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十分刁蛮的杜二太太对这位大嫂也不敢多说一句,上次暗地讽刺雀儿出身婢女,被杜太太不软不硬的回了回去,杜二太太此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这样的人,能够接纳自己这个出身婢女的儿媳,雀儿知道这是她做的大让步。

杜太太说完,似乎也觉得自己今日说话说多了,用手遮住口打了个哈欠:“好了,你回去吧,我也乏了。”雀儿行礼预备退下,站起身时突然开口说:“娘,你刚才笑的很好看,和平时的笑不一样。”

说完雀儿的脸不由一红,急急退了出去,好像多留那么一会,杜太太就会把她抓过来骂。笑的和平时不一样?很好看,难道说自己不是每日都笑?杜太太顺手拿过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笑了笑,连自己都觉得,笑的很敷衍,没有半点那种美目倩兮的感觉。

究竟是为什么,自己笑的越来越僵硬了?杜太太放下镜子,抚上自己的脸,好像已经很久,从做当家奶奶那日开始,笑就越来越少,怕的就是别人来瞧自己的笑话,这样的自己,怎么会笑的开心呢?初见雀儿时候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浮现在杜太太眼前,这样的女子,日后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笑起来十分僵硬呢?这样,到底是好是坏?

秋红夏青见雀儿走了出去,这才带着小丫鬟进来伺候,见杜太太只是用手抚着脸,这种情形是从没见过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杜太太为何会如此,还是秋红咳嗽一声:“太太是不是要梳洗歇下?”

杜太太嗯了一声,坐直身子,由她们帮自己卸妆,秋红手上拿着篦子在给她篦头发,每晚临睡前,用牛角篦子篦足两百次,可以让头发乌黑光亮。

这个差事,秋红已经做了四五年了,从来不会出差错的,可是当秋红想起今日雀儿出门时候脸上的笑容,手上不由重了一些,看现在的情形,太太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儿媳。

杜太太的手在梳妆台上微微敲了一下,秋红这才发现自己扯下了几根杜太太的头发,忙低声赔罪,手上动作也开始放轻,杜太太看着镜中秋红的神色变化,人大心大,有些事自己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来往几回,杜家和宁家的婚事已经算议定了,只是一来已到年边,二来杜老爷出了趟门,要回来也是小年时候,忙忙碌碌行礼下聘也是件麻烦的事,宁太太和杜太太两人说定,等着杜老爷回来,过了年二月时候就行礼下聘,这事虽说只差一步,也绝少有人家这时反悔的,宁太太的一颗心总算落下。

杜三老爷纳的两个妾室,也传出喜讯,而且是双双有喜,这对杜三太太来说,是件大喜事,没有嫡子,庶子也是子,杜太太也为这个妯娌欢喜,送去一些养身的补品,杜三太太也带着那两个妾过来道谢。

看着杜三太太满面的喜悦,和平时说起子嗣时候的一些惆怅全不一样,两个妾因为有了身孕也无需像平时一样站着伺候,雀儿觉得心里有些堵的发慌,子嗣就如此重要吗?

若是自己没有生孩子,到时是不是也要这样为杜桐纳妾?雀儿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开始发慌,还有凤儿,成婚五年都没有身孕,她想认回自己,不定也是再找一个支持,雀儿有些明白凤儿的心,可是爹娘曾经吃过的苦?

雀儿又有些迷惑,不知道对凤儿,自己怎么做才是对的?是该认下她给她一些慰藉,还是照旧不闻不问?

