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简直一口气没提上来,平时看傅峥还挺举一反三的,怎么到职场人际关系上这么冥顽不灵的?

只是她刚想继续解释,就听傅峥继续道――

“我不希望你有投诉记录。”他漂亮的眼睛盯着宁婉,“因为我们还要一起进大par的团队。”

“你和我,以后会一起继续共事下去的。”

这一瞬间,宁婉有一种被人正中心脏射中的感觉,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疼痛,而是爆裂开来般的慌乱紧张,仿佛一下子连呼吸也被夺走了,只是等冷静过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好好地在胸腔跳动,只是跳动的频率快到让她无法忽视。

明明傅峥说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话,他只是想和自己一起继续工作而已……

但他盯着自己眼睛说这话的样子,却让宁婉觉得无法直视,一瞬间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手粗无措起来,宁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和脚应该怎么摆。

以往社区里再难再复杂的案子,她都没有胆怯过,然而如今傅峥一句话,却让她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冲动。什么你啊我啊的,竟然还要停顿一下,直接说我们不行吗?

傅峥这个始作俑者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仍旧望着宁婉,继续道:“对别的同事我不会这样,对你才这样。”

宁婉整张脸都红了,觉得自己的体温也在难以自控的上升,傅峥这种人,不知道自己长这样一张脸,就应该避嫌不要对异性说这种话吗?听起来是很容易误会的!

“你一个实习律师……”

“我知道作为一个实习律师,这样介入这个案子是草率的不应该的,但做这件事我并不是以自己实习律师的立场,也不是因为任何职业身份的立场。”傅峥抿唇笑了下,“我只是以傅峥的立场。”

说完,他又看了眼宁婉,建议道:“这样你是不是可以不训我了?”

……都这么说了,还怎么训啊,何况如今别说训,傅峥这种温温柔柔的模样,宁婉对着他连句重话都不好意思说……

傻白甜这种生物,确实很激发人的保护欲……

只是宁婉真是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还被一个傻白甜反过来保护了。

虽然没有带教律师的保护,然而有傅峥的保护,好像感觉也不赖。

但宁婉的心里除了动容感激和紧张慌乱,也有些别的情绪:“这次的事真的谢谢你,但傅峥,我确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或许是作为新人,傅峥也多少有一些雏鸟情节,因为自己偶尔的带教而在看自己的时候都带了滤镜,然而宁婉受之有愧,配不上傅峥的称赞。

“你很好,你对你的每一个客户都很负责,除了冷冰冰的法律外,也在努力追求着个案里对当事人法律以外的救济,你想用法律保护他人,也想用法律改变别人的人生,往好的方面。”

傅峥的语气低沉轻缓,然而却很笃定:“面对舒宁,你愿意不断尝试,愿意去做可能很多别的律师看来无意义的调查,去走访她的公司走访她的学校,愿意去做这些别人眼里的‘无用功’,你是一个非常棒的、有温度的律师。”傅峥的声线柔和了下来,“这个案子里,是你在帮助舒宁和诗音走出泥潭。”

“我没有这么好。”宁婉抿了抿唇,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坦白,“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说,不应该是舒宁和诗音感谢这个案子遇见我,或许更应该是我感谢这个案子能选择我。”

宁婉又踢了一脚小石子,事到如今,她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家庭情况:“因为从小经历过家暴的阴影,所以我对家暴深恶痛绝,诗音的情绪我都能理解,因为我都感受过,一直以来我劝说我妈离婚,但一次次失望,以至于最后,我不仅恨我的爸爸,对我妈心里也有怨恨,我不能原谅爸爸,但内心深处,好像也无法原谅妈妈,因为总觉得,如果她早一点果断离婚离开这个男人,我和她都能有更好的生活。”

这些内心的情绪,宁婉从没有对别人说过,也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说出口,然而傅峥仿佛就有这样的力量,让她觉得安全和可靠,好像把自己这些内心带了阴暗的情绪剖析给他,也不会遭到鄙夷,他像是海,平静幽深又足够包容。

“在这个案子之前,我一直一直以为自己在我爸家暴这件事里,是做的完美无缺的,我做了一个女儿所有该做的事,鼓励我妈取证、离婚,努力奋斗,不让她操心分心,经济独立,收入可以支撑她离婚,所以她至今不离婚,完全是她自己的过错和选择。”

宁婉说到这里,眼眶也渐渐地红了:“但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自私和愚蠢,我从没真正感同身受过我的妈妈,我完全从自己的立场出发,从没设身处地考虑过她。”

