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而已。”女生口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今年真热”之类的寻常事,全然没有让人质疑的余地。
“哦…”
“…搞什么?原来就是土狗啊?!学草莓改名叫士多啤梨吗?取个‘中华田园犬’的花名就想骗过大众啦?真可恶呀!”却是事隔了一年后才发现的真相。
面对贝挑得怒气冲冲的眉毛,辛追笑得半天没有直起腰:“我原来还以为等不到你发现真相的这一天呐。”走上去摸摸男生的脑袋,感觉手臂抬起时的角度又有上升了。
贝筱臣满脸“不要碰”地躲避着女生的手,转向一旁的“中华田园犬”说:“我早该看出来了嘛…就你这长相…”又蹲下身将小狗抱起来,“不过听说你的寿命只有十二三年哦,看来我难逃青年丧子之痛了。”
“喂!乱讲什么?”女生有点涨红脸。
确实是乱讲。贝筱臣15岁,辛追14岁的那年夏天,女生养的小狗因病夭折。根本没有等到两个长到“青年”的时候。
事件的根由至今都没有搞清楚。从开始腹泻呕吐到倒地死亡,只用了短短一天时间。小孩子怎么也不懂,等问到宠物医院的地址时已经太晚。小狗最后一直地抽搐,连按也按不住。女生完全蒙了,眼眶里停着的眼泪都停不下来。贝筱臣抱过它就一路朝医院狂奔,即使知道靠这样的脚程,在这样的境况下根本什么也没用。
辛追在后面跟着,因为彼此速度差异离男生越来越远。
可这个距离又在随后停止住了,并随着女生的脚步渐渐缩小,辛追再跑上去一些,看见贝停在那里没有动。等到回过头。启合的嘴唇说着:
“你别过来。”
“你别过来。”
“你别看。”
“不能让你看。”
已经显露着未来挺拔轮廓的少年这么说。直到确定声音中的坚持让女生没有将视线向下移到他的手中。
事实上,贝筱臣的难过程度仿佛比辛追更甚。好几天没有出现在辛追家附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下转悠。而这时,辛追把原来给狗盛食用的旧碗和玩耍用的拖鞋收好,用报纸捆扎了埋掉。四五个来浴室的客人中,说“好可怜哦”的有,说“也好,万一咬人传染狂犬病,总归吓人的”也有。没有提的更多。
“好饿…”贝筱臣已经晃到了学校小卖部外的餐桌上,虽然说是小卖部“外”,可依然是在室内的,因此聚集着不少躲雨的人。而贝筱臣完全是因为纯粹的饥饿感而下意识地走到这里。
丢了食堂IC卡,以及把钱包透支给了新游戏的后果,让男生有些垮下脸。他挑了一张空位坐着,伸手按几下太阳穴…早知道大脑也会消耗热量,也就不去回忆这么多了啊。
即便闭着眼睛,还能感受到的仿佛摇篮有独立心脏的左眼上,一,二,三,四,节奏的细小跳跃。
Chapter FOUR:“我上学去了。”
辛追考上区重点的当年,冷清了十几年的浴室突然一夜之间热闹非凡。有位七十出头的老人在浴场里滑一跤摔倒,送到医院没等第二天便过世。老人的家属们理所当然地悲愤,上法庭要将责任追究到底。漫长的官司一打就是大半年。
好像一个词语,看的次数太多,累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奇怪地变得不认得。这大半年里,忙碌的事务让人根本无暇去考虑别的。不可能继续维持的营业,父母换的工作,辛追还要读书,高中的课本比想象中的更多,父亲光是为了地板的“摩擦系数”问题就走遍了全市所有的建材市场和研究院,家里只有收集的各种材料袋堆得最为整齐。
那个词语,越来月不认得。
辛追从床上坐起身,够到地上的拖鞋后穿上站起来。三月初还没有亮透的凌晨让女生打了两个哆嗦,她伸手去找自己的外套,一旁的大床上传来了父亲含混的声音:“这么早?”