雀儿的神情变化杜太太看在眼里,却不说破,依旧和杜三太太谈笑,年下家家事情都多,杜三太太坐了会也就告辞。

杜太太送她出去,回来还没坐下,吴妈就走上前:“太太,今日已经二十一了,给各家的礼都预备下了,还请太太过目。”说着把账本递上,杜太太看了几行,把账本递到雀儿手里:“你也该学着理家。”

雀儿忙躬身接过,杜家的亲戚故好甚多,今年又新添了几家,连送礼的账本都是厚厚一本,雀儿翻看几眼,就觉头昏眼花,什么宁家陈家张家王家方家吴家,个个都是这市面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送的东西也大不一样,有厚有薄。

杜太太在旁喝着茶,眼不时瞟向雀儿,秋红见雀儿翻账本时候明显被震住,头不由扬了扬,这乡间女子,哪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

雀儿翻了一遍,翻不出什么道道来,递给杜太太,杜太太没有说话,接过账本,一家家交代清楚,里面也有增减的,秋红和夏青两人照吩咐把东西取出来,吴妈搭配好了再交与外面等候着的管家娘子,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把这些礼送出去。

雀儿已经看的目瞪口呆,杜太太这才喝着茶,把另一个账本递给雀儿:“你瞧瞧,这上面和方才的有什么不一样?”

雀儿接过,见也是这种送礼的账本,打开一看,上面记着的人家和方才那本帐有些不同,而且还新添了几户人家。

明白些许,看向杜太太:“娘,是不是每年都不一样?”杜太太点头,雀儿又道:“这是照了什么来呢?亲疏远近?”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前几天找房子太累了,于是今天睡了整整一天,掩面中。

雀儿在慢慢的接受训练,其实杜太太真的是个好人,或者不能说是好人,而是她是按自家人的标准来对待雀儿的。

年礼

杜太太这次既没点头,也没摇头,雀儿见婆婆不说话,低头思索了一会,抬头笑道:“我明白了,除了亲疏远近,还有各家的地位在里头,如这里楚家,他家四爷秋闱刚中举人,今年的礼就要比去年的厚重一些,还有这里王家…”

雀儿正说的滔滔不绝之时,突然住了口,杜太太看她一眼,雀儿双手绞在一起,小声的道:“娘,是不是我话太多了?”杜太太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脸上的笑有些大:“你本就是个活泼爱说话的人,再说这些话都说的对,难道我还拘着你不成?”

雀儿脸上又露出笑,她笑的灵动活泼,杜太太想起那日雀儿说的,自己笑的很好看的话,呆了一下,毕竟是年纪不饶人,只是桦儿怎么也这样呢?想起那个沉静的女儿,杜太太眼里一黯,平日只觉得自己女儿沉静大方,有大家之风,今日见雀儿笑起来时,连眉眼都在笑,绝不像女儿样的,笑的时候只是唇微微一弯,难道真是自己管她管的过于严紧,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雀儿见杜太太皱眉不说话,忙收了笑容,等着婆婆训示,杜太太见她又是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心里倒生出一丝怜惜,摆手道:“今日忙了一日,你下去歇息吧。”

雀儿行礼退下,杜太太示意秋红她们也退下去,风从窗口吹进来,杜太太过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似乎除了在娘家时候和姐妹们在一起,曾有过那样甜美活泼的笑容。嫁人之后上侍公婆,下待叔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就没有什么轻松的日子,不知不觉间,方家六姑娘成了杜家当家太太,人越来越沉静,笑也越来越少。

“娘”杜桦的声音响起,杜太太抬头,穿了一身粉色衣衫的女儿站在门口,杜太太露出慈爱的笑容,示意女儿走过来,杜桦见她和往常一样,这才走到她身边:“娘,女儿听丫鬟们说,你一个人闷在屋里,还当是嫂子冲撞了你。”

是吗?杜太太的眉头微微一皱,把预备行礼的女儿的手拉了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你大嫂她怎么会冲撞我呢?”

杜桦愣了一下,她对雀儿这个大嫂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守礼而不亲热,在她心里,一个出身为婢女的女子,就算再能干,也不过野人之流,一听到杜太太遣走雀儿之后就一个人坐在屋里,下意识之中,就认为是不是雀儿说了什么话冲撞了母亲?