宁婉从没想过受害人的心理问题,从没想过她自己的妈妈或许也在常年的暴力和反复打压下形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家暴伤害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心灵,在长年累月的伤害下,她的母亲可能根本已经无力自己去挣脱这种生活,失去了精神自由也失去了反抗能力,变得麻木而逆来顺受。

只是即便这样,傅峥黑色的眼睛漆黑深邃:“你有什么错呢?你也只是一个不完美的受害者而已。”

“不,我是有错的。”宁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地面,“我太自私了,像所有高高在上的键盘侠一样内心指责埋怨着我妈,可从没想到自己去主动帮助她脱离这种生活。”

“才六岁的诗音都想着不断报警、偷偷录下视频证据这些方式,在努力想要帮助自己妈妈,可我呢?我只动了动嘴皮子,讲着那些大道理规劝着我妈,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为她真正做过。”

自己母亲那些年的压抑痛苦和磨难,如今宁婉想起来,心疼的同时充满了悔恨和自责,自己真的为母亲竭尽所能了吗?根本没有!

她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女儿!

“我妈在长久的暴力里选择了沉默也害怕改变,所以她不敢离婚,可我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她……”

说到这里,宁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自责悔恨和痛苦像是有毒藤蔓一样爬满了她的心,她知道自己不该哭的,这太失态了,傅峥甚至并没有和自己认识多久,然而这一刻,宁婉根本无法抑制,六岁诗音的那番话,锤击着她一直以来良好的自我感觉,如果想要真正保护一个人,光是动嘴是不够的。

“要不是诗音这样激烈的态度,或许都打不醒舒宁,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也能像诗音这样,是不是我妈早就和我爸离婚脱离苦海了。”

宁婉低着头,尽量想掩饰自己不断往下流淌的眼泪:“我明明……明明可以早点把我妈接到容市的,这样即便她不离婚,也可以远离我爸,我再请个心理医生对她好好干预治疗下,再满两年分居的话,没准已经早就和我爸彻底一刀两断了……可我什么都没想到,我什么都没为我妈做,我只想着自己眼不见为净逃离我爸,一心还只觉得我妈是执迷不悟,我根本……我根本不是一个多好的人,我甚至没能保护好我妈妈……”

“你没有错。”打断宁婉的是傅峥的声音,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似乎都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宁婉觉得自己的脸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眼前傅峥递了一张纸过来。

“历来我们国家的文化里,都喜欢在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一个女人遭遇家暴,立刻就会有人追根究底,那她有过错吗?她是不是先出言挑衅;一个女孩分手后被前男友追打,又开始抽丝剥茧,她是不是在恋爱期间花了男人很多钱分手才被报复?”

如果此刻傅峥指责宁婉,或许宁婉都会更好受些,然而他没有,他温和、包容,没有妄加评价,然而这样宁婉却觉得更想哭了。

“总之,好像受害者必须是完美的,毫无瑕疵的,才配得到同情。但其实不是的。”傅峥微微弯下腰,视线和宁婉齐平,“受害人不论怎样,就是受害人,你不用苛责自己不够完美,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是受害者,所以不要自责是你自己做的不够好没有保护好别人,因为你本身也应该得到保护。”

宁婉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傅峥看起来很无奈,他轻轻拍了下宁婉的头,盯着她续满眼泪的眼睛:“真的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施加暴力的人,你和所有受害人一样,不应该去苛责自己。”

宁婉忍住了哽咽,她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一直以来,宁婉对外都是阳光的坚强的永不服输的,然而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再也不想要坚强了,傅峥太温柔了,温柔到宁婉真的觉得自己如果能一直有他的保护就好了,温柔到想要依赖,温柔到宁婉真的原谅了自己,她也是受害者,即便做的不够好,也没有错。

“另外,我也一直想为我此前对你学历的看法向你道歉。”傅峥的语气很轻柔,“对不起,是你让我改变了看法,学历不代表一切,学历也不过是敲门砖和起点而已,你很棒,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还能成为这么厉害的律师,真的很了不起,如果我是你,我未必能有你的成就。”

“所以不要哭了,人都要笑起来才会比较好看。”傅峥笑了笑,循循善诱道,“好了,你想吃什么?抹茶冰激凌要吗?庆祝一下你和当事人和解,投诉即将撤销?这样的好事,应该高兴点才是。”

宁婉也不矫情了,她抹了把泪眼,干脆道:“要!”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不论如何,时光都无法倒流,但既然都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抓住这一刻,现在仍然可以补救。

人生有时候或许是奇妙的轮回,宁婉帮助了舒宁,但某种意义上,舒宁这个案子也点醒了宁婉。舒宁经由此,终将得到成长,作为这个案子代理律师的宁婉又何尝不是?

