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不敢耽搁,昨晚出兵去救令容之前就已吩咐悄然潜入河东的郑毅备了郎中和人手。随行的三十名精锐足以将范通的追兵诱开,韩蛰七弯八拐地甩脱追兵,与郑毅会和后,当即驰向锦衣司在附近的隐秘院落。

闻召而来的数名郎中早已将各色伤药备得齐全,待韩蛰飞驰而至,当即围拢过来。

樊衡这一路都隔着层里衣,穿贴身上等细甲防护,饶是如此,浑身上下也有许多血肉模糊的伤口。在场都是刀刃走过来的昂藏男儿,见惯凶险,待将樊衡染满血迹的衣裳剪碎,剥了细甲,瞧着利箭所刺和刀砍剑削的伤痕,仍是各自色变。

郑毅和韩蛰一左一右将樊衡扶着,郎中迅速处理了他身前的伤口,便叫樊衡趴在榻上。

身前的利箭攻袭皆可化解,背后却是门户大开,虽有事先安排的内应护持,仍伤得极重。哪怕没伤要害,也不像毒箭那样能迅速取人性命,也十分可怖。

郎中们竭力镇定,动作又快又稳,樊衡已然昏迷,偶尔发出极微弱的闷哼。

郑毅跟了韩蛰数年,见惯他的狠厉沉稳,头回见韩蛰额间布满细密汗珠,那双阴沉的眼睛里露出浓浓的担忧。

“樊大人这里有我,属下必会倾尽全力,护他周全。”郑毅抱拳,掌心也是汗腻腻的。

韩蛰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耽误一会儿无妨。我等他醒来。”

郑毅没再多言,留下人手在旁帮忙,他带了两人到外面盯梢。

半个时辰后,樊衡才悠悠醒转。

素来刚硬的脸上几无血色,瞳仁稍觉涣散,整个人虚弱得很。

但好歹是从漆黑沉坠的深渊醒了过来。

韩蛰就守在榻边,见他睁眼,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点,虽仍是沉肃之态,神情却和缓了些许,“没有追兵,郑毅守在外面。”他知道樊衡最挂心的事,“方才探来的消息,范通和范自鸿都已死了。”

一丝笑意缓缓勾起来,樊衡含糊地“嗯”了声,就想阖眼。

“但甄嗣宗还活着——”韩蛰立马提高声音,见樊衡强撑开眼皮,续道:“甄家门第仍在,你说过,要亲眼看他阖府败落,洗清昔日罪名。”

“知道…”樊衡声音很低,漆黑的瞳仁聚拢,含糊道:“我会…活着。”

“好!”韩蛰斩钉截铁,“在京城等你。”

“放心。”樊衡浑身疲倦极了,精神却还绷着,不敢有半点松懈。

韩蛰颔首,待樊衡再度沉睡时,出屋跟郑毅交代了几句,留郑毅在此照料护卫,他仍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为这场搏命般的刺杀,锦衣司损兵折将,连向来封死的机密都给范通泄露了一些,颇伤元气。

但,值得。

范通父子的死讯迅速通过锦衣司诸多眼线的嘴,传遍河东各地。

谋逆之初大张旗鼓,刘统先锋猛进势如破竹,范通重兵压阵,气势汹汹。如今主将父子皆被刺杀,便如帅旗轰然倒下,搅得人心惶惶。

被范通重金收买的土匪、流民几乎在一夕间如鸟兽四散,军士们虽碍于军令不敢擅动,传言却迅速蔓延,早已没了起初志在必得的奋勇劲头,或是观望,或是投向朝廷,人心霎时涣散。

而范通一死,河东诸多悍将便没了震慑,异心四起。

有人想趁势接过大旗,握住河东兵权,有人不服气,明争暗斗,亦有人察觉大势已去,以保卫疆土百姓为名,率兵回到驻地,不再掺和战事。

韩蛰便趁着河东一盘散沙,尚未被谁收拢时,命人迅速出击。

这回都无需他亲自出手,对着有将无兵,人心涣散的敌人,河阳的诸位将领和韩蛰身边的傅益等小将都堪当重任,捷报连连。

樊衡的消息也不断递来,虽重伤未愈,却熬过了最凶险的几天,性命无碍。

韩蛰脸上的沉厉肃然也渐渐消去。

令容看在眼里,觉得高兴。

那晚韩蛰去接应樊衡,她歇了一宿,次日跟傅益说了府里的事。兄妹俩都曾承教于傅老太爷,先前傅老太爷病势缠绵,令容也回府探望过多次,知道人上了年纪,这种事难以胜天,默然对坐一阵,也只能接受。

