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谢泉渟出语惊人:“爹,这里太吵了,不利于修身养性。”平淡的几句话被平淡地抛出,在大厅里却引起了轰动。“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大夫人都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二夫人就已经手臂一挥,惊叫起来:“天啊,三妹妹平时都是怎么教导他的,难不成从没告诉过他要尊敬长辈吗?”看来她对那次三夫人不买她的帐的事还耿耿于怀,这才得空就损。谢泉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神态竟不像是个九岁孩子该有的——再淡淡地开口:“二娘像是有长辈风范的人吗?”一句话噎得二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她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形象——右手抓着的汤勺停在谢老爷面前的盘子上空,那勺里的汤好像是没喝净,还向下滴着汤汁,更为尴尬的是,汤汁滴进了盘子里。这还不算,她的左手都快舞进四夫人的碗里了。一时间,坐在她右边的谢老爷不由得皱眉,强忍下涌上心头的不快。坐在她左边的四夫人则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样,低头侧侧身子,抱走了碗。

大夫人震撼了一下,同时感到有些后怕:眼前的孩子只有九岁,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的气势?那,福之还能争过他吗?她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在她心目中很是不争气的儿子谢赐福。后者不知前者的担心,面对桌面上的风起云涌毫无知觉,仍坐在座位上吃得开心,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妨碍到他,现在吃饭才是大事。谢家大小姐谢木欣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年长两个弟弟近五岁的她,不管娘亲的反对,与弟弟妹妹们走的挺近,时不时也会去其他夫人的屋里走动一番,自是知晓二弟受三娘影响很深,而且在舞文弄墨方面也比大弟高出许多。谢老爷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一直不怎么受重视的次子谢泉渟。翌日,谢泉渟与兄弟一起到书房向谢老爷问早安。“今天夫子回家探亲,一日不回。能不能说说,你们接下来都想作何安排?”谢老爷踱下座位,眯起眼,打量着面色各异的三个孩子。谢赐福首先回话,一心想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儿子想回去好好再温习一下夫子之前教过的知识。子曰:温故而知新。若是不温习,学问又怎么能做好!”“嗯嗯,不错,不错。福之有此向学之心,实在是难能可贵啊!”谢老爷满意地笑了。

听到老爹的赞许,谢赐福得意洋洋地瞟了瞟弟弟们。老小谢风泠刚过四岁,玩心未泯,抢着说道:“我想回去摘树上的果子。我们院里的果子都熟了很久啦,我早就想摘了!”谢赐福扁扁嘴,鄙视于谢风泠的回答。谢老爷的笑容一僵,“呃……继之还小,可以不必死学。”然后他将视线转向谢泉渟,“箴之?”谢泉渟早就发现父亲是故意要考验他们两人。且不说现下既不逢年也不过节,无须探亲;就算是确实有事,但夫子家人都在本地,又怎会探亲一整天?再加上小弟的确还小,无法探出深浅。由此看来,今天是冲着自己和大哥来的。她仔细地看着父亲的神色,回答:“儿子想随爹爹去逛逛商行。”谢老爷似乎并不惊讶,反而颇为感兴趣地接着问:“怎么想到要去商行啊?”

看见了吧,真是在考验他们!谢泉渟无奈地说道:“爹,您不就是想让我这么回答的吗?大哥并无从商意愿,而且就算有,您也未必愿意让嫡长子从商。以您的想法,还是比较希望长子能是个从文的人,以后好光耀门楣。小弟年龄尚小,没个定性,难保就能担当重任。这样,家中只剩下我来接您的担子,若是不早点定下来,到时候万一我和小弟也都不愿从商,您偌大家产就无人打理了。”“好!”谢老爷高兴极了,“从明天开始,你就上午同他们一处学习,下午随我四处转转商行。记住,千万别让我失望!”三夫人一听说谢泉渟回来了,就进了她的屋里,问:“今天没有上课吗?”