或许很多时候,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并非一味的单向输出,也是可以互相温暖和成长的。

在哭过发泄过情绪以后,宁婉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家暴受害人或许从来不仅仅需要口头的建议,更需要有人主动朝她们伸出手,拽她们出泥泞的生活。

她要去做过去自己没能做的事,去保护她的妈妈,去改变她的人生。

但是这一刻,她要先跟着傅峥,去吃她的抹茶冰激凌。

第52章

等吃完抹茶冰激凌, 宁婉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冷静恢复后,接连席卷而来的, 就是尴尬。自己好歹勉强算个资深律师,结果在傅峥这个实习律师面前哭了,顿觉羞愧的同时,宁婉的脸也火辣辣的,好在她这个人脸皮厚,傅峥没再提, 她也就自欺欺人当这事不存在了。

好在令人可喜可贺的是,舒宁确实遵守诺言很快撤销了投诉,并且这次是真的下定了离婚的决心,二话不说打包行李带着女儿搬去了酒店,同时积极主动投简历进行面试, 几天时间里竟然就已经收到了几家公司的橄榄枝,而好事成双一般,被虞飞远砸坏的旧手机成功恢复了数据,虞诗音偷拍的视频也得以导出, 这视频清清楚楚拍下了虞飞远施暴的过程,脸和声音都非常清晰, 而舒宁的几次求饶声里又可以推断出虞飞远已经不是初次家暴,可谓一下子成了重大证据突破。

“按照这些证据, 再辅以诗音的证人证言, 只要等舒宁确定好入职有了稳定工作,证明有能力抚养孩子, 这离婚抚养权的官司一审胜诉概率就很大。”

忙前忙后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宁婉是很开心的, 和舒宁解开心结彻底沟通明白后,她在傅峥的建议下为舒宁引荐了赵轩,舒宁虽有迟疑,但还是去赵轩那进行了诊断并进行了一些心理干预治疗,因为有轻度抑郁,也开始服药控制,如今一段疗程下来,整个人的状态都好了不少。

而在宁婉傅峥的鼓励下,她也开始重新社交,通过姚h作中间人,舒宁向顾教授坦诚了过去自己的错误,也讲了讲这些年的遭遇经历以及如今正在进行的离婚抚养权诉讼。

顾教授本就是惜才爱才之人,毕竟舒宁又是最心爱的弟子之一,听了舒宁这几年的遭遇除了唏嘘外反倒是很心疼,见她如今终于醒悟愿意重新投入学术和事业,倒是替她高兴不已,几次下来两个人不仅冰释前嫌,顾教授对舒宁的求职也帮忙牵线搭桥,几次学术会议也带着舒宁出场,忙前忙后帮她重建社交圈走上正轨,甚至还鼓励她等彻底摆脱虞飞远恢复单身后,好好发展事业的同时,也可以再留意留意身边的优质单身男人,倒是比舒宁本人还操心,让舒宁哭笑不得之余也感动感激。

而另一边,在傅峥的鼓励下,宁婉终于鼓起勇气和自己母亲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这一次,她没有再带着指责或者埋怨的情绪,而是真的心态平和温柔起来,傅峥的一番话给了她很大的安慰,也给了她启发,让宁婉终于愿意迈出改变的那一步,也相信自己、自己的妈妈,未来都能变得更好。

家人本就应该互相扶持互相保护,当妈妈在泥潭里的时候,自己应该拉她一把。

大约很多事也真是心诚则灵,以往不管怎么劝都不肯听的母亲,在宁婉的坦诚面前,第一次有了挣扎,而宁婉的理解和安慰,也让她红了眼眶。

一切改变都需要时间,宁婉也没逼迫自己母亲,尊重她的决定,慢慢来,说服了之后接她搬来容市,先脱离自己父亲,未来总是能慢慢改变的。

总之,舒宁也好,自己母亲也好,都渐渐走上了正轨,宁婉心里既感动又松了一口气。

“学姐,现在案子有了好走向,你的投诉也撤销了,不如今晚我请你吃个饭庆祝庆祝?”