傅益征战在外,不可能回府,便独自往清静处去,对着金州的方向叩拜,沉默了一宿,次日仍生龙活虎地听命于韩蛰,率军出征。

令容在丧事上悲伤,经这一番惊险,倒淡了些。

只是心里挂念昭儿,担忧思念疯了般滋长。然而这会儿正是战事吃紧,韩蛰那边忙碌,她更不能添乱,是以按着不提。

这晚韩蛰回来得依旧不早。

已是戌时二刻,冬日里天黑得早,门前两盏灯笼燃到一半,被四角的细线固定着,四平八稳。风飒飒地吹过,枯树枝上仅剩的残叶随之打着旋落下,比起别处的争夺厮杀,这座城池里反倒显得安谧。

令容身上围着大氅,心里藏着事情坐不住,便在廊下漫步。

晌午歇息的时候,她又梦见了昭儿。才出生没几个月的小娃娃,嘴里只会咿咿呀呀的,梦里他还在襁褓,似乎是饿了,正呜呜地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她从梦里惊醒来,整个后晌都有些魂不守舍,仿佛心思都陷在昭儿身上,挪不开似的。

飘往京城的心思在听见院门推开的声音时骤然回笼,令容抬眼,正对上韩蛰的目光。

他守在城里,并未穿那副沉重的盔甲,只穿一套墨青长衫,外头披着大氅,肩上一圈油亮乌黑的风毛,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围在中间,惯常束发的乌金冠下眉目冷峻,却不见先前常藏着的疲色。

令容迎向院中,“夫君今日事情不多吗?”

“傅益那边连连告捷,需要操心的不多。”韩蛰握住她手,修长柔软的指尖,带着凉意。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屋里坐着闷,刚出来没一会儿。”令容敛眸,同他往屋里走。

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藏着团焦躁的火,先前须冷风吹着才能勉强压住,韩蛰一回来,倒是安生了许多。

桌上食盒里备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是怕韩蛰劳累太过,补身子用的。

令容取细瓷碗盛了给他,香喷喷的气味扑过来,直往鼻子里钻。

韩蛰睇着她,做母亲后眼角眉梢添的韵致愈发动人,满头青丝随意笼在后面,那双眼睛却盯着食盒里的肉汤,跟他邀功,“选的都是新鲜的肉,里头加了几味药,不过有旁的味道压着,很好吃。”

眼眸抬起来,亮晶晶的。

韩蛰笑了笑,舀了一勺递给她。

令容被香气诱惑,下意识吃了,便见韩蛰挑眉,“当真好喝?”

“夫君怀疑我厨艺呀?说实话——”她假意蹙眉,“不太好喝。”

“唔。”韩蛰自尝了一口,一本正经,“还真是。”

令容没等到夸赞,在桌底下轻轻跺脚,“既然不好喝,就别喝了!”

韩蛰只管笑,举碗将里头的汤都喝了,暖热美味从舌尖到喉咙再到腹中,将整日劳累消除殆尽,见令容纤手支颐,似出神的模样,搁下碗勺睇着她,“想什么呢?”

“没什么。夫君还喝吗?”起身去取他的碗。

韩蛰就势握住她的手,“想昭儿了?”

第181章 结局(上)

令容没有否认, 微笑了笑, 手指拨弄旁边的茶杯,“出门时我叮嘱奶娘, 最晚三四日就能回去,谁知这一耽搁,几乎又是半月。咱们都不在府里,昭儿还那么小,能不担心吗?只是怕让夫君分神,没敢说。”

“前两日确实忙碌, 分不出人手, 如今好多了。”