谢泉渟闷闷道:“没有。”三夫人注意到孩子的不开心,于是又问:“为什么不上呢?现在你还不大,又能有什么事让你处理不好,以至于回房了都不来和娘说话,也不理你翠姑姑。”“没什么。”谢泉渟从床上翻个身。三夫人端详了儿子一会,肯定地说:“不对,你有事瞒着我。说吧,娘虽没有多少能耐,没准儿也能帮你一把。”“不过就是爹好像打算要让我接管商行,而我又很没本事的回绝不了罢了。”谢泉渟有些烦躁,却偏偏说不上来到底是因母亲的追问而烦,还是为父亲的决定而躁。三夫人沉吟片刻,说:“这不一定是坏事。试想,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若是有一天你的女儿身穿帮,谁能救你?倒不如闯些事业,积点经验,也好自力救济。更何况,出去看看不同的人,与他们打打交道,有助于你认识人生、把握自我。娘也不是那古董,不会因你是女孩子就不让你抛头露面。至于要注意的事情,不多……不过你须多加留意,不要让你爹或是任何外人看出你是女子,切记要时刻小心谨慎。其他的,你大可随心而定。”谢泉渟听出了兴趣,直起身,开始认真地记下母亲说的每一个字。“你比同龄孩子要聪明早熟,这好也不好。好的是,你注定要因此成名;不好的是,你容易因成名而骄傲自满。以后一定要记住,再厉害的人也会碰到对手,不得纵容自己的特殊,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有就是,永远不要为像今天这般的小事而伤神,这种未成定局的事儿,谁都说不准。”三夫人最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儿子。谢泉渟点点头,“记住了,我以后绝不再像今天这样。若是再碰到此类无法避免的事情,定会先想对策,而非一味气恼。”“这就对了。”三夫人欣慰地笑笑,“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娘,你为什么不把可以掌权当做一件好事呢?”“娘,我是嫌爹过于偏心,不管我愿不愿意,硬把他认为应该的名目挂在我头上,好像我本该因此而感激他似的。”谢泉渟想想刚才发生的事,略微感到心有不甘。听过此话,三夫人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了:她仍是小,再怎么聪明早熟,有些事还是看不很透。“其实呢,大夫人反而希望你大哥能管理你爹的商行,在她心里,什么文章不文章的才不重要,重要的是钱。所以等她知道了她的儿子不是财产的继承者,她非得和你爹闹个不休。你看,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的。”“是啊,大哥自己没选从商。他现在大概正在后悔吧!不过,哪怕大娘打死他,他也不会说他后悔了——啧,他本就是这么又倔又迂的人。看来他确实不适合从商。”谢泉渟好笑的想着,也随口就把想的说了出来。三夫人起身,“好了,既然你已经明白,那就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可事先警告你,别以为你要从商就能找到拖欠学业的借口。学习方面你爹是如何安排的?”“上午学习,下午商行。”谢泉渟隐约感到好日子就快过完了。“很好,深得我意。从今天起,我会比以往更加严厉地管教你的言行举止和仪表形象。最起码,出得门去不能让人笑话。”说完,三夫人缓步离开,独留谢泉渟一人暗自懊恼:真没好日子了!

重任

一开始,大家对这位跟在老爷身后的小少爷没抱多大希望。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能有多大能耐?所以他们一致采取不闻不问的方式对待谢家二少爷,任由他东看看西瞧瞧。他们觉得,这位小小的少爷不给店里添乱足矣,什么意见或建议的——还是别了。几天过后,在没人答理的情况下,谢泉渟默默地在后面研究着,对自家店铺的了解反到是比别人空口白说来得更为详细真实。她不是傻子,自然能感觉得到那些人对她的偏见。但是她确实没有接触过经商,他们小瞧她是情理之中。不过,小瞧是要有时间限度的。两三个月后,谢泉渟再次同父亲一起去了距谢家不远的布行。这次,她进门后就很严肃地对父亲说:“爹,请布行的各位管事伯伯到楼上去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哦?”谢老爷好笑地低头,看看身量还不到他口中那些“管事伯伯”的腰间的儿子,“有重要的事情?”“嗯。”谢泉渟根本不理父亲那明显的调侃。见她这么正经八百的样子,谢老爷不再多说,吩咐迎下人去召集人员。其实他也满想探探在经历过一段时间磨练的谢泉渟的深浅。不一会,人就都来齐了。“老爷,您找我们有事?”其中一个资格较老的管事问道。谢老爷笑指谢泉渟,“不,是你们二少爷找你们有事。”这些个管事显然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见他们都一头雾水地你瞅我我瞅你。

