

行宫距离京城很有一段的距离,即便沐风抄小路,快马加鞭紧急回京,回来得也不会那么快。

这一夜,常贵妃毫无睡意,就游魂一样不停的在寝殿里踱步。

曲嬷嬷半夜出来看了好几次,回回看到窗纸上的影子都觉得瘆得慌。

而皇帝那边,睡是睡了,却也是一夜浅眠,这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可想而知,次日出席裴影鸿婚礼的时候,两人的精神和脸色都不会太好。

常贵妃倒是还好,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脸色不好,就多涂了些脂粉盖住。

皇帝出现的时候,眼底就明显青了一圈。

因为吉时定在了上午,所以大婚的仪典开始得很早。

季淑妃操持这种事很有一套,再加上各方面全力配合,婚礼进行的很顺利。

裴影鸿穿了一身大红喜服,笑起来神采奕奕。

郭愫的双亲虽然都来了,但是裴影鸿的礼,他们受不起,所以这天高堂的位置却只能由皇帝来坐。

一双新人正踩着吉时在拜天地,却听大殿外面的院子里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那声音本来从院子门口发起,后来好像是被吸引的人越来越多,倒是没有人大声喧哗,只是原本谈笑风生热闹不已的院子里,人群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再后来就是大家明显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声。

很快的,这种气氛也感染到了殿内。

观礼的人群里不断有人回头往外张望,就见那院子里的人像是都提前约好了一样,本来拥挤的人群自觉的往两边散开,从中间让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所有人都眼神怪异的盯着从院外款步进来的人。

彼时阳光正盛。

沈青桐带着自己的两个丫鬟从容的进了院子。

盛装之下,她的眉目艳丽,浓墨重彩的渲染,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白的有些诡异,眼尾以炭笔勾了,那一个婉转上翘的弧度,竟然有种勾魂摄魄的味道。

彼时她的唇角却还噙着一抹笑,那眉目间也是明艳惊人的一个笑容,却偏叫西陵越看得分明,她那眸子里清冽如水的冷意。

西陵越是众人之中唯一一个第一眼就认出她的人。

那一瞬间,他本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像是瞬间凝结挂上了一张面具,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他是有准备沈青桐会破釜沉舟的和常贵妃还有皇帝翻脸的,却是真的始料未及,这一刻,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这一张用以遮羞的面具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万众瞩目之下被撕了下来,鲜血淋漓,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诚然,沈青桐这个昭王妃,虽然没什么特别交情好的朋友,可是皇亲贵族,又有哪个不认识她的?

第一眼看去,他们没认出来,再多看几眼,就自然认出来了。

所有人都稀奇的盯着她,目不转睛的看,再等片刻之后反应过来了,就又不约而同,很有默契的默默地扭头去看殿内,皇帝的身边。

那里,常贵妃站在皇帝身后,脸上的面具僵硬,她的身体已经在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第383章 巴掌

沈青桐?!

常贵妃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燃烧到沸腾。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愤怒过!

是的!愤怒!

不是惊慌,不是羞愧,也不是恐惧无措,而只是单纯的愤怒。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和皇帝之间终究会因为那件丑事而互相猜疑甚至翻脸,却是真的从来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是沈青桐以这样直接又坦白的方式将他们隐藏多年的龌龊扔到了天光之下。

而那一刻,皇帝只感觉众人的目光像是一道道无形的巴掌,一瞬间就将他的脸扇成了猪头。

他贵为九五之尊,那中火辣辣的感觉,头次领受。

没有无地自容,只觉得一瞬间的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恨不能立刻暴跳起来,命人把这个该死的丫头拖出去大卸八块!

不!是剁成肉泥!好让任何人都再也看不到她的脸,也不敢再去记得她的长相。

她和常贵妃的五官底子本来就长得很像,以前一个盛装掩饰,一个又刻意的素颜配合,再加上两个人表面看去八竿子打不着,想要瞒人耳目并不是难事。

可是如今盛装之下的沈青桐——

就连皇帝都觉得毛骨悚然,此时这个丫头站在眼前的模样,和当初年轻时候的常贵妃…

样貌相似已经不是重点了,而是这两个女人,就连脸上那种不可一世的高傲又冷漠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季淑妃被皇帝紧急接过来操办裴影鸿的婚礼,她不放心西陵徽一个人在宫里,自然也把儿子带来了。

今年开始,那胖团子开始抽个儿了,这时候穿一身红色的小袍子,看上去也没有当初那么圆润了。

他眨巴着眼睛看沈青桐,歪着脖子打量半晌,突然脆生生的扭头去问身边的乳母:“这谁啊?是常母妃家的亲戚吗?”

