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又如何呢?她的一生,皆因他而错乱。

“霍殷。”她唤他。

“爷,在。”他看着她,面上依旧没多余的表情。

她喘着气缓了缓,方看向他:“我不要旁人殉葬……”对他眸里陡然卷起的颤栗和风暴熟视无睹,她坚持说完:“我走后……莫造杀孽,否则我下辈子投不到好人家……”

“行了!你闭嘴!”霍殷猛的握紧她的手,厉声而喝。

沈晚就闭了眸,喘着气,一会急一会慢。

霍殷的身体都在抖。

“来人,去皇宫请永安帝!”

“去顾府叫顾猷渊过来!”

“去孟府把他家大娘子英娘叫来!”

前后不到一刻钟,几个人相继过来。

永安帝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一见沈晚就伏在床榻边上痛哭流涕。

沈晚艰难的抬眼看他,动了动唇:“生老病死皆是常态……莫忘仁心。”

她又看向顾猷渊,年过17的他玉树临风,潇洒俊美,年纪轻轻已高中状元,如今担任正四品兵部郎中一职,是汴京城不少春闺少女的心上人。

“好好的。”她轻声说。

顾猷渊跪在床边,颤着眼别过。

她看向多年未见的养女,长大了,亭亭玉立,身上透着浓厚的书香之气,腹有诗书气自华。

“无论何时,要自立。”

英娘泪眼婆娑,用力的点点头。

霍殷令他们三人退下。

弥留之际,她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人。

霍殷微抖着手去抚她削瘦的脸,饶是她已不复当年娇嫩模样,可他依旧觉得有如初见般,在那文墨香味浓厚的书坊里,她垂首低眉的侧身站着,他略有孟浪的上下打量,那时惊鸿一瞥,他觉得静静而立的她犹如白玉兰般通透的令人难忘。

“这一生,你究竟在抗拒什么?”他无法理解。只要她肯,他可以给她至尊无上的权利,世上任何东西她都唾手可得,享尽尊荣和富贵。可她一直较着劲,拧着,怨着,恨着……那么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晚突然笑了下,她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霍殷似乎也料到了她不会给她明确的答案。他没有再问,只是颤着手去摸她微勾的唇角。

然后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不可置信的去探她的鼻息……

候在门外的人猛地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大笑声。

笑着笑着,那似要宣泄胸中情绪的大笑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门外候着的人全都噗通声跪了下来。

这一日,汴京城家家户户挂白幡,哭声震天。

永安五年二月初九,摄政王侧妃薨。

丧礼上,摄政王抚尸痛哭,前来悼念的诸位官员无不惊悚,这样的摄政王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摄政王抱着尸体七天七夜不休不眠,最后是永安帝趁他精神不济之时夺过尸身,装棺入殓。

后来,汴京城内就开始流传当朝摄政王与其侧妃的种种,还有人写成了戏文私下流传,虽其中内容大有改编,也改名换姓,却还是不敢拿到台面来说。

霍殷在宿醉了几场后,令人封了晚风苑,在他有生之年,再也没有踏进去半步。

似乎要抹去她在这个世间的任何痕迹,他将她的名字在霍家的族谱上划掉,又亲自去户部销毁了与她有关的种种痕迹,令府中人不得谈及,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对她三缄其口。

他按时上早朝,处理公务,带兵打仗。虽年过花甲,却依旧目光如炬,凛然不可犯,战场上更是悍不惧死,饶是凶猛强悍的匈奴骑兵,见了他的旗帜都有些闻风丧胆。

安民生,平内乱,除外敌,辅佐着小皇帝,大齐在他手中开创了永安盛世。

永安九年二月。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候。

为大齐朝鞠躬尽瘁,为民生殚精竭虑的摄政王霍殷,薨。

永安帝扶棺痛哭。追封十一字谥号,以示哀思。

之后他依照他父亲遗言,在霍家家谱上亦划去了霍殷两字。金棺不葬皇陵,葬终南山。

“滴答,滴答……”重症监护室里安静而沉闷,伴随着各种仪器交织的声音,沈绾绾缓缓睁开了眼。

她茫然的看着上方雪白的天花板,有好长时间的茫然。

这是哪儿?她是谁?