“既然是二少爷……啊哈,不知二少爷有何吩咐?”还是这个老管事,打着哈哈。开玩笑,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二少爷就不好了,孩子虽小,这大人可还跟着呢。“嗯。”谢泉渟坐在谢老爷身边的椅子上,回头对着那老管事,似笑非笑的样子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刘管事是在应付我吗?还是……您根本就没想到今天是我有话要说?”“这……这……”刘管事不曾想到,只见过一面的二少爷竟然记得自己姓刘,还说得出如此一针见血、毫不留情面的话来,顿时老脸有些拉不住。偏偏谢泉渟笑得邪乎,笑得他心里发凉,没胆再说什么了。一个资深管事在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子面前居然抬不起头了。谢老爷在一旁看得啧啧发奇,这个刘管事,仗着自己资深,很是不把年轻人放在眼里,不想今天撞上大铁板了,栽在了一个孩子手里。“既然刘管事都没有什么异议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啊。”谢泉渟才没空理会他的尴尬,径自说着,“其实我召集各位前来,也没有什么大事。”说到这里,他满意地发现在座除了老父亲之外,没人敢表现不满情绪,于是继续道:“只是想说说我对这些天来所见所闻的感想。”刘管事擦擦汗,战战兢兢道:“二少爷尽管说,老奴们听着。”谢泉渟斜飞了他一眼,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现在进的货每每都与时下风行的花色一样吧,赵老板?近来进的新货乏人问津吧,陈掌柜的?布庄最近的帐比以往好算多了吧,张先生?总是有人抢我们的生意吧,刘、管、事?”她点一个人名,就有一个人一惊;她再多说一句,就又有一个人吓到。待说到后面,刘管事刚放下捏得紧紧的衣袖,端起茶,以为难缠的少爷已经贵人多忘事地忘了为难自己了,谁知他竟又抛出了最后一句。刘管事立时被入口的茶水呛到,手里的茶杯差点连带着杯盖儿一块滑下去。

“咳咳咳!”屋里一时间安静得吓人。而肇事者刚停下话头,就有咳嗽当伴奏了。“刘管事,看来您很赞成我的说法呢!”谢泉渟笑眯眯的。“是……咳咳……是,老奴……咳咳……老奴很赞成!很赞成!”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声的刘管事立刻表态。“少爷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布行里的货出了问题了?”唯一一个没被点名的管事斗胆问了句。

“胡说!我进的货绝对是好的,怎么会出问题!你少血口喷人!”负责进货的赵老板马上反驳。

谢泉渟赞许地看了一眼刚才发话的管事,“很好,虽然你只说对了一半,却比他明事理多了。”

赵老板面子顿失,“少爷……”“不用说了。”谢泉渟小手一挥,“你进的货好是好,但坏在太风行了。想想看,风行风行,什么是风行?所有的店都会有的、当下深受喜爱的紧俏货,就是风行。那么,我再问你们一句,风行的一定是最需要的吗?”一番话,说得众人茅塞顿开。原来,问题出在俏货人人皆卖上。“那……依少爷之见,该如何处理?”谢泉渟略微一想,开口:“我们现在不妨在进紧俏货的同时,夹进一些以前卖得比较好的布料——最起码要有平常人家时常用的布料。一般人家是买不起贵布,但也不能因此而放弃这部分的收入来源。赚钱本就是积少成多的过程,没有哪笔买卖是一次就能吃一辈子的。还有就是,一定要把货进全些,不一定非要把每一种布都进很多,但要力争好的品种至少进一匹——聊胜于无嘛!好了,我能想到的暂时就只有这么多,其他的你们再慢慢考虑。”消化完这些话,在座的一干人目瞪口呆,一下子又对这个二少爷多了好几百分的敬畏。实在是想不到二少爷小小年纪就已有如此气魄与见识。谢老爷则是十分骄傲的频频点头,极为赞赏谢泉渟的方案。多么怪异的情况!一个九岁多点的孩子,在一帮几乎全是快能当她祖辈的人中央侃侃而谈又语惊四座。这真是令人不得不佩服她啊!事实证明,谢泉渟的建议很是管用。没有多久,谢家在显城的布庄就一改业绩平平的状貌,迅速崛起,一跃成为可与简、毕两家布庄相提并论的名铺。从此,显城谢家的二少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谢泉渟(字箴之),便有缘与那早在十一岁时就已成名的简家独子简潇(字箴铭)并称“显城二箴”。简家一直是与外交好的经商世家,家族人口也不少,可惜到了简潇这一代,就只有他一个男丁了。即使如此,这简潇也极具经商天分。十一岁时他独自外出,与京城巨贾达成协议,同他合作在显城开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商铺。为此简老爷很是得意,直说简潇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现如今,原本不是很出名的谢家居然又出了个天才级人物,那简家怎么能不去看看呢?更何况,那谢家的大夫人是简家的族亲,两家本就有亲戚来往。于是,好奇而又带点攀比心理的简老爷带上自家儿子,来“探望”谢家这八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了。在“哈哈,原来是简老爷”和“哈哈,我不请自来了”这样的客套话后,两家当家的男人便聊起他们最为关注的生意问题了。独留哈欠连天的谢泉渟和一脸无趣的简潇在一旁站着,都快烦心到数数地上路过的蚂蚁了——呃,前提是干净的地面上得有蚂蚁才行。简老爷忽然来了一句:“我看他们两个孩子都想互相聊聊呢,不如让他们到外面去走走,也好增进一下感情。”谢老爷不是笨蛋,当然知道简老爷来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显城二箴”到底谁更胜一筹,虽然这种做法很无聊,但是就他本人而言,也很想了解一下谁的天赋更佳呢!所以——“啊,好主意!我们大人聊的不一定是他们孩子愿意听的,还是让他们去外面走走散散心比较好。”然后,不情不愿的谢泉渟与同样不情不愿的简潇一起被赶出书房了。“真是吃饱了撑的。”谢泉渟嘀咕。“没办法,我也是被老头硬拉来的。”简潇装模做样地叹气。谢泉渟斜瞥他一眼,轻哼:“我才不信。就你那水平,要不是默许了,你能被你家老头‘硬’拉来吗?笑话!”简潇微微一笑:“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如此了解我了。”“简少爷,您的英名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好不好?我猜,现在就算是路边的买菜的大婶都能对你说声‘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谢泉渟没好气地回道。“是么?也不如谢二少爷的大名鼎鼎。”简潇存心要气死人,“连乞丐都对你的一举一动关心无比。”谢泉渟一急,“你!”刚想反讽,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头:我平时不是这么容易就发怒的,看来这个家伙今天是有意找事,不如不理会他,免得上了他的当。毕竟他比自己大好几岁,自己未必就能斗过这只小狐狸。