韩蛰这夜宵吃得心满意足,借茶水漱口吐在痰盂里,揽着令容往里走。

里头陈设简单, 榻上被褥素净,却铺得整洁。

韩蛰这一日几乎都在厅中议事, 连风都没吹多少,因坐得累了,朝着床榻便躺下去。

令容自嫁给韩蛰, 素日里他都是端然姿态,哪怕躺在榻上,也甚是悠闲地将修长的腿一曲一伸, 胸膛脊背微挺, 还甚少像此刻似的, 懒洋洋地伸臂趟在那里, 只将一双深邃的眼睛瞧她。

那眼神是熟悉的,目光灼灼,唇角压着点笑意。

令容轻嗤,“好好的衣裳,躺着又得压坏了。夫君起来,我帮着宽衣,里头还有热水。”

韩蛰皱了皱眉,纹丝不动,“累得很,扶我。”

…还赖上她了。

令容心里暗自翻个白眼,过去将他手握住,“好吧。谁叫夫君为国操劳,我却百无一用呢。”试着拉了下,韩蛰手臂灌了铁似的,沉得很,她又拽了拽,那位稳如泰山,仍是纹丝不动。

这显然是故意的,令容也是顽心忽起,卯足了力气,想试试能不能拽动他。

这回韩蛰倒是动了动,身子半仰起来,令容窃喜,拔萝卜似的拽。

韩蛰唇边笑意更深,身子悬着,瞧她鼓着腮帮子那可爱模样,趁令容换力气的间隙,猛然扣紧了她,将手臂往回一收。

令容身量修长轻盈,哪经得住他的力气,没处着力,身子前倾,直直扑向韩蛰胸膛。

韩蛰坦然伸臂接了,就势往床榻躺下去,两只手臂圈住令容,“力气太小,得多吃点。”

“夫君故意的!”令容伸手,轻捶他胸膛。

韩蛰受了,笑意更浓。

令容居高临下,眉目婉转妩媚,发丝滑落在鬓边,如黑缎成瀑,隔出一方柔旖。产后愈发丰满的身段覆在他身上,腰肢纤秀,胸脯柔软。许是范家的事太让人费神费心,韩蛰连日操劳,此刻瞧着居高临下的令容,竟觉这样悠闲的夫妻闺房之乐暌违已久,手掌遂游弋到她脑后,轻轻按下来,唇齿相触,温软中带着点香气。

韩蛰打量她容色,扣住她脑袋,将青丝捋到耳后,轻咬她柔嫩唇瓣。

令容渐渐安静下来,撑在他胸膛的胳膊滑向肩头,手指亦落在他脸上,摩挲描摹。熟悉的冷硬轮廓,眉眼、鬓角、鼻梁,每一处都不肯放过,轻轻抚摸。

唇舌渐渐纠缠在一处,令容从前都是被韩蛰压着承受,这回胆大了些,试着主动亲他。

窈窕身段压在韩蛰身上,柔弱无骨,手指慢慢挪向他颈间,解开领口。

呼吸渐而急促,韩蛰双臂愈收愈紧,身子紧绷,在令容尾指无意间扫过喉结时,喉中猛地一声呜咽,卷着令容翻身,转瞬便将她压着。

亲吻骤然激烈,那只作恶的手也被韩蛰擒住,压在头顶。他的手掌炙热,烙铁似的钳着她手腕,在令容忍不住软声告饶时,将她扛起来,大步进了浴房。

翌日清晨,韩蛰难得的没有早起。

令容醒来时正靠在他怀里,身上颇觉酸痛,又似有种奇妙的舒泰,让人懒洋洋的,遂往他怀里钻了钻,接着睡回笼觉。

迷迷糊糊中,同榻的人却不安分,趁着令容没醒,往锦被里钻了钻。

一手握住她绵软双足,另一手肆无忌惮,直至将令容折腾醒时,又将她欺负了一通。

整个后晌令容都没能出门,因昨晚韩蛰急躁间将衣裳撕坏,便只穿寝衣在屋里呆着歇息,请人去外头成衣铺买了几件衣裳,负气之下,当然没再给韩蛰做夜宵。

当晚,韩蛰的夜宵换成了其他的。

好在他还算有良心,因令容实在挂念昭儿,他也颇担心儿子,在连着餍足后,总算肯点头让令容回京。因范通父子已被刺杀身亡,河东诸将或败或降,余下的又彼此不服忙着争夺,韩蛰身上担子轻,便分了点人手护送,锦衣司几回奉命回京的眼线也沿途暗中保护。