再之后她猛地吸气,不敢置信的僵硬扭动脖子四周看看,然后又看了一遍,就猛地闭了眼。

迅速睁了眼又看了一周。

她想抬手扇自己一个耳光,双手却酸软的没有力气。

她闭了眼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反复数十次,终于有些相信了。

她,回来了?!

第87章 番外

永安二十九年。

虫鸣稀疏的隆冬深夜,尚书房内炭火烧的正旺,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交织着不时翻阅卷宗的哗啦响声,缓缓流淌在这寂静的空间中。

永安帝身披白色狐裘伏案翻阅,神色是惯有的平静温和。

正在此时,尚书房门外传来一阵声响不大的喧哗声。

永安帝浓烈的剑眉微蹙了下。

身旁的太监总管赶忙放下拂尘,轻手轻脚的下了殿外出查看,不过片刻功夫就折身回来,跪伏在永安帝面前。

永安帝的神色沉凝了片刻。

放下了手里卷宗,他看向面前的太监总管,低声叹道:“说吧。”

太监总管痛哭道:“圣上,慈宁宫太后娘娘……薨了。”

太后久病沉疴,时至今日已然药石无医,对此,永安帝已早有心理准备,听闻此消息只恍惚了片刻,就回了神。

“慈宁宫太监总管可在外面?”

太监总管愈发伏低了身体:“回圣上的话,刚慈宁宫掌事嬷嬷来报,顾公公他,殉主了……”

“什么?!”永安帝猛地一按桌子起身,神色是压不住的震惊。

而后他几乎瞬间猜测到了某种可能,眸中神色变化莫测,有不可置信,亦有震怒。

最终,所有神色都化作了惯有的沉静和平和。

重新坐回御座,永安帝令人铺纸研墨,提笔写悼词。

“敲丧钟,讣告天下。”

太监总管领命,赶紧起身欲退下。

“等等,你先即刻去顾相府上报丧。至于太后出殡等事宜,你且派人去通知户部尚书,此事交由户部全权办理。”

“喏。”

半个时辰不到,顾猷渊衣衫不整的闯进了皇宫,发髻缭乱,面色仓皇,不见平日的半分沉着和镇定。

“慈宁宫在哪个方向?说!”一把抓住一皇宫守门侍卫,顾猷渊眼睛赤红,隐有癫狂之态。

皇宫侍卫均得到圣上指令,并未阻止顾猷渊的冒然闯宫,饶是此刻被揪着领子喝问,也并未大动干戈,反而给他指明了具体方向。

顾猷渊就拔足狂奔。直至慈宁宫前。

慈宁宫的檐下,白色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晃动,影影绰绰的光忽明忽暗,照着门前院内那跪地伏身痛哭的,身披丧服的妃嫔太监宫女嬷嬷们。

哀戚的哭声不绝入耳,徐徐响彻在皇城的上空。

顾猷渊目眦欲裂的看着院内一方木板上,正紧闭双目躺着的苍老太监。

于这瞬间,他觉得脑袋轰的下炸开了,脚底也软了下来,只有扶着慈宁宫的殿门方看看站住。

院内正中央负手而立的帝王徐徐转身,他看着顾猷渊,而顾猷渊的目光也从那一方单薄的木板,渐渐的上移,转向那张跟那个男人如出一辙的脸庞。

他们君臣的对立由来已久,却没有像哪刻像今日此刻般,碰撞的激烈决绝,都欲置对方于死地。

似乎感到了此刻气氛的压抑肃杀,本是痛哭流涕的主子们奴婢们都渐渐禁了声,空旷的慈宁宫愈发的死寂无声,只有那呼号不止的寒风冷肃刮过,发出渗人的声响。

永安帝想要他死。

顾猷渊早有这样的觉悟。

而他,又何尝不想手刃这个帝王?