想罢,谢泉渟转而笑了,说道:“方才是我不对,简兄就不要在与我这个小孩子计较了。简兄没来过我们家,要不我带你去四处看看,也算是赔礼了吧。”简潇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笑道:“刚才我也有错,不该口不择言。既然谢弟都这么说了,我再推辞就未免矫情。”他倒要看看,这个小子有什么鬼把戏。刚转进后院,就看见谢风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童声未消,仍是奶声奶气,嘴里喊着:“二哥,二哥!”然后扑进谢泉渟怀里,来回蹭蹭头,“二哥,你最近好忙啊,除了下午都见不到你呢!二哥,你都忙的什么啊!”他的一撞,让谢泉渟一退,幸好后面的简潇及时扶住了她。小小头颅一转,谢风泠瞟见了一边极力忍笑的简潇,他不满了,一撅嘴,撒娇道:“二哥,你就忙着陪这个人啊!好烦!”谢泉渟无奈地叹气,拍拍小弟,说道:“不是,二哥最近忙着看帐本,哪像你和大哥一样悠闲啊?好了好了,你快下来吧,你都重到二哥抱不住了,再说,这里还有人呢,别耍小孩儿脾气了啊。”

闻言,谢风泠不情愿地从她身上爬了下来,还不忘瞪瞪简潇。这家小孩真有趣!简潇心想。不过,谢泉渟好像是瘦弱了点啊,连个五岁的小孩子都撑不住吗?

简潇看向谢泉渟,忽然记起刚才发现的一个问题。他倏地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谢泉渟不紧不慢地往书房走去。自打几年前一举成名后,二娘她们就再不敢得罪自己了。大娘虽颇工于心计,却无法明目张胆地和既定的下一代掌势者闹翻。所以现在家里很是安宁,连吃饭时她们几个都很少再吵吵闹闹了,因为她的一个眼神就能让那些头脑发热的女人冷静下来。很有成就感。唯一缺憾就是自己的女儿神态似乎有所增长,尽管已经很努力地在避免出现问题了,却还是有好几次差点被爱不敲门就闯人房间的小弟发觉。万般无奈之下,求助于翠姑姑。还是翠姑姑有本事,不知在哪里找来了几个机灵的小丫头,对她们一番晓以大义,唬得她们忠心耿耿,想来八成就是以死威胁她们也不会传出什么风声。正想着,已行至门口。推开门,“爹,布行里有事?”“不,布行里早就不用人操心了。这次是新开的绣坊里出了点问题,你去看看吧。”谢老爷现在可是什么都不用管了,有儿万事足啊!谢泉渟深深看着他,道:“爹,您是不是准备把所有的商行都移至我的管辖下?”

