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天亮。

接下来的两日,对顾家哪个来说,一分一秒俱是煎熬。

又是一个第三日,令顾家人无比眼熟又无比心惊肉跳的侯府官轿,再次停在了顾府门前。

秦嬷嬷依旧是一言不发的进了顾府,依旧是拿起那檀木盒,在顾母惊恐万分的目光中推到她眼前。

颤手打开,入目的那截新鲜指骨令顾母哀毁骨立。

合了盖子,秦嬷嬷拿起来转身就去了沈晚那。

沈晚一见秦嬷嬷进来,慌乱的将眼死死定在床榻里侧。

秦嬷嬷冷眼旁观,干脆直接打开了木盒,径直将那木盒里所盛之物擎放在沈晚眼前半尺处。

那血淋淋的一幕便直逼她惊颤的眸底。

秦嬷嬷这次倒是给她带了话:“侯爷说了,娘子便这般硬挺着就是,左右没了手指,还有那脚趾头呢,也足够娘子撑上一段时日了。”

语罢,也不去看那沈晚如何反应,冷漠的转身离去。

秦嬷嬷刚走,沈晚却猛地从袖口抽出了簪子往脸上狠狠划去,一直候在旁边牢牢关注沈晚的刘细娘,见那沈晚一起动作便知不妙,几乎是第一时间扑了身子上前阻拦,好在及时拦下。

吴妈跟刘细娘背后都是一层冷汗。

“娘子!”吴妈简直是气急败坏。还欲出口斥责,却被旁边的刘细娘眼神示意了住。

恨恨的一跺脚,吴妈拾起了簪子怒气冲冲的出了卧房。

刘细娘余悸未平,无比严肃的盯着沈晚:“娘子莫要自误。那人若是看重皮相,说句不知羞耻的话,便是细娘也使得,如何偏是娘子?”喘口气微微平复了刚才的一瞬的惊悸,她又道:“娘子若信得过细娘,便不妨听细娘一句,若您没有那铁石心肠,还是莫要与那人做个中较量。您不过是深闺弱质的娘子,比心硬,比心狠,如何比得过那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狠人?想当年,他扶棺入京的模样,娘子可能是未见过吧?细娘见过。”

当年北疆一战,霍家死伤殆尽,霍家满门只剩了他杀出条了血路,活着归京。饶是今日,她始终不忘那扶着父兄棺椁入京的少年郎,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无损,挂着一身浸染了浓厚血腥的战袍,低着头面无表情的一步步走向京中,偶尔不经意抬头间,那双赤红眸里的滔天暴虐和凶横令她触目惊心。

当时她父亲就说此子如豺狼,当下不除,日后必为劲敌。如今她父亲死不瞑目,可不正是应验了当日之言?

当夜,沈晚依旧是从噩梦中惊醒,与此同时厢房外响起的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吴妈破门而入,惊慌道:“不好了娘子,顾夫人她,她悬梁自尽了!”

 

 

第61章

大夫说,顾夫人是命大了,要再稍晚一会,这条命就没了。

说来还是顾父先发现的,亏的当天夜里他起来小解,迷迷瞪瞪的下了床,这才发现眼前这冷不丁出现的一双脚。

但可想而知,当时的顾父受到了何种惊吓。

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卧房叫了人来,饶是顾母被人救下来好一会,他的双腿还在打着摆子,远远看着顾母那发青的脸色,都觉的魂飞魄散,不敢近前半寸。