顾猷渊握着拳,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做尽半生噩梦的脸,一步重一步浅的朝他走去。

永安帝也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任由他一步一步的靠近。

旁边的护卫手握上了刀柄,永安帝抬手止住。

顾猷渊并未继续走至永安帝面前,却也只在距他十余步前停住。冷冷看了眼那威严日隆的帝王,他继而转身朝着那方木板上的老太监处而去,眸色转为戚哀。

“爹……爹爹……”顾猷渊嘴里无声嗫嚅着。他几步奔到尸体前,双膝跪地,颤着手去抚那苍老面上已然凝固的血迹。

永安帝依旧负手而立,不动声色的看着。

顾猷渊跪地无声痛哭半刻钟后,抹了把脸,缓缓起身。却是抱着那老太监的尸体一道。

他没有再往永安帝的方向看过一眼,只是抱着尸体转身,头也不回的踉跄的往慈宁宫宫门的方向而去。

守门的两名侍卫抽出了雪亮的剑,交叉挡在顾猷渊的身前。

顾猷渊就停住了脚步。

却是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一个结果。

空气中又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周围人大气不敢喘,心底都隐约有个渗人的猜测。

永安帝望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眸光明灭不定。

顾猷渊冷笑了声。

永安帝惯有的温和神色出现了冷意,可眼眸中却没了之前的肃杀之意。他抬手,示意侍卫放行。

顾猷渊却并未顺势抬脚离去,只是莫名笑了声:“圣上莫不是忘了,如今臣可没了任何后顾之忧。”

永安帝知他言下之意。

从永安五年,顾猷渊就随摄政王南征北战,战功显赫,短短不过十年时间就成为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将。

尤其是摄政王薨了之后,顾猷渊更是大肆揽权,明里暗里的拉帮结派,愈发不将他这个年轻帝王看在眼里。

永安十九年,他仍记得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日。

狼子野心的顾猷渊终于按捺不住,结盟匈奴军,发动叛乱。那一日,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欲只取汴京。

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日,永安帝平静的目光有了波动。

纵使那顾猷渊万事俱备又如何呢?到头来还不是要倒戈相向,在汴京城的城门前上演了一出反杀计,挥刀相向盟军。

而那顾猷渊之所以自古长城,其原因不过是有了软肋罢了。

是人都有软肋,只要切中要害,再凶猛的老虎,再孤傲狂野的猛兽都要向你俯首称臣。

这是他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诲。

看着前方那孤傲的背影,永安帝不由想起父亲临终前对他意味深长的嘱咐。他说,若对手是庸才,杀之不可惜;若是奇才干将,杀之是下策,尽其用方为上策。当然还有一句——若不能有十足把握降服,便也只能忍痛杀之,以绝后患。

那日兵临城下,他令人绑了顾立轩上城楼,压根就不用他再多做什么,顾猷渊就自乱了阵脚。

可笑那顾猷渊还以为他举家老小都被他手下秘密送往了安全之处,却不知他所有行动均在他的掌控之下。

唯一算错的是他们顾家的决绝之意。刘细娘见情形不对,早一步带着顾父顾母两老吞药自尽,而那顾立轩要不是在宫里头被看的紧,只怕也落不到他手里。也幸亏是他快了一步。

永安帝想,枉那顾猷渊自诩狠辣无情,到头来还不是为了所谓的后顾之忧自断前程,为他又多卖命了十年。

到底还是让他父亲说中了,顾猷渊的性子是有些似她的,看似无情,心底最深处却是软的。

想到父亲,永安帝心神又是一阵恍惚。他父亲戎马倥偬了一生,重权在握了半世,似乎能看透每个人,似乎能掌控每件事,唯独一件事,却让父亲失了算,自此遗憾半生。

回过神,永安帝看向正前方那道孤傲的背影,淡淡道:“无后顾之忧吗?”

这些年顾猷渊为不令人抓他软肋,不娶妻不生子,常年流连花街柳巷,放荡不羁。如今他仅剩的所谓亲人弃他而去,看似也的确是再无软肋可抓了。

顾猷渊嗤笑:“如今岂不是如了圣上所愿?”他知道,永安帝只怕是做梦都想将他赶尽杀绝,如今再无能拿捏他的把柄,那伪善的帝王又哪里肯再继续留他性命?只怕屠刀早就磨亮了等待砍下他的头颅。

永安帝沉默了片刻,突然也笑笑:“了空庵朕已令人放火烧了去。”

顾猷渊猛地回头。

永安帝收了笑:“放心,孟英娘在回京的路上。”

顾猷渊死死盯着永安帝,眯着眼:“与臣何干?”