令容吃过亏,自然也谨慎许多,朝行夜宿,不两日便抵京城。

河东的战报已陆续传入京城,范通父子被刺杀的消息更是振奋人心。

比起令容离京时的人心惶惶,如今倒是安生了许多,商铺酒肆如常开着,街市上热闹如常,还有儿童牵手游戏,唱着坊间流传的童谣,词儿浅显顺口,听那意思,连孩子都笃定韩蛰有本事稳定大局似的。

令容隔着马车听见,自然觉得欢喜。

到得府门口,韩蛰递出的消息已先一步抵达,令容匆匆进府,原想去杨氏那里,实在放心不下昭儿,还是先朝着银光院去了。

好在昭儿一切都很好。

姜姑说令容刚走的那两日昭儿确实哭得厉害,晚上虽照常吃奶,却总要多醒几次,过了两三晚才像是习惯了,夜里睡得安生,白日里偶尔想起来哭会儿,因有杨氏和韩瑶常过来瞧,倒也能哄好。

此刻昭儿还在午睡,小小的手攥成了拳头,藏在软白的袖中。头发才剃过,只长出点黑茬,睫毛倒是浓长,盖着漂亮的眼睛。

令容怕吵醒他,都没舍得亲,只趴在小摇床旁边,痴笑着瞧了会儿,往丰和堂去。

杨氏正得空,见令容回来,自是欢喜的,叫鱼姑泡茶,又取了令容最爱的蜜饯糕点,问她途中是否受惊受伤,又问韩蛰在那边的境况。

令容逐一答了,提起傅家的事,毕竟是歉疚的。

遂真心实意向杨氏请罪,一则为她怕傅家阖府上下被范自鸿连累的私心,再则为那晚轻率行径惹出的麻烦。

杨氏不嗔不怪,只叫令容记住教训,往后引以为戒。

令容当然记着的——这教训足够她记一辈子。

杨氏听她言辞恳切,颇多悔意,倒是一笑,“能长教训就好,旁的不必放在心上。你才能多大?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是事事都能处置得周全,还不是一路栽着跟头走过来,经得风浪多了,自然行事稳重周全。”

旁边鱼姑亦笑道:“这也不能全怪少夫人。我记得当年夫人生完孩子,那半年心思都系在孩子身上,做事偶尔丢三落四,过了大半年才好些。少夫人记挂着孩子,心神不能专注,偶尔疏漏也是有的。”

这显然是宽慰打圆场的话了,令容知她好意,顺道讨教些带孩子的事。

末了,又问起傅家的事来,“范自鸿是朝堂逆犯,堂嫂私自藏匿,当时虽没闹出去,这罪名却是躲不掉的。母亲这阵子都在京城里,外头…有消息吗?”

“放心,没人知道。不过,蔡氏和傅盛还是进了锦衣司,等存静回来处置罢。”

这便是只追究主犯,不会过分牵累的意思了。

令容前世遇人不淑,婆媳龃龉,这辈子嫁入相府,见识过许多高门贵妇,于各府婆媳相处的事也知道许多。杨氏宽厚睿智,待她几乎是当女儿般疼爱,这般恩情,着实难以报答,心中感激莫名,终是半跪在杨氏跟前。

“傅家疏忽失察,险些招致大货,这教训不止我会铭记,爹娘和兄长必定也会刻在心上!母亲的苦心和宽宏,令容绝不辜负!”

杨氏将她扶起来,也不多说,只拍了拍她手背,似宽慰,似期望。

十一月下旬,范通手下几位刺头的将领或是归降朝廷,或是被斩杀,悉数安分下来,剩下几股散兵游勇,靠河东归降的军队便能平定。

韩蛰再无担忧,率兵回京。

这场仗来得突然又迅速,气势汹汹,却在范通死后土崩瓦解,前后不过月余时间,却为京城除去了心腹大患。

永昌帝甚是欣慰,因韩蛰已居高位,金帛钱财不足以表彰其功劳,特地下令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到城门迎接,阵仗十分隆重。三年里连着数场战事,韩蛰骁勇善战之名早已远播,这回范通谋逆,剑指天子脚下,京城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几乎都与胜败性命攸关,是以格外留心。