开了药,大夫拿了诊金就离开了。

顾母瞪大了双眼直直盯着床板,一动不动,面色青白,脖间青紫勒痕触目惊心,要不是吴妈壮着胆子试了试鼻下尚有微弱气息,还真当她那厢是过去了。

沈晚由那刘细娘搀着,到顾母屋里远远看罢一眼,之后又扶着门框站了会,才转了身,让那刘细娘又搀了她回屋。

沈晚在窗前坐了好长时间。

刘细娘也在她身侧一直陪了她好长时间。

翌日一大清早,刘细娘就起身去了侯府,不过多会功夫便回来了。

当天夜里,顾立轩,回来了。

顾母房里传出痛哭声,有顾母的,有顾立轩的,也有顾父的。顾家这段时间的变故,煎熬着顾家上下每个人的心。

三日后,侯府的官轿落了顾府门前,依旧是那秦嬷嬷到访,只是与前几次不同的,这次回去她拉沈晚的手了与她一起。

侯府的官轿比之前侍郎府上的还要宽敞,奢华,可沈晚已然感觉不到半分,只听得到身旁秦嬷嬷那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好了罢,娘子您这厢可算满意了罢?折腾这一通,您又折腾个什么劲来,到头来还不是得走上这一遭?也好在您呐还有那么几丝良心,让那员外郎还留着几根指头,留着那条命,否则,每每午夜梦回间,您的良心能安否?”

沈晚觉得犹如入耳魔音,压的她简直喘不上气。

秦嬷嬷依旧觉得恨意难平:“愿娘子您今个往后就别再瞎折腾了,好生伺候着侯爷,日后便有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在。别妄想让我们侯爷能迁就着您,想您已然从这厢得了教训,像侯爷那般胸怀天下的大人物,断不可能被个小小娘子给拿捏了住。”

沈晚撇过了脸。

官轿已经入了侯府,秦嬷嬷便不再说,路经一抄手游廊时便下了轿,之后便目送着轿子朝着萃锦园的方向稳稳而去。

下了轿,沈晚在原地立了会,方拖着僵硬的腿往那个厢房走去。

厢房外,那侍卫秦九早就恭候多时,见沈晚来了,便利索的开了门,示意她入内。

沈晚双脚踏进厢房内的那刻,身后的门便缓缓的阖死。

厢房内的陈设摆件,与她上次来时一无二致。依旧是两方书案醒目的设于厅堂两侧,那个浑身隐约散发冷意的男人此刻正端坐其中一案前,可能是因为公务繁忙,手握朱笔于厚厚的卷宗中执笔描红不断,便是听见她进来的声响也未曾抬眼瞧过半分。

不知是不是处理政务不顺,他盯着手中卷宗眉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手上描红的速度也愈发酷厉,翻阅最后似乎再也忍无可忍,抓起卷宗连同朱笔一道狠绝的掷了出去。

身体往椅背一靠,霍殷捏着眉心吐了口浊气,然后猛一睁眸,阴冷的眸光直射沈晚所在方向。

沈晚顿时脊背僵冷。

霍殷的神色愈发的冷鸷。

“你站那,可是等本候过去请你?某不是本候请人的手段你尚未吃够?”

沈晚强逼自己的脸色和身体没那么僵硬,移步近前,直到案前两步远处方停下。

霍殷眯眼打量着她,一身珍珠白绣兰花的交颈襦裙,似乎已经多年她依然喜爱这身素净的打扮。发间钗环不多亦不贵重,倒是这新绾的飞仙髻倒是平添了几分清媚,尤其是衬着那拒人千里的清淡模样和那周身清绝气质,看在人眼中,真觉得此刻的她肖似了花灯上描画的那怅恨素娥。

“侯爷。”霍殷那富含侵略的目光灼烈而直接,沈晚到底守不住这般的逼视,双手交错在身前紧紧握了又握,到底出口轻唤了声。

霍殷回了神。他转而看向她那用脂粉都掩盖不住的淡青眼底,定定看过片刻,冷笑:“这些日子怕是夜不能寐罢。到底是年少夫妻,情谊非比寻常。”

沈晚沉默不语。仿佛默认了此厢,又仿佛惧于他的威慑,单薄的身子在他的冷厉审视下微微轻颤。

霍殷的神色愈发阴翳,在他就要按捺不住胸中郁燥之意时,却摹得听到对方轻颤的声音传来。

“侯爷此言差了……”她声音颤而抖:“连名字都不配从我口中提起的人,与他又哪来的半分情谊?”