永安帝淡淡的:“顾府子嗣单薄,人丁凋零,是时候有个女主人替顾家开枝散叶了。”

顾猷渊难以置信。

永安帝并未再多做解释,一抬手令侍卫收刀,示意顾猷渊可以离开。

顾猷渊僵硬的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的抱着尸体离开。

看着顾猷渊的身影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永安帝身旁的侍卫有些焦急,他名叫秦陌,是当年霍殷贴身侍卫秦九的长子。年轻的侍卫不明白他们圣上为何要放走这劲敌,他无数次听他年迈的父亲说起这个狼子野心的人物,说那顾猷渊心狠手毒,说若有机会定要除了此人,断不可放虎归山。

如今此人心怀怨毒活着走出皇宫,难道圣上就不怕日后他卷土重来?

“圣上……”

永安帝抬手止住。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顾猷渊早就不足为惧。早在十年前他临阵倒戈的那刻,就注定了这辈子他只能屈居人下。他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是的,顾猷渊早早的就断送了翻盘的可能。支持他的朝臣早早的断送在十年前的那一战中,还在观望的朝臣彻底寒了心,早断绝了跟随顾猷渊的心思。顾猷渊以为他会是大齐朝第二个摄政王,却不知身为权臣,最忌儿女情长和优柔寡断,这一点,他不及父亲的千分之一。

也不全是。永安帝叹气,再勇武无畏的男人,只怕触及情之一字,都要哀毁骨立。应该庆幸的是,父亲触及之时,已然是大业将成之际,因而方没有影响到霍家的基业。

只可惜……

永安帝又是一叹。

顾猷渊神色悲戚又恍惚的回了顾府。

虽如今贵为一朝宰辅,可他的府邸还是原来的顾府,狭窄敝塞。可就是这样小小的一座府邸,却能给他带来些许慰藉,让他冰窖般的心房多了丝温度。

顾府里没有一个下人。十年前他起兵造反,他们顾府举家自尽。祖父,祖母,娘,还有若干下人们,性命皆丧那日。

从那日之后,他的府上再不招任何下人,府上所有一切他都亲力亲为,无论洗衣,做饭,扫地……抑或其他。

他守着父亲的尸体席地而坐,看着父亲佝偻的身体,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面容,不由想起人们口中那年轻时候的父亲,英姿勃发,少年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

是什么让父亲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呢……

是……她吗?

顾猷渊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从来都不敢再提到,甚至再想到那个人。因为他恨她,他怨她,他怪她……可是,更多的是愧,是悔,是难过。

无数个深夜,他都在想,为什么他当年要做那样的事情,要说那番话?为什么呢?明明她的身体已然那般的虚弱,明明入霍府亦不是她所愿……假如当年他没有那番锥心之言,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抑郁而亡?

他当初为什么会认为她是不在乎他的呢?若不在乎,她何必对他的过往心痛成疾,若不在乎,她又何必对他的所作所为三缄其口,至死都未曾对旁人吐过半个字?

是的,事到如今他如何不明白,当年她定是死死掩埋了此事半分口风未露,否则以那男人的疯魔程度,终是他们有那层血缘关系,只怕也定饶不了他。

想起她临终前的那一眼,顾猷渊忍不住捂脸痛哭,倘若她活着,倘若她活着……那他的命运是不是会有诸多更好的可能?

一只生了薄茧的素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顾猷渊一颤,猛地回头看去。

孟英娘低头看着他,两湾眸子却慢慢蓄满了泪水,不住地往下淌去,湿了衣襟,湿了他的额头,脸颊。

顾猷渊猛地起身。

他双手颤抖着按住她削瘦的肩膀,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庞,饶是岁月无情,些许皱纹已然爬上了额头眼角,可已然挡不住她的绝代风华。

十多年未见,可甫一见到这张令他魂牵梦绕的面庞,以往的回忆便再也控制不住的纷至沓来。

那年,他官场得意,风流俊秀,一度成为汴京城内若干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那年,她风华正茂,不思嫁人持家,只一心扑在撰写社评上,以犀利笔锋挑战老夫子的底线,常被人骂是世风日下的典范。

