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步走至垂花门外,恰好碰上三人。

韩蛰经了这场战事,率军杀伐,斩敌夺将,虽愈发刚硬悍厉,神情态度中却收敛了从前冷沉阴郁。墨色织金的衣裳勾勒出劲拔姿态,他拱手行礼,口称岳父岳母,与初次来傅家时的隐然倨傲和生硬疏离迥异。

傅锦元夫妇纵然察觉不同,也来不及诧异,只将目光落在令容身上。

令容自去岁暮春别后,算来竟有快一年未见双亲,在京城时的诸般风波起伏尽数抛之脑后,她双手交叠在膝,盈盈行礼,春光下眉目姣然,气韵灵动,“爹,娘!”

宋氏身上锦衣杏黄,长裙曳地,貌美如旧,风韵愈浓,伸手将她扶着,将通身上下打量过了,眼底担忧未散,“没事了吧?”

“没事,夫君和哥哥都在,不必担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宋氏毕竟挂心女儿,当着韩蛰的面也不掩饰,“好端端的,劫走你做什么?”

“是个误会。”令容睇了韩蛰一眼,搀着宋氏的手臂往里走,“那范自鸿有个弟弟丢了性命,以为跟我有关。我胆子小,平常甚少出府,他逮不到机会查证,便勾结人劫走我,想查个清楚。不过那与我无关,夫君已说明白,范自鸿也为此丢了官职,听说已回河东去了。”

背后纠葛太深,她能解释的只是这些,含笑说来,神态轻松。

宋氏松了口气,赞许般瞧向韩蛰,傅锦元亦道:“辛苦你了。”

“是我疏忽,让令容受惊。”韩蛰淡声。

客气寒暄之间相携入内,厅中奉茶。

年节过到初十,各家设宴摆酒,氛围仍旧浓烈。傅家虽不如旧时显赫,在金州也算是排得上号的门户,昨日已设了宴席招待亲友,走过亭台游廊,仿佛仍能闻到萦绕的酒香。

因去岁十月时宋重光跟江阴节度使曹振之女完婚,傅锦元特地带着宋氏去潭州贺喜过,宋建春升迁后诸事繁忙,今年倒没像从前似的亲至。不过令容出嫁已久的堂姐傅绾倒是回来了,带着两岁多的儿子。

已是后晌,令容兄妹回来得突兀,宋氏便先叫人摆了糕点凉菜,快些整治酒席晚间用。

令容同傅锦元说了会儿话,因听说傅绾明早要走,便留韩蛰陪父亲说话,她先跟着宋氏备了个见面礼,去瞧瞧别离已久的堂姐。

傅绾嫁的门第不算高,但夫君为人端方温良,成婚后带她去河东赴任,官职不算高,没有长辈在跟前拘束,日子却和睦,那孩子两岁多,生得胖嘟嘟的十分可爱。

姐妹俩各自出阁后已有许久没见,说起别后之事,逗弄着孩子叫姨姨,不觉已近傍晚。

往回走的路上,宋氏瞧着令容眼底未泯的笑意,含笑打趣:“很喜欢那孩子?”

“长得可爱,当然喜欢。堂姐在那边过得顺心,真好。”

这一声感叹,多少流露出点艳羡的味道。

宋氏神色微动,脚步稍缓,摆手示意仆妇跟远些,在朱漆游廊间漫步,“你呢?这回宏恩寺的事,我听着都觉心惊肉跳,范家那样的权势,敢对你出手,未必只为私怨。卷进这浑水里,终究是麻烦事。”

“何尝不是呢。”令容绞着手帕,目光在亭榭间游荡。

在金州过惯了清闲安逸日子,韩府的凶险处境,她确实不适应。

欲跟宋氏细谈,却觉说也无益——或是和离出府,或是留在韩家,别无他法。两条路各有利弊,她早已权衡过,哪怕和离出府,她也未必能逃出是非争执。鱼和熊掌兼得的美事,这世上本来就不多。

索性提起旁的,“对了,娘,晚饭吃什么?”