虽然这话听在霍殷耳中,让他觉得莫名的舒坦,可心下到底还是不信的。他探手冷不丁将身前人一把捞至近前,掌心握住她下巴托起,逼视:“哦?要真如你那般说,今个你又巴巴前来做甚?何不硬着心肠一路走下去,管那人是死是活?才不过几日功夫,便败阵求和,这便是你口中所言的无半分情谊?”说至最后,他掌心力度愈发收紧,掌中薄茧擦的沈晚皮肤微疼。

沉默了会,沈晚一直低垂的眸抬起,隐约含泪:“侯爷错了,从来不会有任何人值得晚娘去妥协……近些日子,晚娘日日惊惶,夜夜难寐,并非怕别的,只是害怕这般血腥手段会加诸于身……从前晚娘只当自己硬气,常以清高孤傲自居,经此一事方才发现,自己亦不过一俗妇耳,亦会怕死怕的惊颤连连……因而晚娘想通了,日后,侯爷如何都使得,只望侯爷垂怜,若讨的您欢喜,便随意赏些晚娘一二财物傍身,若真的有哪处惹了您不快,还请您千万大量,打骂都使得,只求莫将诸般血腥手段用在晚娘身上……”沈晚声音发颤:“晚娘,实在是惧了侯爷手段……”

霍殷怔忡的松了手。

沈晚泣不可抑,湿烫的泪落了衣襟,浸染了衣料。她含泪看向霍殷,声音难掩惊与怕,颤与抖:“侯爷,若是哪日晚娘又使了性子,不知您在处置前,可否提前给晚娘提个醒……”

面对着一个娇弱娘子无助哭泣,尤其这娘子还是自己内心颇具好感的,大概没有哪个男子会无动于衷罢。

霍殷反手将她一把捞至怀中,抱着这个因恐惧而浑身轻颤的娘子,只觉得之前的怒意消散了大半,可此刻胸口却腾起了难以言喻的郁气,闷得他有些透不过气。

霍殷眯眸吐了口浊气,却依旧烦躁难当。

他想,这个娘子已经被他酷厉的手段所威慑,瞧看日后也断不敢再作妖,如此一来,岂不是达到了想要的结果,可为何此刻并无半丝畅快之意?

着实,令人烦闷,暴躁。

罢了,想那么多何益?

左右目的已达成,便做些快意的事罢。

抱着人入了床榻,挥手间层层床帐落下,不多时便随着不住震荡的床榻起伏交叠,荡出旖旎撩人的浮浪……

 

 

第62章

那日,沈晚直至夜幕初临方被侯府的官轿送回了顾家。

自那以后,顾家上下的人便惊愕的发现,沈晚的行为举止与以往大相径庭,其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

若说往日的她是素淡的,犹如白玉兰似乎带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绝和淡然,那如今的她便是浓烈的,犹如绽放正艳的鸢尾,花开枝头肆无忌惮的展现着她独有的色彩。

伺候了沈晚将近一年的吴妈,可能是见惯了她朴素淡然的模样,突如其来转了风格,一时半会还真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吴妈就眼睁睁瞧着那小娘子似乎换了个芯子般,每日里精心上妆打扮,胭脂腮红珍珠粉,样样无不精细,傅粉描眉,对镜贴花黄,件件无不上心;穿着无不精致,非绫罗绸缎不加身,佩戴无不奢华,非金玉宝石不佩戴;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隔三差五拜帖几个官夫人,邀约一同逛胭脂铺子,各大银楼,出手亦阔绰,那些个黄金头面、珊瑚头面、各类宝石头面,但凡是瞧上眼的,一概打包买下,眼睛眨都不眨。

吴妈在旁冷眼瞧着,不由暗下咂咂嘴,觉得这小娘子大概已经被富贵迷了眼。

别说顾家上下的人惊异于沈晚这副近乎是翻天覆地的转变,就连以往与她交往还算频繁的虞夫人,也是被沈晚这转变画风惊个目瞪口呆,有好几次都差点脱口问出,莫不是受了家中妾室刺激?