“嗯。”辛追朝黑暗中点点头,“你们再睡会。”
楼下还亮着路灯,静谧的气氛,让马路上扫地的清洁工每一个动作下去,都是清晰的“沙啦”声。
辛追站在洗脸盆前,看见因为次次都忘记买新的而已经瘪成瘦干状的牙膏,拿起来,对脸盆的一侧尖角按下去。使了半天力才冒出一点。
平淡的日子也很好。平静的日子也很好。平和的日子也很好。平安的日子同样也是很好的。而如果没有了平静,还有可能得到平淡的日子吗?正像如果没有了平安,看似在平和不过的凌晨,也会让人一下觉得鼻子发酸。
许多次,许多次,太多次后甚至感觉陌生的词语,有一次地冒出来。
横。或点。或折。十一笔。
写成“为什么”。
为什么。
辛追去楼下买完早点是父母也已经起床了,对于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提。母亲在那边到了三杯豆奶,父亲打开收音机,广播里的早新闻听起来永远都是精神奕奕的。
“今天要降温的,记得多穿点。”
“已经多加一件了。”辛追把校服领子翻出来给妈妈看里面,又问,“会不会下雨啊。”
“天气预报倒是没说。”
“唔…我还是带把伞好了。”吃完饭女生走到柜门边,取出里面的白色雨伞。一角上还印着某某沐浴露的名字,这么说来应该是赠品性质吧,也许是妈妈哪次正好路过的优惠促销。
街面上的声音已经由之前寂寥的“沙啦”声响变成了一派喧哗,人声与汽车喇叭构成的主流。辛追拿着书包推开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女生的脚步又退回来,她走到父亲面前,握过他的手。
捏了捏父亲的掌心。
“我上学去了。”再松开、
会在内心里比较父亲与其他父亲的相似或不同,使得等到13岁以后才可能萌生的念头。并且又在15岁前就结束不再继续。人总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会突然想一些从没想过的问题,而到了下一段时间就会知道那是不该想或没有意义的。
13岁到15岁这段日子里,辛追只比较出了自己的父亲没有其他人——好比贝筱臣的父亲挺拔,没有其他人——好比贝筱臣的父亲笑声响亮,没有其他人——好比贝筱臣的父亲善于和邻居们打交道。
“我随我爸的,”贝筱臣某天说,“将来一定会长很高。”
辛追想想后认为自己的父母都没有这方面能让自己继承的特长:“那我也像我爸爸的…”
“是啊,我也局的你们很像。”没等女生完句就点头肯定着。
“废话嘛!我是他女儿,能不像吗?”
从玻璃门后辛追父亲探出,朝两个孩子招呼说:“你们的动画要开始了。”
“哦!”贝筱臣一屁股爬起来。
“不然就在我家看好了?”对男孩建议着,又问自己的女儿,“可以吧?”
“那你来吗?”辛追一手已经握住父亲的掌心,与他一起看向贝筱臣。
第三节课后原本同桌的女孩想挽留辛追等下一起走,辛追朝她抱歉地摇摇头,一边飞快地整理着书包。合上以后看见还有一支笔卡在桌沿边,女生把它匆匆拿起后顺手插进裙子口袋。
“不好意思。嗯,明天见。”
“啊?啊?什么事情这么急呐?”渐渐落在背后的声音。
什么事情这么急。
就是今天,今天的下午,持续了大半年后的奔波终于要画上句号。
[Chapter FIVE:"不是陌生人吧。"
拍过贝筱臣的肩膀后又在他身旁拉了张凳子坐下的同班男生问:“怎么啦,我还想你跑哪去了。”
“在这里思索宇宙的起源。”
“别扯啦,对了,有钱么,借我一下。”同班的男生指指小卖部。
贝筱臣没有回答,只说:“呐,你看我脸干净吗?”
“干净啊。”
“嗯,我的兜比我的脸还干净。”
比同窗更快反应的是旁边创来的笑声,邻桌的两个女生显然把对话都听进去了,正对视着笑得默契。贝筱臣没有在意,继续“干干净净”地和同窗关于先前的话题:
“我比你还惨,早饭午饭全没解决,现在看东西都是叠影的。”
“我说什么,左眼跳灾吧。信了没。”
这时接下话题的却是来自第三人的陌生女生:“欸?我记得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呐。”既然明显是和自己这边的对话,贝筱臣也不失礼地朝她笑着:“可就今天的状况,我还真找不到能论证我的左眼是会跳出财的例子啊。”
“那。”女生歪过脑袋,笑得诚恳而完满,“介意我请你客吗。”
男生的眉毛挑起一边,停在略显讶异的地方:“对于陌生人的好意…”
“我叫裴七初。小你一届,四班的。”下句,“现在就不是陌生人了吧。”
辛追坐在去往区法院的电车上。雨天以及相对偏僻的路线让此刻的车厢空空荡荡的,除了她与司机,只有一名中年妇女在她前排打盹,以及另一名穿黑色制服的男生在走道临侧坐着。再过去两站,那位中年妇女也下了车,变成包括辛追在内只剩两名乘客。
所以一个颠簸后,滚撞到自己脚边的那卷雨伞,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
似乎是感到手上掉落了什么,男生同时睁开眼。辛追抬起胳膊递过去。
隔着走廊还差一点距离,辛追干脆站起身。
这一动,裙子口袋里的笔掉下来,顺着电车正在拐弯的势头,滚到了男生脚下。
“啊。”意识到时,女生压住了声音的下半部分。
男生与他对视了片刻,垂下手指捡起笔。仿佛一物换一物似的,尽管雨伞和圆珠笔间存在着不小的体积差异,但这场面还是挺戏剧的。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站路,辛追按耐不住焦急早早地站到了下客门前。随后身边一个手机铃声,与下面的接话声在这时响起。
“嗯舅舅,我是班霆。”
电车上了坡顶。
“哦,是么。”
带着缓慢的加速度开始向下驶去。
“官司赢了?…嗯。嗯。我马上就到了…”注意到面前突然盯住自己的一双视线后,男生的语气在女生的表情下慢慢变化起来,“…嗯…再见。”合上手机后下一个动作就是对视着辛追,直到他终于开口:“有什么事?”