“都是你爱吃的,粉蒸排骨、野山菌、脆皮鸡、芦笋虾仁。”宋氏款步而行,报了几样,忽然一笑,“还有鲥鱼,才送来的,新鲜着呢。”

“当真?”令容欢喜,眼底陡添亮色。

宋氏颔首,“已叫人清蒸了,待会小心些,别跟从前似的,急着吃肉,叫刺卡在喉咙。”

令容嗔笑,“都多大了,娘还记着那事!可恨鲥鱼细刺太多,吃起来费事。”

“若嫌刺多麻烦,搁着不碰就是,你又不肯。”

令容轻哼了声,念及美味,脚步都仿佛轻快起来,走了片刻,忽然自语道:“其实韩家也像是盘鲥鱼。有让人留恋之处,也有许多麻烦,不小心就得卷进去,刺卡在喉咙似的。这回范自谦的事就是,险些让刺卡在喉咙里,还好没有。”

话题绕回原处,宋氏驻足,认真瞧着她,“那你如何打算?”

“美味自然是要吃的,小心些就是了。”

“决定了吗?”宋氏伸手,缓缓抚过她发髻,“府里情形如何,你我都清楚。京城的事咱们插不上手,又不知韩家内情,贸然行事,反会给你添麻烦。但你若想回来,爹娘绝无二话,你哥哥自有他的前途,爹娘一辈子养着你,也很愿意。”

令容唇角微翘,“才不会呢,若离了韩家,我还能开食店。我那儿已写了半本食谱,都是外头店里少有的,做出来也滋味绝佳,若真开张,定能生意红火。到时候我在府里琢磨如何做菜,自有外头的银钱送进来,添田产家资。”

宋氏忍俊不禁,“那你倒是回来呀,娘帮你打理。”

“我还是先吃鲥鱼,娘亲在府里享福就好。”令容眼里笑意盈盈,胸中豁然开朗。

相府里有韩镜和暗藏的许多凶险,也有真心待她好,设法为她周全的杨氏,有脾气相投的韩瑶,和不知何时深□□间的韩蛰。婆媳姑嫂和睦,夫妻相谐,那都是她舍不得,亦不愿轻易放弃的。

像是一盘美味的清蒸鲥鱼,肥嫩鲜美,爽口不腻,只是刺多,须小心翼翼。

寡淡草鱼和美味鲥鱼搁在一处,有人要前者,因吃着顺心,能大快朵颐。有人要后者,因滋味绝佳,值得细品。

草鱼不会变成绝品,鲥鱼的刺却终能剔去,亦如同韩镜终会在韩蛰的锋芒下失色。

稳坐京城的婆婆杨氏,不就正这般筹谋吗?

第113章 骗人

令容许久没回金州, 又因范自鸿的事在府里躲了半年,笼中之鸟般憋闷, 难得韩蛰回来后无需顾虑, 自是蠢蠢欲动地想去活动筋骨。傅益入仕后即逢冯璋的事, 除了去岁六月回家的那阵, 这两年也没能在家停留几天。

趁着傅家设宴后暂时无事,外头的应酬自有傅伯钧夫妇, 傅锦元便携妻带女,和傅益、韩蛰一道,出府散心。

金州虽不及京城人烟阜盛, 市肆繁华,一街一铺,却都有旧日记忆。

更何况, 阖家出游的事已暌违太久。

令容将最惦记的几样美食吃遍, 意犹未尽, 见韩蛰兴致也不错,得寸进尺。

“夫君, 明日咱们再去城外吃素斋好不好?”她摆弄着博古架上的珍珠玛瑙碗,回头说话时, 嘴里才塞了颗栗子, 秀腮微微鼓起来, 漂亮的杏眼里满是期待。

韩蛰在桌边喝茶, 桌案颇低矮, 他修长的腿伸开, 有点委屈似的。

好在他的神情还算愉悦。

“是上回去的那里?”