淮阴侯府。参天树木掩映下的厢房中,潮热的气息一阵高过一阵。

滚烫的唇缠绵着难解难分,霍殷将她整个人半抱在怀中,动作愈发激烈起来。

唇齿间隐约溢出的几丝难耐的呜咽,尽数被他攫入喉间。

云收雨歇之后好一会,沈晚的喘息都未曾平复,周身细汗淋漓任由他抱在怀中,柔弱无骨的无助依偎在他宽厚坚硬的胸膛。

霍殷半眯着眸平息着这一刻,带些粗粝的掌心抚上她细滑清瘦的背,有一搭没一搭的上下摩挲。

“听说前些日子你又瞧中了不少首饰?”霍殷低头询问,声音尚带了些余韵的沙哑,可灼灼的目光清明而犀利。

沈晚未抬头,依旧保持依偎的姿势,声音轻柔而浅:“看中了些,可当日带的银钱不够,却也只能失之交臂。”

听出她语气中淡淡的遗憾之意,霍殷倒是笑了两声:“本候的女人岂能因银钱而困窘之时?岂不显得爷太过无能?早就让人给你打包好,待会归去,你带走便是。”不等沈晚反应,他又道:“银票也给你另外备了些,喜欢什么尽管买去,自是不必心疼银两之物。若有不足,便遣那吴妈回府支取。”

沈晚谢过。

粗粝的指腹划过那骨干分明的脊骨,霍殷玩味调侃:“你待要如何谢?”

稍一沉默,沈晚便轻笑一声,伸臂抱住了他的腰身。

抚脊骨的手微顿。霍殷低头看了她会,眸色加深,然后不由分说的抱着她入了床榻……

在外人眼里,沈晚的高调张扬是一日赛过一日,而她本人似乎也沉浸在这场奢华富贵里,大有沉醉不复醒之意。

对于沈晚,秦嬷嬷心下是有几分复杂的。当日那沈晚哭着、恨着、拧着劲的不肯从的时候,她自是气氛难平,恨那娘子的不识趣,白白辜负了他们侯爷的一番厚待,可不得不说,心底里还是有那么丝赞赏那不为富贵折腰的气节的;如今,眼瞧着那娘子似真的识趣了,对他们侯爷百依百顺了,心安理得的从侯府里拿着赏银,一日赛过一日的显摆,俨然一副追求荣华富贵的虚荣妇人模样……她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得劲了。

有时候,秦嬷嬷闲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起与沈晚初识时候的场景,那时的那个娘子,干净,通透,远远望去,犹如一朵空谷幽兰,茕茕孑立不染纤尘。可能就是那份独有的清绝气质,才让她一眼相中,想法设法的让这娘子搭了侯府这条船。

如今再看锦衣华服浓妆艳抹的娘子,似乎已然失了本心,想他们侯爷之所以待她另眼相看也无非是那独特的性子,一旦失去,便泯然众人矣,又如何令人另眼相看?这般下去,他们侯爷厌倦是迟早的事。

秦嬷嬷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望着精细的扫了峨眉,在他身下娇弱喘息的娘子,霍殷也在想,若这个小娘子渐渐的跟其他娘子一无二致的话,那他厌倦了她大概也是迟早的事罢。

如此也好。对任何人或物太过上心,总令他心里隐约难安,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着实不妙。

完事之后,他平复了些就令人抬水进来,梳洗之后就披了外裳,于案前处理公务。

沈晚梳洗完毕后,也简单披了件衣裳下榻,见那霍殷在处理公务,便搬了个凳子悄然坐在他不远处,静静看他。

霍殷抬头:“不着急回去?”

沈晚轻笑:“不太着急。想看会侯爷处理公务的模样,侯爷不必理会晚娘便是。”

霍殷可有可无的嗯了声,然后拿起其中一奏章,扫过一遍后,开始执笔批复。

霍殷处理了两个多时辰的公务,沈晚就在旁安静的看了他两个多时辰。

将最后一本奏章盖上了官印,霍殷合上了奏章,放好官印,这才得了空打量了番一直在跟前静坐的娘子。

“不觉得无聊?”