谁知母亲竟这样反问,杜太太的眉挑起,看着面前的女儿,杜桦的脸上渐渐泛上红色,低下头什么话都没说。

杜太太拍了拍女儿的手:“好了,我知道丫鬟里面,难免有几个碎嘴的,纵治家再严,也不能把人人的嘴都堵上,只是你要明白偏听则暗,先入为主往往误事的道理。”

杜桦的脸越发红了,慢慢站起来,垂手应是。杜太太看着女儿稚气的脸庞,即便再做大人模样,她也不过就是十岁的孩子,示意她重新坐下后放柔声音道:“你要知道,女子一生就系于两家,夫家娘家,你大嫂既嫁进了杜家,就是杜家的人,看不起她,背后议论她,这样的人家怎能和睦?”

杜桦声音如蚊蝇般应了一声,杜太太拍拍她:“快年下了,先生也不拘着你们,没事的话,就去寻二姑娘三姑娘去,我这里事还多。”

杜桦嗯了一声,有些撒娇的道:“女儿刚才过来时,就是想和娘说一声,要去见二妹妹,听得她这些日子在和人置气。”

杜家这辈男丁虽多,女儿却少,杜杉比杜桦天真活泼许多,又是杜三老爷的长女,长辈们格外疼爱,当时没去世的杜老太太看得杜杉更是如眼珠子一般,现时妾已经有了身孕,生下个儿子来,虽不能撼动杜三太太的地位,有了儿子女儿总是要退一步,杜杉不悦的想必是这点。

杜太太微微一笑:“你做姐姐的,要多劝劝她,虽非同母,也是一父所出,无论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是做姐姐的,哪有做姐姐的不让着弟妹们的?”杜桦点头,起身行礼道:“娘,那我这就去寻二妹妹。”

说着匆匆走出去,杜太太的手轻轻敲了敲桌子,眼凛了凛,唤进来吴妈,继续问起过年时预备的东西来。

腊月二十三,说好了杜老爷今日到家,下人们已经把屋子打扫干净,对联也取了下来,重新刷上油,灶前的祭品已经摆好,就等着杜老爷回来带人祭灶。

等到他一回来,夫妻俩只说的几句,杜老爷就忙着换了衣衫,带着杜桐他们几个去灶前祭灶,点了香,把灶神的神像丢到灶里烧掉,要到大年初一,才要重新贴上灶神。

事情完了,回到上房还没坐下,就有管家来回这些日子杜老爷不在家,积压的一些事情,有些是杜二老爷就办了的,但有些要等杜老爷回来定夺。

等这些事情都忙完,已经是掌灯时分,杜老爷这才回房吃晚饭,杜太太已经预备好一桌酒席摆在房里给杜老爷洗尘接风。

夫妻俩这才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遣退伺候的人,杜太太亲自执壶,夫妻俩互道辛苦,说笑一会杜太太才笑道:“有人来给老二说亲。”说亲?杜老爷伸向菜的筷子停了下来:“老二还小,怎么这么小就有人说亲?”

杜太太用勺舀了勺花生给他:“老二都十五了,换在别的人家,这个年纪都成亲了,只有你,总说好好挑挑,才一直没给他们说了亲事。”十五了?杜老爷不由瞧杜太太一眼:“当日你嫁进来的时候不过才十六,没想到今日连老二都十五了。”

又说这话,虽房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人,杜太太的脸还是红了一下,没接丈夫的话茬:“说的是宁家的二姑娘,我素日也见过,温柔可人,配老二那个活泼性子倒是好的。”

宁家?杜老爷迟疑一下,杜太太并没放过他脸上的那抹迟疑之色:“怎么,有什么不妥,论起来也是门当户对。”杜老爷思量再三,那些外面传的话,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况且也不是女眷该听的,再说宁家的儿子是那样,说不定姑娘又会好呢?