“嗯。顺道瞧瞧途中风景。”令容心里仍有点忐忑。毕竟她在别苑住了十余日,身为韩家孙媳妇,整个年节没能回府侍奉婆母不说,还在娘家乐不思蜀,企图多留住,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韩蛰倒是没觉得怎样,颔首道:“好。”

搁下茶杯,起身往博古架走来。

这是令容在蕉园的闺房,出阁后宋氏一直留着,陈设皆没挪动丝毫。先前令容心存忌惮犹豫,夫妻俩不算亲密,来府里时都住在客院,韩蛰没来过后宅。这回虽仍住客院,令容还是没忍住,跟宋氏说了声,趁饭后闲暇,带着韩蛰来这里瞧瞧。

闺房里一应器物都是宋氏按她身量造的,十来岁时用着趁手,这会儿就显得低矮了。

对惯于冷厉杀伐的韩蛰而言,这闺房更是秀致精巧得陌生。

他长到二十余岁,论闺房,只在从军历练前进过韩瑶的。且韩瑶性情爽利活泼,幼时被他和韩征、杨家表兄带着,没少淘气,她闺房里常有弹弓短剑等物。除此而外,便是杨氏备下的笔墨纸砚和珍贵器玩,彼时韩瑶年纪小,屋中陈设都是杨氏做主,以端方为上。

令容的闺房却是宋氏按她的喜好布置,那绣着海棠草虫的帐子都没换,洗得快掉色了。

韩蛰随手拣个陶俑,憨态可掬,神情生动,未必贵重,技艺却很好。

“都是你挑的?”

“嗯,以前爹爹每回带我上街,都买好些回来,这是最喜欢的。”令容倚在书案旁。

韩蛰觑她,“你幼时喜欢这些?”

“比不上古董宝贝,但有趣。”

韩蛰颔首,想起头回见她时,她站在城外一处斜坡上,衣袂翻飞,叫人去采槐叶、摘野花。先前在秭归县城,对着煎茶也赞不绝口。公侯伯府出身的千金,教养得规矩重,甚少会爱这些俗物,她却乐此不疲,细玩妙处。

嫁入相府之前,她必定活得格外恣意。

像是窗外踏着春光飞来的燕,让他在阴沉凶险的杀伐谋算之外,看到另一方天地。

令容在傅家住了三日,正月十四才启程回京。

临行前傅氏备了好些东西给杨氏和刘氏婆媳,韩蛰代为谢过,俱收了带着。

因傅益这回在平定冯璋时立功不小,加之科举出身,小有才名,吏部开朝后已颁文书送来,擢升为兵部从六品的员外郎,过完年便须进京赴任。这是喜事,离别时,倒都高高兴兴的。

回到京城,相府外街巷洁净,石狮子威仪如旧。

入府后,宋姑带人先将东西搬回银光院,韩蛰跟令容却往丰和堂去。

今年韩家无需设宴,丰和堂里也清闲了许多,令容进去时,杨氏正跟韩瑶说完话出屋,韩瑶不知是不是挨了训,脸上闷闷的。

见夫妻俩回来,杨氏便露笑意,“可算是回来了,在那边没受委屈吧?”

令容盈盈行礼,“多谢母亲费心周全,在那边一切都好。夫君顺路带我去金州,家母还问母亲安好呢。”又叫人把宋氏备给杨氏的礼拿过来呈上,一道进屋。

临进门时,往韩瑶脸上瞧,那位似颇为无奈,闷闷的冲她做个鬼脸,却没多说。

整个年节没见,令容对杨氏和韩瑶甚为想念,想通杨氏跟韩镜之间的关窍,更是佩服。陪着坐了一阵,见韩墨回来,一道拜见过了,韩蛰留着陪他说话,令容自回银光院取了东西,带着宋姑一道去二房,又逗着韩诚,同刘氏婆媳同坐一阵。

再回住处,天已擦黑。

红菱盼了好些天才畔得令容回来,早已按着两人素日的喜好备了桌丰盛菜色。

用完饭散步回来,夜还未深,令容还想去瞧红耳朵,却被韩蛰叫住,“备水沐浴。”

“还早呢,夫君不如瞧会儿书?”她解了薄薄的披风,搭在架上。

韩蛰在人前端肃如常,站着没动,待令容回身时,仍沉目瞧着她。

宋姑和枇杷还在收拾衣裳,打算拿去熏香,他目不斜视,声音低沉,“我累了。”

能从他口中听见“累”字也是稀罕事,令容笑嗔一眼,对视片刻,从他深邃眼里读出别样的意味。这位脾气虽不像从前冷厉,行事却仍如虎狼,令容心有忌惮,到底没敢戳他鼻子,从善如流,叫宋姑和枇杷去侧间,让人备水。