这次能柳暗花明,宁婉也是想庆祝下的:“你请我就不用了,应该是我这个好运的人请客才是。”

陈烁也没和宁婉在这事上较劲,他几乎立刻顺水推舟道:“也行,那你看我们俩去吃什么?吃韩国烤肉行吗?最近我听说有家新开的店特别不错……”

宁婉被投诉这件事,陈烁原本急的都睡不着,嘴角上都出了燎泡,结果没想到柳暗花明,也或许是宁婉的认真和初心终于传递给了当事人,最终事情竟然顺利解决了。此前宁婉为这件事焦头烂额,陈烁也束手无策,如今解决了,自然想和宁婉多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宁婉一听“烤肉”两个字,眼睛果然亮了起来,可惜陈烁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宁婉径自转头看向了傅峥:“傅峥,烤肉你吃不吃呀?”

一瞬间,陈烁刚才高兴的情绪就掉了个彻底。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忌口。”

“那行!”宁婉当即拿出手机发了点什么,过了片刻,便一锤定音敲定了庆祝晚餐,“我刚叫了丽丽一起,今晚请你们吃个饭,之前我被投诉,大家替我担心了,也算是我倾情回馈了哈哈哈哈。”

一听邵丽丽也要来,陈烁心里的变扭缓和了那么一点,他看了傅峥一眼,宁婉不过就是叫个聚餐,傅峥不过也就是个凑人头的,没什么,自己不用太过在意。

陈烁本来挺期待这次聚餐,可惜好的不灵坏的灵,等下午的时候,他收到了自己老板的邮件,要求晚上和美国那边开个视频会议沟通案子,社区工作毕竟只是挂职,自己团队的活还是要干的,陈烁推脱不掉,只能遗憾无缘参加宁婉的聚餐,好在傅峥这家伙运气也没比自己好多少,他似乎也是有什么事,也不得不婉拒了聚餐。

“那没事,你们都先去忙,今晚我就和丽丽girls’time,等你们下次空了再请你们吃!”

陈烁和傅峥不愧是朋友,宁婉看的分明,陈烁原本以为只有自己无法参加时,那脸上的失落和惆怅别说多浓厚了,结果一听傅峥也不能参加,得下次和自己再一起吃饭,当即脸上快乐的就差放光了。

或许还是同性之间更容易成为朋友吧,自己和邵丽丽之间惺惺相惜,没想到陈烁和傅峥之间的友谊也如此浓厚!

虽然陈烁和傅峥没法参加聚餐,但宁婉的心情还是很好,邵丽丽比她还高兴,两个人许久没见,一见面便又开始八卦,胡扯了半小时正一边吃着烤肉,邵丽丽的电话响了――

“蔡珍,有什么事吗?啊?今晚?今晚不行哎,今晚我已经和朋友在吃饭了,能明晚吗?你明晚就准备回老家?这么急?”

……

邵丽丽挂了电话,有些尴尬:“所里的一个实习生妹妹,人挺乖的,和我挺投缘,还说着等她转正以后一起庆祝下,结果眼见着离她毕业转正就没多久了,我听说所里都要和她签劳动合同了,结果她突然说要结束实习后准备回老家找工作了,而且说明天就走,今晚想和我吃个散伙饭……”

“那你喊她一起来吧,还是学生,所里实习工资也几乎算没有,这顿正好我一起请了。”

宁婉这么一放话,邵丽丽也不纠结了:“那行,我叫她一起来得了,正好你也帮我一起劝劝她,她是985法学院的,老家在一个四线城市,为人挺积极上进的,你说何必一毕业就回老家呢……”

大概因为就在附近,这位叫蔡珍的实习生没多久就赶到了烤肉店,邵丽丽刚想给她和宁婉做个互相介绍,就见蔡珍意外地看向了宁婉――

“啊,是你!”

宁婉有些愕然地抬头:“你认识我?”

蔡珍有些腼腆和不好意思:“你……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就有次高铁上,我被个老阿姨霸座了,当时是你帮我引开了老阿姨,但我一开始还误会了你,觉得你做律师的,怎么遇到纠纷不敢用法律正面刚,有失法律人的尊严……”

她这么一说,宁婉倒是想起来了:“难怪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你!”

蔡珍这下更局促了:“对不起,后来我意识到你是用这种最经济灵活的方式处理掉霸座的,我就后悔了,出站后想找你道歉,但没找到你,没想到现在遇到了,谢谢你。”

宁婉自然不是那种记仇的人,一来二去,邵丽丽也总算明白了是什么事,她豪爽地拍了拍蔡珍的肩膀:“你现在实习了,应该知道律师处理很多基层纠纷,可不是简单刻板按照法律就行的。不过也挺巧,宁婉也是我们正元所的,也是你前辈呢。”

因为都是学法的,又都在正元所,三个人很快熟悉起来,宁婉和邵丽丽偶尔交流下手头的案件,蔡珍也一脸认真地听,她确实挺好学,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特别乖巧地提问,虽说只是个实习生,但提的问题都很精准,一看就是经过了思考的,几次下来,宁婉也发现了,蔡珍非常适合当律师,因为思维敏捷逻辑严谨思路清晰,而从她全神贯注的眼神来看,她也应该相当喜欢法律、享受分析案件解决案件的过程才是。

“你这么好的潜质,也已经签约我们所了,为什么突然想回老家?考公务员吗?”