谢老爷笑了:“是的。不是‘准备’,而是‘已经’。我昨天已经通告各个商铺,日后店铺里的一切大小事务不必再来找我,直接由你解决即可。”“哦,我明白了。”谢泉渟转身走出门,“那么以后的各项巡视只用我去就行了。”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谢老爷喃喃自语:“放手干去吧,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谢泉渟坐在崭新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方绣得精美的帕子。“少爷,我们就是想问问您如何解决绣工的事。我们现在打算从各地招徕绣工,不知少爷意下如何?”一名刚从布庄调来的管事恭敬地站在一边问道。“嗯……不妥。”“少爷的意思是?”谢泉渟一成不变的似笑非笑:“若是在别处招徕绣工,难保不会拖儿带女,并且她们多为女子,你说,人家的丈夫会同意妻子儿女背井离乡吗?退一万步讲,他们愿意,那么我们还要费心安顿这些家眷了。而且他们的生计一旦不保,就很有可能被其他商行收买了去。到时候,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管事心中一惊,早听闻二少爷见解精辟、经商有道,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他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还是少爷想得周到,我等汗颜!”“你也不必谦虚,能想到在别处招徕绣工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要不,咱们这边派人去学习她们的绣艺?”管事试探性地问着。“此计甚好!不过,派人学习也不见得管用,冒冒失失去了,很可能会引起她们的反感,以致不愿传授技艺。最好专找那家中无女可传手艺的,再叫去学习的人隐瞒身份,只说无家可归,但求能得一手艺用以糊口……嗯,很好很好,不愧是从布行那边过来的,你是刘管事亲自调教的吧?”谢泉渟笑问。“承蒙少爷看得起,小的确实是刘管事带出来的。”“嗯,不错不错,以后你有什么疑问直接找我就行,这绣坊的事,你多多担待些吧。”谢泉渟支起头,好整以暇地看向这个深得她心的管事。啧,这年头,找个聪明人不易。

管事简直又惊又喜到呆掉了,半天才回过劲,连忙道谢:“谢谢少爷恩典!”

显然,这个聪明的管事抓住了谢泉渟的思考模式,并受到重用,成为新开绣坊的小老板了。你说他不惊喜谁惊喜?留下喜不自禁的管事在原地,谢泉渟出得门来。看着四处忙碌的人,看着属于她的店铺,她踌躇满志地下定决心:有生之年,我谢泉渟一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这一年,她十三岁。

回府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快快快!那边的,哎对,就是你!你,在外间屋里的花瓶插上新花……不行,不能要桃花——就算是桃花也不能要红的!快换!对,白的青的都行,要好看!哎哎哎,那边闲着的,别再说说笑笑的啦!快过来帮忙!没看见这里已经忙成一团了?怎么这么没眼色的!哪个屋里的?回头小心我扣你们工钱!过来把屋里的桌子好好擦擦……哎呀姑娘们,别以为你们是大丫头我就支使不动你们,来,这外面的花花草草需要整理了……”谢大管家忙的团团转,指挥这个,使派那个,狠不得能多分出几双手、几张嘴。

“快点啊,二少爷今天可就要回来了!哎哟我的天,一会儿不看着你们就不行!小祖宗们,可千万不能在屋里熏檀香!记住喽,二少爷顶是讨厌檀香……别跟我说三夫人喜欢,那可不管二少爷的事!”“谢老,您安排的怎么样了?”一位中年绿衣女子笑眯眯地走了过来。奇怪的是,堂堂大管家竟不敢让这个女子也加入他们的忙碌大军,反而很是有礼地问:“翠姑娘找老奴,有何指教?”“这‘指教’我可不敢当。只是听说这边正忙着为我们少爷收拾屋子,我就顺便过来看看。”

原来这绿衣女子是小翠,或者现在该叫“翠姑姑”——没办法,谁让她是二少爷母亲的陪嫁大丫头呢,地位摆在那里,可没人敢对她不敬。据说现在连大夫人都礼让她三分,更罔论其他人了。