他们相看两生厌。

他恨她被那人抚育了五年,她恨他能常去霍府看那人。

他对旁人均能含笑对待,唯独对她,每每寻衅滋事;而她亦不会逆来顺受,提笔含沙射影的骂他,言辞犀利毒辣。

就这般对峙相厌了几年。

一直到永安帝要纳她为妃。

当日知晓此事,他就马不停蹄的跑去了摄政王府,果不其然见到一列侍卫满是肃杀的端着一壶酒盏往外走。

当时,他的脑袋就懵了。

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摔碎了酒盏,打倒了侍卫,关闭了王府大门,双臂张开死死拦在门的方向。

摄政王闻讯赶来,一同赶来的还有永安帝。

永安帝看他的目光充斥着好奇和震惊,可他不会单纯的以为那永安帝什么都不知道。

而摄政王……他看来的目光中,明明灭灭有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其中。

再后来,孟英娘就出家了,法名了空。

孟英娘含泪看他。昔日一别,竟是十数年光载,纵然再见时,面前之人已是不惑之年,两鬓有了白霜,面容有了岁月痕迹,可在她心中,他仍是当年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纵然他依旧是世人口中的奸佞权臣,阴险毒辣。

孟英娘抬手覆上了肩上的那粗糙的手,她今生如何也忘不了,就是这双手,毫不迟疑的摔碎了那盏毒酒,毅然决然的挡在摄政王府门前,阻挡那些前来取她性命的王府侍卫。

“英娘……你放心,我会想方送你离开。”顾猷渊看着她,艰涩道。

孟英娘摇了摇头。自她踏入汴京城,踏入顾家的那刻起,就注定了她再也离不开顾这个姓氏。她也不想离开。

“阿虿,半生已过,余生我们二人不妨试着相携而过。”

不等神色恍惚的顾猷渊再说什么,孟英娘就拉过他一同跪在顾立轩的尸体旁,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头。

顾猷渊看向她,染尽了半生沧桑的眸里隐约有了泪意。

孟英娘看着顾立轩的尸体,低低对顾猷渊道:“阿虿,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她吗?”

顾猷渊身体颤了下。

“阿虿,你莫要怪阿娘。”孟英娘轻声叹气:“阿娘要走的路从来都是前途未卜,她带不了你的。”

顾猷渊摇摇头,苦笑:“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也想透了。她亦无可奈何,所作所为亦不过是想冲破世道的禁锢,想拼命的冲出条路来,奈何造化弄人,最终还是没逃过那人的围追堵截,至死都是被人禁锢在那方天地中……”

顾猷渊的声音有些抖:“可惜我明白的太晚,至今想要忏悔,都找不到埋葬她的墓地。悔之晚矣。”

孟英娘抱住他,轻声哽咽:“没事,阿娘在天上会听得到的。”

宫墙内,永安帝抚着手上泛黄的书页,心绪间有微微的的起伏。

这是他儿时,姨娘给他亲手写的画的启蒙读物。他隐约记得,那时不过两三岁的他被她抱在温暖而馨香的怀里,一字一句的教着,人之初,性本善……

姨娘,又哪里是什么姨娘,早在他父亲临终之际,就已然将其中所有内情一一对他吐露。

那个本应该被他称为娘的人啊……

这遥远的回忆令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亦有些怀念。

他记得她总喜欢点他的额头,笑骂他是个泥猴子,记得她叫他读书写字告诉他做人的道理,当然也记得她没事的时候要不在晚风苑书房里看书,要不就坐在院内的藤椅上出神的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日子很淡,却如静静的溪流般,让人通体舒服,难以忘怀。

后来,一切都变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哦,大概是从他三岁那年,顾猷渊来霍府寻他出去玩耍的时候罢。

他仍记得那惊险的一幕。顾猷渊在摔下假山的那刻,挥舞的双手有一瞬间是要抓住他的袖口的,可下一瞬他却莫名的松了手……

顾猷渊那刻的眼神他至今都记得清楚,那般的嫉恨,却也渴慕。

已知后来很多年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既然顾猷渊当年要置他于死地,为何最后一刻却放弃了?难道他就不怕他将此事告诉父亲?或者,认为他还小,说不清此事原委?殊不知,霍家的孩子,比哪个都要早慧。

永安帝指腹抚着书页,心绪复杂。对于此事原委,她大概是知晓的罢,否则焉能再也不教他半字人之初性本善之言,又焉能短短数日就身体极具败坏,药石无医?只怕当时她的心在滴血,而那千疮百孔淋漓伤口却是亲儿一刀一刀的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