面对宁婉的问题,蔡珍顿了顿,然后低下了头:“不考公务员,我喜欢当律师,我准备回老家当律师……”

要蔡珍要是准备回老家考公务员进公检法,追求稳定点的生活,宁婉便也不多话了,但一听说她竟然准备回老家当律师,她就有些忍不住了:“如果是想做律师的话,容市好歹一线城市,法律市场肯定蛋糕更大,比你老家业务也更丰富,做律师还挺讲起步的,你如果恋家想回家照顾家人,也完全可以趁着年轻先在正元所里混资历,这样过几年再回老家,没准都能当当地小所合伙人啦。”

一讲起这话题,蔡珍明显脸色不好,刚才那种亮晶晶的眼神一下子没了,整个人变得灰扑扑的,眼神躲闪,甚至有些魂不守舍的意味,看起来突然拒绝入职正元所这件事怕是有隐情。

但既然她不想说,宁婉也没有打探,本打算换个话题,倒是邵丽丽开了口:“哎,可别说了,你这话我和珍珍都说了八百遍了,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如今法学生就业越来越难了,你知道正元所如今录入多难吗?结果你倒好,轻轻松松就把这个机会给放弃了,何况你比起我和宁婉,运气已经好太多了,不仅可以正式签约入职,而且一进来就可以跟着金par干活,他是做商事的,不少高端业务,给团队里律师的年终红包也大方的很……”

邵丽丽说到这里,想起什么时候又把宁婉也给埋怨上了:“这么说起来你俩还真有缘,你说说你们俩都怎么回事啊?宁婉你虽然进所的时候先进了人才池,可之后金par也是想招你进团队的啊,结果你呢,你还没去,愣是跑到这社区来当什么社区驻点律师了。”

邵丽丽一边说一边喝了口橙汁,忍不住感慨:“想想金par也真惨啊,好不容易看上想招进团队的人,结果一个两个都拒绝了他……”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宁婉几乎是一听到金par这个词,就敏感地抬头看了蔡珍一眼,果不其然,这女孩一听这两个字,便神经质地开始撩头发,脸色瞬间差了,眼神里透露出的都是焦虑和努力掩饰的恐惧。

邵丽丽这人神经大条丝毫没意识到什么问题,很快也转换了话题,蔡珍毕竟马上就要离开正元所,邵丽丽举杯给蔡珍祝了几次酒,看得出她确实和蔡珍投缘,作为个前辈絮絮叨叨关照了不少。

只是蔡珍的表情一直很惨淡,对邵丽丽的关心,笑的也很勉强,邵丽丽自动理解为蔡珍是不舍离别情绪不高,但宁婉知道不是。

这顿饭最后也没能吃多久,邵丽丽晚上还要加班,三个人便在烤肉店门口告别,只是邵丽丽走了,宁婉心里却是怎么都放不下,她和蔡珍住的地方原本是两个完全相悖的方向,她也知道自己没必要多管闲事,但最终,脚还是快于理智,等宁婉意识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反身追向了蔡珍――

“蔡珍,你愿意和我再喝杯奶茶吗?”

在蔡珍的愣神里,宁婉冷静地开了口:“有些事我想和你聊聊。”

虽然事出突兀,但大约有高铁占座事件的好感在,蔡珍最终同意了宁婉的请求,宁婉挑了一家环境优雅的小众奶茶店,她点了两杯原味奶茶,先和蔡珍随意聊了些家常,蔡珍一开始确实有些紧绷,但听宁婉说了些社区办案的趣事后,整个人放松起来,甚至能笑着追问宁婉有些案子的后续。

见时机差不多成熟,宁婉也不想再绕圈子了:“你其实想留在正元所的吧。”

蔡珍愣了愣,随即便抿紧了嘴唇。

宁婉喝了口奶茶:“金建华是不是骚扰你了?”

第53章

宁婉这话下去, 蔡珍是彻底震惊了,下意识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我谁也没说啊!”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慌乱,“他说如果我说出去, 就要告我!你……你怎么知道的?他和你说的吗?”