宋姑应命去备水,令容睇他一眼,翘唇微笑,“夫君沐浴吧,我去瞧书。”

身段儿一扭,海棠红的裙子从灯架旁摇曳而过,便进了侧间。

韩蛰踱步过来,“还没宽衣。”

麻烦。令容心里翻了个白眼,过去解他腰间锦带,小声嘀咕,“又不是没长手。”

“长手了。”韩蛰听见,一本正经地纠正,就势揽着她腰背,手掌绕过腋下,在她胸侧轻碰了碰。屋里衣衫穿得单薄,他指尖轻压了压,唇角微动,声音低沉,“但另有用处。”

披着张冷肃威仪的皮,却说这种话!

令容被他圈在怀里,脸上平白腾起热气。

她一声没吭,微微抬头,瞧见韩蛰冷清双眸,便又低垂,将他腰间锦带解了丢掉,恨恨的扒去外裳,“好了。”

“中衣。”

“还有人在呢!”令容别过身。

韩蛰喉中低笑,“待会帮我擦身。”

令容避而不应,韩蛰等了片刻没见她说话,手指伸出,令她抬头对视。

灯火半昏,映照如画眉目,娇嫩脸颊。有过房事后,她的眼角眉梢便有了妩媚风情,哪怕是跟从前一样的躲避娇嗔之态,却平添柔旖韵致。朱唇微张,杏眼顾盼,神态带着羞窘微恼,困在他怀里动弹不得,无端叫他想起罗帏帐内的娇软恳求,轻促喘息,火气便从小腹腾起,窜到喉咙。

韩蛰喉结微动,俯首在她唇上舔了舔。

“我等着。”

外头宋姑已备了水,隔着帘帐禀报,令容两颊泛红,在他胸口推了推,“自己去。”

韩蛰倒是松手了,临走前,却睇着她淡声道:“还欠着我,好好掂量。”

他声音低沉,仿佛威胁。

侧间里安静下来,令容跟着走了几步,绕过菱花门和长垂的帘帐,见韩蛰在浴房外稍稍驻足,回头看她一眼。隔着十数步的距离,目光深邃湛然,让令容心中微跳。

帘帐落下,里头响起轻微水声。

令容在屋里踱步迟疑,脚步一点点地往浴房挪。

韩蛰所谓的掂量,她当然明白。不在浴房受苦,就在床榻受苦,横竖她身子单薄娇弱,打不过猛兽似的锦衣司使,这种事儿若韩蛰不加克制,她只有吃亏的份。尤其上回在别苑,韩蛰的昂扬兴致被月事打断,去金州后月事未尽,她也不敢在娘家放肆,那火气至今憋着。

犹豫了好半天,令容才在门口驻足。

“夫君?”她隔着帘帐,小心试探。

里头很安静,韩蛰的声音清晰传来,“想清楚了?”

“嗯。”令容声音极低。

韩蛰似是笑了下,声音极低,“进来。”

“别苑的账要一笔勾销。”她试着谈条件。

“好。”韩蛰答应得干脆。

令容这才稍稍放心,也无需宋姑伺候,自往榻边换了寝衣。进了浴房绕过屏风,就见韩蛰坐在浴桶里,热气蒸腾之下,他向来冷硬的脸带着点红色,赤着的胸膛袒露在外,双臂搭在浴桶边上,抬目看她。

“说话算数。”她声音更低。

单薄寝衣之下,窈窕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娇丽脸蛋蒸了飞霞,丽色动人。

韩蛰盯着她,喉中咕噜一声,“好。”

令容遂过去,想绕到后背,却被韩蛰湿漉漉的手捉着,先擦前胸。

其实也无需擦身,他虽常宿在野外荒村,有热水时,每晚也都沐浴,那胸膛硬邦邦的,柔软栉巾擦过,唯有温热的水珠滚落,从脖颈肩膀汇聚在胸前沟壑,没入水中。蒸腾的热气叫人心里砰砰直跳,令容胡乱擦了胸前,便想转到背后,却被韩蛰伸臂拦住。