那奶娘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地上,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我的小祖宗,别胡说,这是昭王妃!”

西陵徽这么一嗓子喊出来,就连心不在焉在吹吹打打的乐师也骤然没了声。

沈老夫人混迹在人群里,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沈青桐却是旁若无人的一步迈入殿中,她大大方方的四下里环视一圈,含笑道:“我没来晚啊——”

西陵越屏住呼吸半天,这时候突然打了个寒颤,快走两步过去拦住了她,轻声地道:“太医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我来观礼啊!”沈青桐笑道。

“先回去!”西陵越道。

他却像是突然改了脾气,并没有直接把人往外拽,而是站在了她和常贵妃中间,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我不能在这里吗?”沈青桐莞尔,看上去一派天真。

她的眸子依旧清澈雪亮,但那清冽间却透着刺骨的凉。

西陵越的手,握着她的肩膀,很用力,很用力。

而他看着她的那种目光,慌乱彷徨中又带着明显的乞求。

沈青桐还从没在他的眼中看到过这般复杂的眸光。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这个天底下绝顶骄傲的男人,永远以一种俾睨的姿态俯视天下苍生的桀骜的男人…

可是这一天,这一刻,她在这万众瞩目的场合之下,让他沦为全天下的笑柄,甚至于从此以后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要行走在芸芸众生,或是嘲讽或是怜悯的目光下。

“桐桐!”西陵越开口叫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沙哑又压抑:“你的身体还没全好,我们回房休息好不好?”

他试着去抓她的手,眼底的神色又变得小心翼翼。

那一刻,沈青桐突然就不忍再这么折磨他了。

她低头,看着他扣紧她五指的那只手。

他的手掌,不再宽厚温暖,而是浸了一层冰冷的汗水。

此时此刻,他的所有的狼狈她都能感同身受。

可是——

回不了头了!

摆在眼前的路,早就只剩下这么一条了,她就连退却和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然后,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下他的手,依旧来去从容,无所谓的耸肩笑了笑:“既然你不想我待在这里,那我就先回去好了!”

说完,她又抬头去看了裴影鸿一眼:“你不用陪我一起了,今天怀王大婚,王爷你不留下来观礼,顺便喝杯喜酒,那就太不给他面子了!”

裴影鸿以前也只知道她是沈竞的女儿,和裴影夜之间颇有几分渊源,甚至于沈竞的死是皇帝的手笔,却是真没注意到她和常贵妃之间的牵扯。

这会儿,就连裴影鸿都收敛了脸上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很露出几分严肃揣度之意来。

整个喜堂之上,鸦雀无声。

皇帝咬紧了牙关,脸色铁青。

而常贵妃眼底完全掩盖不住的怒火已经在无形中进一步证实了大家的揣测。

她的目光,啐了毒一般,死死的定格在沈青桐的脸上。

沈青桐却也不避不让的直直的望向了她,含笑道:“瞧着贵妃娘娘的精神似是不太好,回头娘娘若是不胜酒力,不妨提前离席去我那里坐坐,咱们还可以聊一聊!”

别人都还在揣测,碍于皇家颜面,不敢随便下定论,可她这目标明确的一句话,又如同铁证如山的一顶帽子扣在了常贵妃头上。

皇帝藏在袖子底下的手一遍遍的捏紧,才勉强控制住,没让自己当场跳起来,叫人进来把这个胆大妄为的丫头拖出去砍了。

沈青桐说完,便就轻盈的转身,和来时一样,完全不顾他人的目光,又在万众瞩目之下走了出去。

“哎哟!”喜堂之上,突然有人闷哼一声。

这一声,本来声音倒是不大,可彼时太过寂静了,就显得分外的清晰响亮。

众人循声望去。

却见沈家老夫人周氏捂着胸口,脸上表情痛苦的摇摇欲坠。

“祖母!”陪在她身边的沈良浩和沈良臣连忙一左一右的扶住了她。

老夫人心口绞痛,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

沈青桐骤然盛装现身,已经把她刺激得不轻,再听她意有所指的的当众冲着常贵妃挑衅,老夫人就真的再也撑不住了。

“沈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旁边也有好心的命妇去帮忙搀扶她。

这时候沈青桐已经走了,但是众人的目光逡巡于剩下的几人之间,就更是心领神会——

今天这里的场面简直是太惊喜太刺激了有木有啊?!