几乎是瞬间,蔡珍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看向宁婉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戒备和害怕。

“你不要害怕,没人告诉我。”

在蔡珍的疑惑里,宁婉深吸了口气:“单纯因为我经历过你遇到的事,金建华也骚扰过我。”

蔡珍震惊之余, 慢慢也反应过来:“难怪刚才丽丽姐说,你之前也拒绝了他的邀请!原来如此!”

宁婉看了蔡珍一眼:“所以如果没有金建华,你是想留在正元所、留在容市做律师的吧?”

这下蔡珍完全放下了原本的戒备,没什么比共同受害人的身份更能引发彼此共情了,她也不再强颜欢笑, 整个人的表情垮了下来,向宁婉和盘托出道:“是的,我其实很喜欢正元所,觉得有很多高端业务, 能学到很多,也不想离开容市, 可……”

宁婉皱了皱眉,认真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你愿意的话告诉我, 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虽然金建华是正元所的par, 但只是个中级合伙人,远没有到在法律圈里一手遮天呼风唤雨的地步, 即便蔡珍留在正元所或许会和自己一样遭到金建华的排挤或者穿小鞋,但蔡珍的毕业院校比自己好很多, 除了正元所外,在容市还有很多别的红砖所可以选择……

蔡珍显然为这事憋得痛苦,如今一遇到和自己有同样遭遇的宁婉,本就六神无主,如今更是一下子就情绪崩溃连眼眶都红了:“我一开始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能被选中在正元所实习,实习了没几个月,金建华就说,觉得我认真肯干,愿意带我,我就跟在他团队里一起帮忙,一开始确实挺好的,金建华对我很关照,办什么案子都带着我,让我学到了很多,平时有什么疑问也都很详尽给我解释,他出差还常常想着给团队里的每个人带个伴手礼,连我也有份……”

“总之一开始真觉得遇上他是自己三生有幸,也很努力地在他面前表现自己,希望实习后能转正正式进入他的团队,毕竟遇到这样好的老板不容易,他还常常和我聊聊职业规划和人生之类,给的意见都很中肯,就让人有种平易近人亦师亦友的感觉,我一度真的很崇拜他……”

如今回忆起过去,蔡珍的眼神里都是后悔:“我可能真的太年轻了,一下子就对他放松了警惕,后来有次有个案子去临市出差,金建华号称团队别的几个律师都有案子在忙,问我愿意不愿意做个小助理跟去,我一点没多想,很高兴地就去了,还觉得是难得的机会……”

“结果他趁着出差对你骚扰了?”

“一开始其实他还是很规矩的,订酒店也订了两家房,我也完全没多想,只是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他突然给我发短信,说让我把一份材料送一下到他房间去,我就去了……”一说到这里,蔡珍就忍不住了,她的眼泪掉下来,“结果我一进房间把材料给他,他就突然把我往床上扑,然后就亲我,还强行撕扯我衣服……”

宁婉握住了蔡珍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拍了下:“别害怕,慢慢说,都过去了,你最后没出事吧?”

“没……我一直抵抗,而且很激烈,还咬了他的手一口,趁着他分神,我赶紧跑出房间了,后来也顾不上案子不案子了,当夜就订火车票逃回了容市。”

看蔡珍如今瑟瑟发抖又后怕又恐惧的模样,宁婉的心里既是愤慨又是自责,如今蔡珍经历的这一切,她不是没经历过,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当初因为正元所扩招,以宁婉的毕业院校背景才得以进所,只是此后一直没法进入大par的团队,也是这时候,金建华出现了,对自己温和又关照,主动友好地指点了自己好几次办案实操,同样亦师亦友,以至于宁婉在得知金建华愿意收自己进团队时,那种兴奋憧憬和期待直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便不是名校出身,但自己终于有得到了努力的路径和机会!