沈晚摇摇头。

那乖巧摇头的模样令他哑然失笑。对着厢房外吩咐了声,让那门外候着的秦九准备些茶点拿进来。

沈晚此刻也有些饿了,侯府的这些点心又样样精致,不由多吃了两块。霍殷见她喜欢,遂令人又现做了些,打包好了令她走时带着。

再之后的几次来侯府,霍殷每每处理公务时,沈晚都会在旁静坐,左右她是个安静又识趣的,不会发出丁点响声打搅他。久而久之,霍殷便由了她去了。

沈晚花起银子来是愈发的大手大脚,有时候不够花了,便让那吴妈去侯府支取。一两次还成,三四次勉强也成,可待次数多了,不提旁人,光那吴妈面上都觉得臊的慌。

秦嬷嬷倒是无甚所谓了,侯府养个娘子还不绰绰有余,只是这小娘子这般作,真不知还能承宠多久。

霍殷也无甚所谓,爱花便随她花去便是。倒是他内心有些不解的是,明明那小娘子已经与其他爱慕虚荣的普通妇人无甚两样,可为何他待她却始终不见厌倦之态?倒是相处日久,便越有些惦念,着实不同寻常。

不过男女之事他素来也未过重放在心上,既然想不通,那不想便罢。左右不过个娘子,既然惦念便遂了自己的意,放在身边守着便是。

 

 

第63章

冬雪初降,洋洋洒洒的飞絮散落了一地的白。

饶是这般天气也阻挡不了沈晚去胭脂铺子的脚步,刘细娘揣了银两亦步亦趋的跟着,至于那吴妈,恕她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无法跟随年轻娘子的节奏,与其拖了后腿挨了顿臭骂,还不如识趣点莫要跟着。左右有那心眼子多的刘细娘跟着。

不想刚一出门,迎面碰上此刻归家的顾立轩,自打那日起,这长时间,他们这么近的碰着面还是头一回。

那日之后,顾立轩对外宣称是遭了匪徒绑架,趁那悍匪不备,方逃了一命出来。京兆尹闻之惊怒,为肃清治安,奏请上峰之后就从军巡院调动一千禁卫军,在顾立轩的指路下,直捣悍匪老巢,一番运筹帷幄下终不负众望,将那穷凶极恶的悍匪一网打尽。

此间事便也就此了了。

顾立轩自那以后愈发沉默寡言,可于官署中一改往日温和作风,愈发往那阴毒的方向发展。对于政敌打击起来更是不留余地,甚至是,有些不择手段。抄家、灭族、判极刑,这几乎成了他每每上朝时必奏请圣上的内容,至于外人如何看他,他似乎全然无所谓,一心一意只想搞垮政敌,偏还让人捉不到任何把柄,又偏他头顶还有个霍相这座巍峨大山供他靠着。

仙人跳、挑拨离间、构陷、栽赃……在顾立轩的无所不用其极下,还真有几个被他搞倒的政敌,抄家那日他带头去,行刑那日他亦整装观刑,面对唾骂他面不改色,面对头颅飞溅他亦能谈笑风生。别说其他官署的官员,便是同在兵部公事多年的同僚们,对这样的顾立轩都避之三分。

私下里,不少官员已经不以官职称呼他,却称他为‘八指狂魔’。

今日他之所以中途返家,那是因为一大早刚到衙署便被告知,兵部的人事任命今个便要下达,而他此刻归家是要沐浴焚香,之后回兵部接旨。

沈晚垂眸与他错身而去,心道,这是要升职了?

此次兵部任命,惊掉了一干同僚的下巴,虞侍郎升任兵部尚书一职,他们自然早有预料没甚惊奇,只是那顾员外郎,竟一连五级跳,自从五品兵部员外郎径直升到正三品兵部侍郎!!