老管家谢全叹息:可惜三夫人不是个爱管事的主儿。否则,有如此精明的儿子,这般能干的大丫头,哪里还能轮到大夫人掌管家里的大小事务?正在想着,却见一个本应是在大门外候着的家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半天才抚平了声音,蹦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老管家,二少爷的车都快到大门了!”早就等不及他汇报完的谢全一边箭步如飞,一边骂道:“没用的东西,连一句好好的话都说不全!”待他们跑到大门之时,一辆精致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外的道上了。车上先是下来了三位容貌秀丽的女子,其中一位脸形略长的女子挑开了车门的纱幔,轻声却又不失恭敬地说道:“少爷,到了。”但见下得车来的公子,不过十七八岁,修长玉立。唇若朱丹,眉如远山,眸似深潭,顾盼之间,自有一番风流韵味。他足蹬厚底青色软靴,身着一袭隐隐透青的白衫,襟摆、衣领及袖口处皆绣有灰色回纹。他身上饰物虽少亦精,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既不是腰间悬着的雕工精细、质地极好的白玉环佩,也不是束着乌亮散发、正中嵌玉的错银丝帛抹额,而是左耳垂上并排钉着的三枚黑石。那三枚黑石的大小由下而上依次递减,最下面的一枚还不如绿豆大。说来奇怪,看似如磨砂表面一般黯淡的黑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居然流光溢彩,映得这位公子本来就俊秀无比的面庞更加出色。

这边,谢全先命人速去汇报老爷二少爷已经回来,然后整整本就很服帖干净的衣服,恭敬上前,问好:“少爷,您辛苦了。请先进府喝口茶休息休息吧!”谢泉渟瞥了他一眼,笑道:“不用了,我看我还是先去拜见父亲比较好——不是说有大事要商量,特命我回来的么?”说罢,负手漫步进门,似是游园一般向正厅踱去。管家谢全忙随侍左右,而三个丫头则紧跟在谢泉渟身后。谢泉渟一行还没转过庭院,便见一十来岁的男孩儿飞奔而至,极为灵巧地闪身掠过刚刚在谢泉渟面前摆开防护架势的几个丫头,直直扑进谢泉渟的怀里,两手一使劲,挂上他的脖子,就这样巴在谢泉渟身上不下来了。“……小少爷?!”谢全头疼不已,小少爷这又是唱的哪出?都是个小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奶娃似的见到二少爷就抱?这竟是已满十二周岁的谢风泠!原来,谢风泠一得到二哥已回的消息,就一心想着:二哥终于回家了,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受大娘的白眼和娘亲的冷嘲热讽了!所以他一路急急赶来,都没注意有没有其他人,还差点忘了二哥身边的三个丫头皆有不俗的武艺。不过幸好幸好,他闪功一流,要不非得被她们一掌拍回老家。“继之,你又闯什么需要我帮你摆平的祸了?”谢泉渟把小弟从身上像剥香蕉皮似的剥了下来,笑眯眯地问道。糟糟糟,二哥又露出这种笑来了!谢风泠心中警铃大震,忙不迭地祭出讨好的笑容:“呵呵呵呵……没有,没有……我哪敢啊,不信二哥可以问问他们!”说着,还不忘指向谢全那一拨人。无故遭到点名的谢全连忙回应:“是是是,小少爷很好,各方面都很好!”

“这样啊……那就是你的功课又落下了?”谢泉渟再问。“哎呀,不是啦,人家、人家只是想你了嘛!”谢风泠永远知道该怎么样撒娇,好似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不是最好。”谢泉渟满意地摆开正常的笑,“行了,你看你又没个正经样的就跑了出来。快回去换件衣服再去正厅听爹讲讲到底是有什么好事了。”“哦。”谢风泠乖乖地原路返回,看那背影,好像是有点垂头丧气。“小孩子脾气。”谢泉渟边笑叹边摇头,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谢全:“继之最近过得如何?”

谢全自是明白这位精明主子想知道什么,于是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不是很好——大夫人一直暗示老爷该让大少爷也从商去,连带着总是暗讽老实天真、不是很有心计的小少爷。二夫人一直对小少爷没好脸色,说他贪玩、没用、不知争气。连五夫人她们都敢欺负小少爷,老爷应该是还没有注意到这些事吧。”“是吗?没注意?”谢泉渟笑睨谢全,“老管家是老了还是想在我面前打马虎眼?”

“老奴惶恐!”谢全一惊,自己居然忘了在这个主子面前是什么谎都撒不得的,真真该死了,“老奴也不是很清楚老爷的意思,老奴……”“算了,我知道你是在维护他。我不在家时,有没有人欺负继之,或是有谁欺负他,我心里自会有底,也不想追究。但是,如果我亲眼瞧见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给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