只可惜现实很快给了宁婉一个响亮的耳光,因为几乎是宁婉点头的同时,金建华的手就抚上了她的脸颊,宁婉至今记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以及轻浮语气,他说――

“宁婉,你这么漂亮,做律师玩玩就好了,没必要那么累,我来帮你扛着压力就好,你就负责貌美如花,案源么,你跟了我,自然不用愁,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金建华一边说,那只摸着宁婉的手还一边有往下移继续抚摸宁婉腰身的意图,虽然很快宁婉就逃离了他的触碰,但那种油腻恶心的触感仿佛至今都留在自己的脑海里。

后面的事,宁婉偶尔午夜梦回也会想起,然而总觉得像是一场梦,她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愤怒而羞辱地打了金建华一个耳光,看着金建华用恶毒的词汇咒骂自己,并且威胁自己如果不识时务,以后别想在所里好过……

金建华有一点倒是挺讲信用,说到做到,此后正元所为了所里的好口碑,新开拓了社区律师的挂名业务,宁婉便在金建华的“力荐”里被“流放”了,这一“流放”,就两年了,而今年正元所甚至还和悦澜社区续约了……

这类驻点值班的工作本身就是带了服务性质,钱不多事多,本就没人想去,说好的轮班和换岗也根本不了了之,原本宁婉其实也不需要真的来值班,但奈何金建华的报复,他盯着宁婉愣是要求所里出规定不允许形式主义的“假驻点”,律师必须到场,而宁婉也索性铆着一股劲,就这么一直在社区干下去了。

当初事发突然,宁婉也还没什么实践经验,压根没想到录音保留证据,何况金建华挨了巴掌后也没再纠缠,只是处处隐形刁难,宁婉也无从取证。律师做事最讲究的就是证据,自己既无任何证明,那金建华又是个中级合伙人,因此宁婉最终只能选择按捺不表。

以往她一直觉得自己那样处理是对的,然而如今看着眼前神色痛苦眼眶发红的蔡珍,才自责与愧疚起来。

人是不会变的,金建华能把黑手伸向自己,就也会把黑手伸向别人,如果当初自己勇敢站出来,即便没证据,也至少闹个天翻地覆,让金建华无法再维持如今伪善的面孔,那么蔡珍是不是就不会受害?

此刻,蔡珍因为情绪激动,讲起这段来还有些语无伦次:“我刚逃回容市,金建华的电话就来了,明明他身上一点酒气也没有,但电话里他借口说自己喝多了,总之也道歉了,然后问我能不能不要说出去,我想要什么样的弥补都可以……”

宁婉听到这里,几乎是下意识就问起来:“你录音了吗?”

“我没……”蔡珍有些沮丧,“我第一次遇到这个事,完全没了主意,手脚都发抖,根本没想起来留存证据,而且事后想想,他在电话里讲话也很注意分寸,根本没有提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只是说自己做的不妥,希望我不要介意之类……”

也是,金建华既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事,结果至今还逍遥法外,他自己又是吃法律饭的,自然是老奸巨猾,即便蔡珍录音,恐怕也证明不了什么。

不过问蔡珍想要什么弥补……

宁婉心里有些不太妙的预感:“他问你要弥补,你说了什么吗?”

不问还好,一问,蔡珍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开始抽泣,又悲愤又绝望。

她这个反应,宁婉心里就有了计较:“他是不是暗示你,既然他做了错事,可以给你物质性的赔偿,并且不断引导你提钱?但他自己言辞里反正一个钱字也没带上?”

蔡珍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宁婉姐,难道你当初也遇到这事了?”

“我没遇到。”宁婉叹了口气,已经对金建华的套路猜得八九不离十,“他这么一说,你肯定被他的思想带偏了,提了钱对吧。”

“我开始是不想提的,但后面他像是给我洗脑一样,意思是,我要了弥补他才安心,否则就要一直不断给我电话下去,我害怕他又纠缠我,也在他的说服下觉得自己确实有理由要补偿,就开了口……”

“你要了多少?”

“我要了一万块。”

敲诈勒索立案标准起点视当地经济水平不同是一千到三千,但一万块,不论如何,都已经超过这一标准了。

蔡珍哭着解释道:“事后我就后悔了,看着这钱怎么看怎么烫手,我赶紧把一万块退回给他了。”

“可他还是告诉你,你这算是敲诈勒索既遂了是不是?”

蔡珍红着眼圈点了点头:“是的,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虽然我自己没录音,但是金建华却是对电话内容录了音,而且他很有技巧的掐头去尾,最终剪辑下来,听起来完全就是我单方面问他要封口费……”

“他就和我说,即使我后面还钱了,但已经是敲诈勒索既遂了,还钱了也还是需要当事人的谅解才能酌情处理,他只要咬死了不原谅,不管怎么说,我可能都要留下一个刑事记录……”

“所以你才害怕到决定离开容市,彻底远离这个人,不惜立刻结束实习,拒绝正元所的录取,逃回老家去?”