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放着光。

更有甚者,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西陵钰,几乎忍不住就要当场失态大笑三声。

而唯独一个被喜帕蒙了头的郭愫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婚礼突然被昭王妃走进来给打断了,她竖着耳朵听,到底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所有人都忌惮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常贵妃,大家谁也不是瞎子,这时候却不仅要装瞎子,更要装哑巴,不言不问。

季淑妃原也不想挑这个头儿的,眼见着局面已经发展到了最糟,她再不能坐视不理,赶紧抖着帕子走过来吩咐:“都别愣着了,沈老夫人不舒服,就赶紧扶下去找太医,别耽误了!”

她给身边向嬷嬷使了个眼色,向嬷嬷就带了个宫女,亲自搀扶,连拖带拽的把站不稳的沈老夫人给弄了出去。

沈良浩和沈良臣本来都还愣着,这时候又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赶紧埋头跟着一起出去了。

季淑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在脸上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招呼旁边主持新人行礼的司仪道:“别愣着了,赶紧的拜天地行礼啊,再磨蹭就要错过吉时了!”

“哦!是!”司仪赶紧答应了一声,一本正经的站直了身子,然后清了清嗓子,接着之前的步骤继续喊:“二拜高堂…”

喜娘过去重新扶了郭愫站回自己的位置上,郭愫一头雾水的继续拜天地。

但是此时此刻,在场观礼的客人已经没人把心思放在这桩喜事上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是血液沸腾,即便不能议论,不能说,可是每个人在一本正经观礼的同时,全都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看坐在上主位上的皇帝,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常贵妃。

这一场婚礼,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可自从沈青桐来过一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随意的说笑了。

整个大殿当中,唢呐锣鼓喜庆的奏乐,却是极不和谐的泯灭了所有的人声。

别人倒是还好,起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一个郭愫,几乎因为这种异常诡异的气氛而恐惧到发疯。

可是她又不能问,咬牙坚持到行完大礼。

皇帝一句话也没说,礼毕就起身拂袖而去。

众人连忙避让:“恭送皇上!”

再一回头,却见常贵妃还是仪态端庄,腰杆笔直的高高的站在王座之侧。

这个时候,她眼底的怒意已经烟消云散,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优雅姿态俯视脚下苍生。

然后,她款步下来,却居然也没有个回避的意思,就那么直直的走到西陵越的面前。

“以前倒是未曾注意,这么一瞧,本宫倒是觉得和昭王妃颇有几分投缘了!”她笑着,那一个唇角上扬却不带笑意的表情和方才前一刻沈青桐进来时候的模样如出一辙。

西陵越的脸色自然好看不了。

他冷着脸道:“桐桐的性子直,一向没什么心眼儿,方才和娘娘问好,大约也是这个意思吧!”

常贵妃一笑,没再接茬,这才绕开他施施然走了出去。

沈青桐闹了这么一出,当面什么话也没说,却才是真真的将了她和皇帝好大一军。

她昨天说怕夜长梦多,结果居然还是夜长梦多。

现在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已经心领神会她和沈青桐之间的关系了,这时候必然都在暗中揣测她和沈竞还有皇帝之间的牵扯,而西陵卫的出生年岁都是摆在那里的,再加上前面皇帝才刚差点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栽到沈竞头上,这些人里头只要不是傻子的…

很快的,他们就算不用等当事人出面证实什么就能推断出完整的真相来。

她和皇帝做的那件事,已然无所遁形。

而如果说昨天夜里她还想杀了沈青桐灭口,那么到了今天——

无论是她还是皇帝,也不管是明着还是背地里,却是谁都不能再去贸然的动那个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