这月余时间,茶余饭后坊巷间谈论的皆是韩蛰,如今他得胜归来,自是拥在路旁,感激夸赞不绝于耳。

韩蛰倒是习以为常,盔甲严整,黑马神骏,自朱雀长街端肃行过,往皇宫复命。

而后,以战事军资靡费,百姓多艰为由,谢绝了永昌帝的庆功宴,孑然回府。

韩镜年事渐高,自太夫人过世、唐解忧丧命后,更是添了重重心事,五内郁结,肝气不调。偏他又是刚愎要强的性子,当了大半辈子相爷,在韩蛰握稳权柄之前,放心不下朝堂的事,这阵子韩蛰不在京城,他往衙署走的次数太多,身子骨便大不如前。

今日率众官到城门口迎接凯旋的大军,自觉脸上有光,便多站了会儿。

谁知冬日风寒,城门口官道宽阔平坦,虽有暖阳高照,那风扑过来,大半都灌进了衣领。韩镜回衙署时就觉得不大舒服,喝了常备的热姜水,匆匆处置完手头的事,便回府里来,在书房里坐着歇息。

韩蛰与他同行,看得出祖父的不适,知道韩镜也在等他,未做停留,径往藏晖斋去。

冬日里万物萧条,藏晖斋也添了冷清。

韩蛰进去时,韩镜正坐在炭盆旁边,身上穿着件厚实的冬衣。旁边的盆里银炭稍得正旺,红彤彤的光叫人瞧着便觉炙热,韩镜却仿佛仍觉得寒冷似的,将布了皱纹的手捧在茶杯上,似在取暖。

岁月和病痛侵蚀下,卸去朝堂上三朝相爷的威仪,他仍是只是个老人家,面带疲态,鬓添华发,后背微微佝偻。

哪怕祖孙俩有过许多争执龃龉,在看到曾威仪端方、精神矍铄的祖父露出这幅老态时,韩蛰仍觉得心里难受,放轻脚步走上前,端正行礼,“祖父。”

“存静回来了。”韩镜抬头,露出点笑意,“坐。”

韩蛰便在他对面蒲团坐下。

这是韩镜惯常喝茶用的,长案低矮,蒲团也不高,韩镜身量不算高,加之老来瘦弱,盘膝坐着正合适。韩蛰身高体长,又正当盛年,几经战事历练后又添雄武英姿,魁伟身材坐在那蒲团上,便如雄鹰栖于秀枝,有点别扭。

韩镜瞧了片刻,呵呵笑了笑,“果然是长大了,这蒲团你坐着不合适。”

韩蛰也觉得手脚没处放,不愿让韩镜多想,便只一笑,“未必合适,坐着却舒服,这蒲团上的垫子,还是祖母当年叫人缝的。今日城门外看祖父身子不适,是染了风寒吗?”

“已喝了姜汤,无妨。”韩镜摆手,习惯使然,问韩蛰北边的事。

这几乎是祖孙俩每回见面时最先提到的话题,韩蛰便将樊衡埋伏行刺的事说了,连同河东帐下其他将领的下落和态度也悉数说明白,道:“河东的事,让那几位将领处置足够。小舅舅还派了重兵在河东和河阳交界处,若稍有异动,便能立时过去,不必担心。”

“这样就好。杨裕那十年,总算没白费。”

“小舅舅在河阳辛苦,好在收服了人心,这回调兵遣将,帮了很大的忙。”

“他有那能耐,能镇住河阳,还能腾出手帮你,是好事。”

韩蛰颔首,添了杯热茶给他。

韩镜徐徐喝尽,因被韩墨劝说后渐渐收敛了刚愎强横的习气,久而久之,如今对韩蛰也没了昔日居高临下肃然管教的姿态,语气还算平和,“外头的事都已平定,该奔着皇宫去了。征儿和尚政在里头守着,成算很大。”

“嗯,我出宫时也碰见了柴隆。不过,据说甄嗣宗借着探视太子的名头,近来面圣的次数颇多。”

“甄嗣宗不足畏惧。”韩镜将那位政敌压了多少年,自是有把握的。

韩蛰也没再多提。

“倒是傅家的事——”韩镜话锋一转,提起令容来,“金州的动静我也听见了,那一家子除了傅益,没个成器的。窝藏逆犯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留着只会添乱,打算如何处置?”