辛追全身被一种异样的情绪紧紧攫取着,好像听见的不是子的声音:“…你姓班?”
对方没有点头,表情里却是可以肯定的答案。
“那位班爷爷是…”
“他是我爷爷。”黑发的少年用平静而已然明白的口吻,淡淡地看着辛追,“感觉,好像我们之间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吧。”
一月的星。
二月的海。
三月。天空下起雨来。万千细水的声音渗进泥土。“喂”。“喂” 。“喂”。
喂。
惊蛰天。雷声唤醒下的万物,让静谧的荒原迅速土崩瓦解。
全宇宙至此剧终(第二回)
[ Chapter ONE:“可以向你借吗?”]
真事:
裴七初最近一次坐飞机。起飞前某个地方响起小骚动。继续听下去后大致明白,有个
小孩因为害怕哭闹不停,空姐的安慰也未见成效后,传来孩子父母颇为恼火的呵斥声。
于是在这场对峙偃旗息鼓前,隔着几排的地方持续着典型小孩子式的哭腔。任性的,
又委屈。
小时候总坚信着,只要赶在飞机出事坠地前的一刹那,从飞机上跳下来就好了嘛。笃
笃定定的。
长大真不好。变得不安全了。
所以后来有人回答她,说将来坐飞机时,“那就带把雨伞在身边,好歹心里塌实
点。”——玩笑话,但无意地记住了。每次碰到下雨天,带伞没带伞的都会想起来。
学校里混合着把头发扎成马尾和用电发棒造型一些微卷的两类女生,混合着在刘海下支起镜框和视力良好却依然佩戴黑色隐形眼镜的两类女生,混合着把运动服麻袋一样披在身上和把裙子顽强地穿到深秋的两类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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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七初站在中间偏后一点点。冬天过去,及肩的头发遮挡住耳洞。肤色透亮。随着不断捋卷起来的袖子露出更多。中等个头,却总是奇妙地让人误以为她的身高应该比实际数字更修长。作风直接明朗。包括对不认识的男生说“介意我请你客么”这种能让不少舌根闲嚼起来的事,同样照做不误。
对方是在她高中入学没多久便已经渗透了班内女生课余八卦里的人物。舆论一旦产生,裴七初也会在偶而的照面后听旁人补充“就是他就是他,叫贝筱臣的”。回头再看,男生的步幅从背影里流露着走姿。有时T恤有时衬衫。清晰的肩线。
“他应该会请回来吧?”时间是放学离校后,先前和裴七初同去小卖部的女生骑车在旁兴奋地说。
此刻雨已经停了。路面上只留下延续的大小水洼。挂在电线上的雨滴,被风一吹有两颗掉在裴七初的额头。
“大概吧。”伸手去擦掉,“既然请他喝的是最便宜的东西。”
“啊?怎么说?”
“‘不想被误会成是贪小便宜的人’。”裴七初笑笑说,“只要有这个念头的话。”
“欸?”
“嗯。”只要有这个念头。
就会请回来的吧。
名字的来历是因为出生在农历五月初七的早上七点。据说在这前后的三天内都下了暴雨。于是大人推断这一定是个长大后很爱哭的小丫头。
成长却多多少少有些走样。十四岁下半年她喜欢一个当红歌手,对方来演出时她是惟一一个溜进后台得到签名与合影的人。虽然到了第二年时便渐渐抛离这种狂热,但还是把当初收藏的东西保留得很好。十五岁时投入到网络,与之并肩站在一起的爱好还有漫画和足球。喜爱的漫画角色死了,或是支持的球队最终落败,女生只是眼眶潮两圈,没有哭出来。
与“冷血”之类的说法倒也不同,只是觉得还没到能哭出来的地步。更多时候她把手背在身后,微笑得刚刚好。
同时说:“唷。”
贝筱臣觉得这表情让自己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他指指饮料窗口:“想要哪个?”
“奶茶就好。”
“一杯奶茶一杯柠檬茶,”又回头,“要冰的吗?”
“不要。”“嗯,”转向窗口,“奶茶不要冰,柠檬茶要。”
里面伸来两个塑料杯,贝筱臣将其中蒙着纸盖的那个交到女生手里。
走到摆在窗口外的桌子前坐下来。
也没有突然就熟络起来地对话。还是客客气气的,好像无非被请客了以后再请回去这么性质简单。
“记得上次你说是高一的是吗?”尽量礼貌地开场。
“嗯。”
“高一的衣服,好象跟我们高二不一样啊。”
“这里吧。”女生抽出衬衫下的黄色装饰缎带,“高二是蓝色的。”
“黄的也不错。”贝筱臣打量了一下说。
“是吗,我也觉得。”裴七初笑着点点头。
差不多两人的杯底都要露空时,裴七初朝外卖窗口上贴着的一排饮料价目单看了看后,对贝筱臣说:“不请客也可以的。”
男生露出“什么?”的表情。
“因为上次我付的钱,其实是在马路上捡到后私吞掉的。”咬着吸管对他说。
停了停后,贝筱臣弯一点嘴角:“…麻烦你以后要吸纳别人作共犯前至少先通知一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