众同僚心下又酸又涩又嫉又羡,这背靠大山的好命,他们也想拥有啊。

便是那顾立轩也没想到,他的官职会升的这般快。

激动和兴奋自然是有的,可他心里仅是波动了片刻,便平静如初。面对众人的恭贺,也能面色如常。

要说当中谁心里最为不服,那遍数兵部郎中于修,本来他最有望接替侍郎一职,不成想被个小小的员外郎后来居上,便是这人背靠霍相这座大山,他依旧难掩愤恨。

资历不足,年轻又轻,偏一连五级跳,便是背靠大山又如何,能不能办好事,能不能服众尚且难说。

众人反应早就在霍殷的预料中。既然敢用那顾立轩,他自是心有几分把握。那顾立轩才华有,能力有,之前他是受那懦弱的性子拖累,如今瞧他仿佛浴火重生般,一概之前软懦怯弱之相,露出了本该有的锋芒和爪牙,加以雕琢,用于手上也不失为一柄利刃。

沈晚在外头逛完了,晚些时候归来的时候,自然被告知了这一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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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妈见那沈晚听闻后不惊也不讶,不喜也不悲,全然一副听陌生人家事情的模样,让她不由暗下啧啧而叹,到底是个薄情的娘子,攀了高枝往日种种便一笔勾销了。

再往沈晚身后见那刘细娘高高捧着的一摞东西,吴妈的眼角觉得抽痛不止,连猜都不必,里头装着的必然是些花了高价钱买来的钗环首饰之类的东西。她倒不是心疼银子,只是心疼自己去侯府要银子时候落下的脸面。

“娘子,可能是天气突然转凉的缘故,虿哥闹了一天肚子,大夫都来看了好几回了。便那张太医今个也过府了一回。您这厢不过去看看虿哥?”

沈晚对镜试着新花黄,听得吴妈所言,便是头也未回,依旧是清淡淡的声音道:“左右不是无碍吗?便不打搅哥歇息了。今个逛了一天我也是累了,吴妈,你便给我打些热水来罢,梳洗了,我也好早些歇着。”

吴妈转身而去的时候,还在想着,这娘子的心莫不是铁石做的罢。

隔了一日,沈晚被接到了侯府。

床笫之间时,霍殷似无意间发问:“阿虿病了?”

沈晚闭着眸唔了声,算是应答。

霍殷停了下来。抬头抚上了她濡湿的鬓发,似轻笑:“怎么听说你对阿虿似乎不太上心?”

见她闭眸似不欲回答,霍殷又转而抚上了她红润欲滴的唇瓣,反复摩挲,沙哑的声音似带着些诱哄意味:“不妨跟爷说说看,左右爷又吃不了你。”

隔了一会,霍殷方见那润泽的唇瓣稍动了动,吐出来的话却让他琢磨了好一会。

“阿虿,他毕竟姓顾。”

霍殷将这句话在脑中过了几遍,亦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他所想那般。

“阿虿,他只能姓顾,其他的,你莫做他念。”

不容置疑的说完此话,霍殷见她不执一言,似乎默认了他此厢猜测,遂又缓了声音道:“要你能一直这般得爷欢心,日后爷便是再允你所出一个霍姓子嗣。但时局稳当之前你不必肖想,霍姓子嗣只有嫡长子,无庶长子一说。”又见她面色似有僵硬,便又安慰道:“直待日后主母入府,嫡长子一出,便允了你愿。如此,你可还满意?”

沈晚当即笑道:“谢侯爷恩典。”

可能是那笑靥如花的模样暂且眯了他眼,他忍不住俯身,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眼角……之后,便几分醉意的呢喃:“但朝局稍稳妥些,爷便纳了你入府。”

沈晚依旧浅浅的笑着。

接下来的时日,霍殷觉得这小娘子似乎胆子大了些,有两三次竟在未得他示意的前提下,径直来了侯府找他。虽有些不合规矩,但不得不说,他内心还是隐约有丝莫名的窃喜……大概,是他享受这般的情趣?

 

 

第64章

腊八节刚过,皇城根下的百姓尚还沉浸在办年货的忙碌和喜悦中,谁也没想到这档口皇宫内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幼子,五皇子薨了!