“傅盛和蔡氏已进了锦衣司的牢狱。”

“旁人呢?”

韩蛰避而不答,瞧着韩镜,缓缓道:“傅氏诞下昭儿,又是我钟意之人,事成之后,会立为皇后。若是旁人,我不会手软,但她的家人,我愿破例开恩。岳父岳母对此毫不知情,罪名本就不重,哪怕按律判了,届时也能大赦。蔡氏是主犯,按律处死,傅盛也会监禁,锦衣司会妥善处置,不叫旁人起疑。”

他的语气沉稳之极,却也笃定之极。

韩镜盯着他,脸上没见怒色,目光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只有些暗沉。

为着令容的事,祖孙俩虚与委蛇过,争执交锋过,甚至威胁防备过,到头来,却还是没能动摇韩蛰。

韩镜忽然笑了下,有些苍老的疲态。

“昭儿那孩子很乖巧,我也喜欢。但傅氏…真能担得起皇后的位子?”

“她是我的妻子,当然担得起。”

“哪怕行事不周,屡屡犯错,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往后的路,未必平坦。”

“没有谁永远不犯错,也没有哪条路是没有半点荆棘的坦途,逆境里及时补救,咬着牙化解危难,才是重中之重。这个道理,还是祖父教我的。”韩蛰顿了下,没有从前的冷厉不满,亦不见气怒顶撞,心平气和,却坚决刚硬——

“我既认定了令容,便会扶携前行,她的好与不好,我都知道。”

书房里安静得很,韩镜搁下茶杯,发出极轻微的动静。

“真的认定了?”

“认定了。”

韩镜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只笑了下,似是自嘲。

从前韩蛰为了令容顶撞他、欺瞒他、说服他,甚至跟他耍心眼,他固然生气,却总觉得这事仍有回旋的余地。直到此刻,韩蛰心平气和,不再惹人恼怒生气,却让他明白,这事已不会更改半分。

顶撞、欺瞒、争执,是因韩蛰想争得他对令容的认同,心里仍敬重他的态度。

此刻,韩蛰的语气却仿佛在说板上钉钉的事,他同意与否,都无关紧要。

哪怕他不同意,又能拿傅氏如何?

军权由韩蛰牵系,朝政的事,韩蛰也能理清,令众人归服。

十数年的苦心栽培,无数个昼夜的筹谋算计,当日少年意气的孙子已然磨砺出君王气度,朝堂上的文武之事,都能妥当处置,亦有能力掌控天下。

韩墨抽身退出,跟杨氏夫妻相谐,他当然也不可能再束缚韩蛰,平添麻烦。

毕竟这些年苦心孤诣,他所求的是能号令天下的君王,而非被掣肘的傀儡。

孙儿成器,这天下归于韩家手里,百姓亦将有明君,这些都是他最初的期盼。

该高兴的,不是吗?

韩镜出神坐着,将韩蛰递来的热茶饮尽,好半天才道:“没旁的事就回去吧。”

韩蛰心里记挂昭儿,便没再逗留,请韩镜保重身体,起身走了。出门碰见管事,叫他多请两位御医过来,平常留心照顾,好让韩镜早些痊愈。

管事应了,叫人去安排,韩镜却孤身走出,往太夫人从前住的庆远堂去。

院落空置依旧,虽时常打扫,却格外冷清。

韩镜盘膝坐在安静处,闭上眼睛,苍老的脸上渐渐浮起疲惫,脑海里却渐渐浮起昔日的情形,有结发后陪伴了一辈子的发妻,也有他捧在掌心,却未能分神悉心教导的外孙女。

曾无数次想过谋逆后的情形,韩蛰明君睿智,他和太夫人纵然年事高了未必能享福,唐解忧却能以侧妃的身份安享尊荣,哪怕韩蛰不肯点头,封个郡主,找个良配,亦足以让她安稳富足地度过余生。

可终究事与愿违。

将韩蛰推上皇位的心愿达成,他最看重的人却早已阴阳相隔。

往后,还要看着傅氏春风得意,剩他垂垂暮年,在这里凭吊妻女吗?

那场景只让韩镜觉得凄凉,甚至疲惫,无可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