“没擦完呢。”他引她手腕往下,说话间作势欲起。

令容大窘,下意识别过头,浴桶中水声哗啦作响,一旁的寝衣被扯过来,胡乱裹在沾满水珠的身上。韩蛰跨步而出,满身水珠沾在令容身上,湿哒哒的渗进怀里。

浴桶背后是个半人高的长案,上头摆放沐浴用的器物,贴墙而立。

令容退避两步,便被韩蛰抵在案前。

韩蛰力道不重,那长案抵在后背,仍微微作痛。

“疼!”令容蹙眉,在他肩头轻砸了下。

韩蛰眸色深沉,俯身伸臂,滑过腰臀,将她抱起来坐在案上,满身腾腾的热气也随之凑近,双臂屈肘撑着墙,将她困在中间。清冷眸中已然窜出火苗,他含着她唇瓣辗转片刻,呼吸带着滚烫热气落向耳畔,濡热潮湿地含住她耳垂。

他舔了舔,声音沉哑,“这样呢?”

令容浑身跟着发烫似的,双臂搭在他肩头,寝衣半被扯落,声音都有点发软,“夫君答应的,说话算数。”

韩蛰仿佛“唔”了声,手臂揽着她腰,吻得更重。

灯烛几乎烧到尽头,红绡帐里锦被凌乱,软枕垫在身下,皱巴巴的。

令容发髻散乱铺着,杏眼朦胧,呼吸都有气无力。浑身筋骨都被泡软抽走般柔软疲惫,蜷缩在韩蛰怀里,连伸手抱他都懒得动。沐浴后的温热残留在新的寝衣,她疲倦之极,枕着韩蛰手臂,瞧见水珠未干的肩膀,含住轻咬了一口。

韩蛰的声音餍足,“怎么?”

“说话不算数。”令容疲惫阖眼,嫩唇微嘟。

韩蛰唇角动了动,“算数啊,本该赔更多。”

“骗人。”令容又咬了一口,被韩蛰握住手,搭在他腰上。

“睡吧。”他在她眉心亲了下,“明晚克制。”

才不信呢,令容累得想哭,往他肩窝里钻了钻,满含怀疑地轻哼了声。

第114章 重归

次日清晨, 令容醒来时枕边空荡荡的,韩蛰不知去了何处, 帘帐层层垂落,隔出榻间昏暗。她身上酸痛,转了个身, 懒得爬起来,只懒声道:“宋姑。”

声音出口才发觉有点沙哑似的, 听着都疲倦无力。

“少夫人醒了?”宋姑听见动静掀帘进来,见令容懒懒的趴着, 温声道:“再睡会儿吧。”

“什么时辰?”

“快巳时中了。大人吩咐的,他去夫人那边问安,少夫人随便睡到多晚都成。”宋姑已在别苑里伺候过了, 将昨晚的痕迹粗略收拾过, 见令容仍趴在被窝里睁着眼, 才道:“不睡了吗?”

“睡不着了。”令容眯着眼睛, “备水沐浴吧。”

沉睡后没半点困意,身体却仍疲累,再睡也没用,还不如沐浴舒缓酸痛。她拿手指头抠着韩蛰的枕头, 随口道:“他呢?”

“去丰和堂后就没回来,不是去书房,就是在老太爷那里。”宋姑回来卷了帘帐, 满屋明亮照进来, 竟有点刺目似的。她自去浴房, 备妥了,才招呼枇杷过来,伺候令容去沐浴。

温热的水蔓延全身,浴房里的凌乱痕迹也被宋姑收拾干净了。

令容阖目泡着,任由宋姑慢慢地帮她捏着手臂肩膀,缓解难受。

韩蛰还算有点良心,昨晚初时没太强硬,等她适应了才驰骋,是以身子虽疲累难受,倒不像头回似的疼痛。她泡了小半个时辰,才不得不因饥肠辘辘而爬出来,擦干身子套了宽松的衣裳,吃过红菱备下的香甜早饭,才算精神起来。

然而腿间毕竟难受,她也懒得走路,知道韩蛰招呼过,也没去丰和堂。

歇了整日,傍晚时才见韩蛰回来,精神抖擞。

今晚虽是元夕,她却累得不想动弹,杨氏是儿媳有孝在身,韩瑶兴致也不高,便没特地去赏灯,只在府里放了些烟花便罢。

晚饭是阖府一道吃的,仍旧设在庆远堂附近的暖阁里。

韩镜仍坐在上首,底下儿孙按次序坐着,旁边没了太夫人,便是杨氏在下居首。

令容是跟着杨氏一道去的,因刘氏婆媳还没到,先在厅里坐着等候。待韩镜过来时,如常起身问候,那位沉肃依旧,也没多分几个眼神,目光扫过令容和韩瑶,落在杨氏身上,才叫众人回座位,又跟韩墨和韩蛰兄弟说话。