消息一从皇宫传出,趋近平静的汴京城不啻于被遽然扔下了一记重磅炸弹,炸的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无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当今圣上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老来丧子,便是帝王将相,那也是人心肉做,觞了亲儿如何不悲痛欲绝?更遑论大齐朝自开国以来皇嗣就不丰,至皇位传至他这,饶是后宫佳丽三千,所有皇嗣亦不过五子三女。除去因故而亡的皇长子和皇长女,如今亦不过四子两女。

偏偏已经成年的皇二子和皇三子皆不成器,皇二子刚愎自用,皇三子好色昏聩,皆不是能托付江山的好人选。总角之龄的皇四子倒有几分机智,偏性子残虐暴戾,虐杀奴婢犹如屠鸡宰羊,连他见了都颇有几分心惊和胆寒,更何况那些文武大臣?若真将江山托付给皇四子,只怕御史台血溅金銮殿的心都有。

剩下的皇五子……当今圣上简直泣出两行血泪来,那可是他寄予厚望了皇太子人选啊!生来就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不过垂髫之年,便熟读各类治国经要,对待身边奴婢亦严慈相济,驭人之道可算是无师自通,天生的明君之相!从此儿身上他看到了大齐朝未来的希望,他敢断定,不出十五载,大齐朝必出一位堪比开国始皇的盛世明君!

可这一切便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

就这场风寒,却单单要了他小儿的命!

痛哉!恨哉!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自皇宫开始,不出半日功夫就蔓延至了汴京城,紧接着向周边扩散,短短时日大齐朝便迎来了一场腥风血雨。

午门的血腥味自打皇五子薨了那日就没停过,从宫里的奴婢,到他们的三族,再到宫里的嫔妃,之后又涉及到不少朝中文武将……仿佛皇五子去了,当今圣上心下那根理智的弦也跟着崩了,朝臣如何看他亦无甚所谓,山河动荡与否亦无甚所谓,总之,此时此刻,痛失爱子的他这想杀人泄愤。

当然,当今圣上不是不怀疑爱子的死另有他因,他怀疑一个人,偏偏严查半月却没查到丝毫蛛丝马迹,可这却让他对此人杀心愈盛。

随着近段时日霍相频频被召入宫,霍党的人也隐约预感到了皇帝的杀心,私下联系愈发频繁,亦动用了宫中隐藏多年的眼线,已备突发情况。

汴京城内更是人人自危,家家户户门前挂白幡,婚嫁宴席一律不敢操办,酒肆茶楼,秦楼楚馆一律关闭,高门大户亦是弃了丝竹酒肉,换了粗茶淡饭,每日按时归朝皇宫方位恸哭,以示对早薨皇子哀悼之情。

皇城内的气氛一日压抑过一日,不少警觉的人家瞧着城内情形的严峻一日赛过一日,唯恐殃及自身,便暗下收拾好了细软,早早的举家离京,只求躲过这个腥风血雨的时期。

顾家这日完成哭悼皇子的仪式后,顾父顾母便抱着孩子进了屋,顾立轩整整衣装照旧去上值,而沈晚则由吴妈和刘细娘扶着进了卧房。

接过刘细娘递来的绞干的湿帕子,沈晚仔细擦净面上的泪痕。因皇室大丧,便是涂脂抹粉都是忌讳,近些日子隐约见惯了沈晚浓妆艳抹的吴妈,此刻瞧着她脂粉未施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吴妈略有些担忧道:“娘子可是身子不适?”