蔡珍抹了抹眼泪,点了点头:“他表示自己宽宏大量不会计较,只要我好好改正,这件事就揭过了,但虽然没明说,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是准备拿这事要挟我了,如果我还留在正元所,甚至还留在容市,都有可能被他拿捏着骚扰,我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事……”

原来真相竟然是这样,宁婉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和火气,这才没有当场爆发,她以前就觉得金建华心术不正,但不知道他竟然可以这样无耻。

蔡珍还是个甚至谈不上出社会的学生,结果金建华仗着自己的老板地位,仗着自己对法律更为熟知更知道如何钻漏洞,不仅有恃无恐地妄图性骚扰潜规则蔡珍,甚至在事后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地给蔡珍下套,一步步把她往坑里推。

宁婉在社区待的时间久了,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案子,很多时候,一旦稍有不慎,确实受害者也很容易在法律上被定性为加害人。

金建华这样暗示蔡珍,自己闭口不提钱字,其实就等着蔡珍狮子大开口问他要钱做为赔偿,然后好把蔡珍往敲诈勒索的罪名里套。

因为在道义上,千真万确蔡珍是受害者,这事说出去没人会给金建华站队,可正因为这样,蔡珍这样的受害人是很容易在情绪激动之下放松警惕的,觉得自己确实有理由拿到赔偿,而赔偿这种东西,道歉什么自然不值钱,当然是用金钱来衡量,所以开口要钱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对方是挖了坑。

然而道义上的正确和法律上的正确是两回事,一个不慎,就容易掉进圈套里,最终不仅拿不到任何赔偿,还要被敲诈勒索这四个字搞的焦头烂额,自己平白无故受了损,最终甚至要反过来祈求性骚扰加害人的原谅,以避免敲诈勒索的调查。

蔡珍这种大学生和金建华这种律政老狐狸,段位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宁婉完全可以想象,金建华是怎么步步为营全身而退的,甚至从他这样娴熟冷静的处理方式来看,自己远不是第一个受害者,蔡珍则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蔡珍虽说原本对社会险恶没什么体会,但毕竟是个法学生,经历过这一遭,很快也能想通其中的逻辑,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完全无法挽回,蔡珍如今懊悔又自责:“都是我自己没用,学了四年法律,结果事到临头,别说用法律保护自己,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金建华惹不起,就只能躲……我想着万一还在容市,他手里握着那段录音,万一以后又来骚扰我……所以……”

“一开始也想过去曝光他的,可一来我自己没注意录音保存证据,二来,万一我发了微博曝光,他把自己手里那段掐头去尾的录音一放,我敢保证,舆论都会来骂我的,会骂我是故意勾引仙人跳,其实就想坑钱……”

讲到这里,蔡珍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是我自己不好,要是我当时严词拒绝赔偿,就不会落到这种尴尬的地步了,再不济也可以和他鱼死网破,总之不至于受制于人……”

“你没错,受害者要赔偿有什么问题?这本来都是你应得的,你的诉求是正当的,只不过没有注意用一种能保护自己的方式去交涉。”宁婉给蔡珍递了纸巾,“受害人不完美没关系,因为错的是加害人。”

这句话,没多久前才从傅峥的嘴里说出来,如今场景变换,宁婉成了安慰他人的人,说着和傅峥一样的话,希望给予受害人力量,有那么一瞬间,宁婉恍惚间总觉得,冥冥之中自己做任何事的时刻,傅峥都站在自己身后,他并不过分耀眼,也没有那种过分优异造成的距离感,明明只是个实习律师,但给人的感觉却是莫名的温和强大以及可靠,以至于宁婉在迷茫时能时常想起他。

他很重要,比宁婉想象的还重要。

但蔡珍这个事,光是安慰是没用的,说到底,自己虽然因为同样的经历能够相信蔡珍,可因为没有证据,一旦曝光,确实没有多少人会站在蔡珍旁边,何况现在金建华手握录音……

蔡珍哭过以后,情绪稳定了许多,看向宁婉的眼神也带了感激:“宁婉姐姐,谢谢你安慰我,本来这事谁也不敢说,现在说出来,我已经感觉好多了,哎,怪我自己蠢……”

“所以你还是决定要离开容市吗?”

提及这个话题,蔡珍的神色又再次惨淡了起来:“我也没办法……”

“你先别急着结束实习,也别急着拒绝掉入职正元所的机会。给我几天时间,或许不仅可以还你清白,还能把金建华的真面目公之于众。”

蔡珍脸上虽是充满了感激,但显然也已经对这事不抱希望:“宁婉姐姐,有你相信我就好了。”

可即便蔡珍自己都有些放弃了,宁婉这次却不想轻易放弃,自己过去就应该做的一件事,即便迟了,但该做的事,就还是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