这情形跟令容初入府时没太多区别,此刻看破背后争执,再瞧起来,感受就截然不同。

宴席至戌时尽了才散,韩镜留儿孙说话,令容自回住处。

明日十六,正好休沐,过后韩蛰便须忙碌起来。

先前唐敦死后,令容有意去寺里进柱香,算是给前世的事一个交代。因在金州心绪欢畅,不欲考虑那些烦恼事,便在回京城的路上跟韩蛰提起,韩蛰也没多问,答应了。

今晚跟杨氏提及,韩瑶也说要去,顺道往山间散心,约定明日用过早饭便出发。

令容可不想明日带着满身疲累骑马出城,早早沐浴了,也不等韩蛰,先上榻安歇。

待韩蛰夜深回来时,屋中灯火虽明,里头却颇昏暗。

宋姑奉命在外候着,见他回来,恭敬禀报道:“少夫人身子不适,觉得疲累,先歇下了,还望大人勿怪。奴婢奉命在外伺候,浴房里已备了热水。”

韩蛰颔首,命她退下,自去浴房沐浴,换上寝衣出来,就见令容睡得正熟。

内室灯烛熄了一半,仍旧明晃晃的,她向里而睡,呼吸平缓绵长,锦被下的娇躯微微蜷缩。韩蛰没打搅,自将烛火都熄了,坐到榻上,掀被而入。

榻上换了新缝的宽大被褥,他仰面躺平了,却睡不着。

在外征战奔波,露宿荒郊是常有的事,独宿书房时,满心政事,也不觉心烦气躁,躺下调息片刻就能入睡。到了银光院里,枕畔是她的呼吸,鼻端隐约有她沐浴后的清香,怀里空荡荡的总难清心静气,遂往里挪了挪,伸臂握住她手。

令容似乎察觉,睡梦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叫了声“夫君”。

韩蛰伸臂将她抱着,心里仿佛觉得踏实,沉沉睡去。

京城外名刹颇多,令容这回选的是普云寺。

普云寺在城南三十里的孤竹山中,香火不算旺盛,里头却有数位高僧修行,佛学修为的名头未必如旁人趋之若鹜的宝刹响,在书画上的造诣却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因孤竹山里还有章老的梅坞,其间主人或是鸿学巨儒、或是显贵名家,常有才子题词挥毫,高僧抚琴弹佛法,两处名声交叠,孤竹山便成雅致所在。

去普云寺进香的,也都是文人雅客,倒有清幽离尘,绝世而立的况味。

令容向来是雅俗皆爱的,这回因惦记着梅坞尚未开败的茶梅,便选了此处。

早饭后骑马出府,因韩征回京后重归羽林卫,替了原先范自鸿羽林郎将的位子,皇宫戍卫轮值与衙署休沐不同,他无暇抽空,便只韩蛰带着令容和韩瑶,带飞鸾飞凤跟从。

春日里天气渐暖,出城后放马疾驰,官道两侧的柳树已能瞧见零星的新嫩绿枝。

孤竹山底下有温泉,地气比别处和暖,踏马而过,春草青嫩。

来这儿的多是文人雅客,或孤身或结伴,不像别处似的女眷车马仆从如云,进寺的路倒是清幽,两侧古柏高耸,老松墨绿,中间石径蜿蜒而上,有枯叶未扫,随风轻动。

五人弃马而行,韩蛰跟令容走在前头,韩瑶带飞鸾飞凤在后信步赏玩。

令容虽歇了整日,将石阶走得多了,双腿也自酸痛,悄悄拽着韩蛰的衣袖借力,被他察觉,反手握住拉着她,倒省了不少力。

普云寺建在孤竹山腰,远处山峦起伏,石径两侧却都是松柏,春光里疏影横斜。

前后数十步外也有人造访佛寺,纸扇轻摇,仿佛闲庭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