沈晚将擦完的帕子递给刘细娘,闻言苦笑:“又哪里能适了?日日清汤寡水的,早晚还要定时跪地痛哭大半个时辰,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得磋磨出两分病来。”

吴妈迟疑:“可这当口毕竟不同往日,娘子的饮食也不可过于特殊……”

沈晚略有虚弱的倚靠在床头,摆摆手:“算了,不过是身子虚些,倒也无妨,日后补回来便是。”语罢,掩唇低咳两声。

吴妈咬牙:“左右补品也不算大鱼大肉。娘子在这等着,老奴这就给您炖些拿来。”

吴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匿在厢房外。

沈晚和刘细娘飞快对视一眼。

快速翻身下榻,沈晚近乎是光着脚来到案前,探手抽出笔筒里其中一支紫毫。

拔下上面缀着流苏的软木塞,她甚是熟稔倒出里面卷的细细的一卷纸,谨慎的寸寸展开后,便呈放在身侧的刘细娘眼前。

沈晚压低声音道:“细娘你仔细看看,可还有何疏漏?”

刘细娘两眼紧紧盯着路引左下方的那章大印,拼命回想之前在他父亲书房里见到的那方相印,再比对眼前,尺度、图案、印文篆刻风格等,大致相同。

又仔细跟脑中印象比对了一番,刘细娘方郑重点头:“三寸见方,小篆阴文为主,印文排列疏松散,格局对称。如此看来,近乎分毫不差。”

沈晚暗下稍松了口气。

刘细娘继而看了眼沈晚,叹道:“娘子仅凭脑中印象便能画的如斯相像,着实不易。”

沈晚摇头:“我在他身边看了那么多回,其蜿蜒曲回早刻于脑中,便是再笨拙也能依葫芦画个瓢出来。”边说着边将紫毫笔重新归置好,自是路引却未放入其中,而是小心的收放在袖中。

重新上了床榻,沈晚盖了衾被倚靠在床头,保持之前姿势。床边的刘细娘脸色带着谨慎,看了眼卧房门的方向,而后略倾身靠近沈晚,小声问道:“娘子,户籍你可千万仔细带好,否则饶是混出了汴京城,日后也将寸步难行。”

沈晚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户籍已让她缝在了小衣里。抬头看着刘细娘,沈晚欲言又止,终是问道:“你将你父亲留给你的路引跟雁户都给了我,那你呢?”

刘细娘闻言只是轻笑一声:“父亲临终前不过怕刘家被抄家问罪,方给细娘暗暗备了这条退路。唯恐旁人察觉,父亲没敢动用相印来盖,只一空白路引,再告知我他几个党羽名字,只道若真有那日,且看他们之中哪个未叛出便寻得哪个盖上官印,然后出逃。如今刘家阖族皆存,细娘自然也用不到那厢。留在细娘这反倒是白白浪费了,倒不如舍了给娘子,倒是让它派上了用场。”

沈晚看她:“你就不怕你日后用的到?”

刘细娘不知什么意味的看向沈晚,片刻方道:“娘子,你可知孤身一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是需要何等的勇气?更何况还是一个无枝可栖的女子。所以娘子,不到危及生死的那刻,细娘绝不会想走四处漂泊这条不归路。”顿了瞬,刘细娘又不忍:“娘子,您真确定了吗?”

沈晚没有回应这话,只是垂眸盯着被衾上的牡丹绣花好一会,方低声问:“细娘,你为何帮我?”

刘细娘怔了。是啊,为什么要冒着得罪那人的风险,帮个与她不甚相干的娘子呢……

苦笑了下,刘细娘眸光复杂的看着沈晚:“大概,是折服于娘子的心性和脾性……又大概,是想看看那人受到挫败,是个何等模样吧。若是放在数月前,谁要说细娘几月后将会作出这等吃力不好讨好之事,细娘只会当那人疯了。”

沈晚唇边淡淡展了笑。

刘细娘回了神,此刻郑重道:“娘子,之前那探寻的那几条出城的路皆被那人探知,自是不再可行。若您肯信细娘,就千万要走细娘前头给您指的那条,过了那条胡同便趋近西南角的城门口,那里把门的守卫少些,相较而言出城也易些……”

沈晚握住了刘细娘的手,轻声道:“细娘,若我不信你,当初就压根不会收你的路引和雁户。谢谢你细娘,此行艰险,无论成功与否,你且放心,我沈晚便是自戕亦绝不会出卖你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