他眉头松开:“没什么,这挑媳妇的事,我做了一回主,这回就论到你做也没什么。”他说的轻描淡写,杜太太听在耳里却不是这样一回事,她面上依旧谈笑,心里已经定下,等过了年再遣人打听下宁家的事,等下了聘,再想反悔就难了。

过年人人是喜欢的,雀儿也不例外,更高兴的是,杜太太知道她思念陈氏,命杜桐去送年礼,顺便带着雀儿回去归宁。

这次的东西就比上次多多了,一担米,一只火腿,一篓南果,几盒点心,连柴都预备了一百斤,足足装满一车。

一大一小两辆马车到了陈氏门口,孩童们都赶来瞧热闹,陈氏听见声音,开门出去瞧是怎么回事,见到女儿女婿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成亲后,陈氏还是头一遭见到女婿,见他伸手扶女儿下车,心已经放下大半。

杜桐扶着雀儿下车抬头看见陈氏,急忙行礼下去:“小婿见过岳母。”陈氏走前一步搀住他:“杜大爷怎这么客气?”

杜桐抬头笑时,一双眼里全是笑容:“岳母怎这样生疏,在家时母亲都唤小婿一声桐儿,岳母这样唤就可。”

说话时候已经进了屋,跟来的那两个婆子是知道的,早去灶下烧水煮茶,三人坐在屋里叙话,陈氏再三要让杜桐坐到上座,长辈在前,杜桐怎肯,还是陈氏坐了上面,雀儿两人下面相陪。

陈氏和杜桐一问一递的说着话,雀儿看着屋里,依旧洁净,只是听不到鸡猪的声音,几上放着陈氏做的一副针线,雀儿顺手拿起,看着母亲细密的针脚,笑着对陈氏道:“娘这是给谁家做的生活?怎么没有养鸡猪了?”

正在和杜桐说话的陈氏停住,想了想才道:“我茹素已久,那些鸡猪本是给你养的,你现时既已嫁了,自然无需再养。”淡淡几句,听的雀儿手抖了一下:“娘,你还想着?”

话没说完,已被陈氏打断:“雀儿,我房里有几件孩子衣衫,是我新做的,你拿了去。”见雀儿还不起身,陈氏瞪她一眼,看来娘是有话要和杜桐说,雀儿这才站起身走进陈氏房里。

房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只梳妆台,一只衣箱都是当年陈氏的嫁妆,木头是好木头,打扫的也很干净,上面的漆色都已脱落,衣箱当日是一共陪来四只,当日也盛过满满的衣衫,现在仅有的这只衣箱里面只有两件洗的发白的衣衫放在箱底。

两根长凳铺了几根木板搭成的铺就是当日雀儿在家睡的,上面整整齐齐放了一叠孩子的小衣小裤,用的都是最软的棉布料子,上面绣着鱼戏莲叶,喜上眉梢等鲜亮图案,颜色有红有绿,不管男娃女娃都能穿。

雀儿拿起一件在脸上感觉了一下,感觉不到针脚,不知道娘花了多少心思,雀儿放下衣衫,挑起帘子看着外面,陈氏正在和杜桐说着什么,杜桐一脸肃穆的在听,声音极小,雀儿竖起耳朵也没听到什么。

但雀儿心里的惶恐越来越大,想起娘曾说过的,要出家的事情,雀儿摔下帘子,猛的扑到她怀里:“娘,你不要出家。”

陈氏被吓了一跳,随即就笑着把雀儿扶住:“你这孩子,都嫁人,再过一年有了喜信,生个孩子,自己也就当娘,怎么还和娘这样撒娇。”

有喜信,生孩子?雀儿看一眼杜桐,脸红了一下,咬了下唇伸臂搂住陈氏:“娘,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娘要出家,我第一个不答应。”

陈氏眼里一黯,耐心的道:“雀儿,你现在嫁了,女婿也好,娘什么心事都没有,出家为你们祈福,你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雀儿已经哭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杜桐扶住她的肩,拿出帕子想给她把眼泪擦掉,雀儿的手一抬,不让他擦,双手还是搂住陈氏,声音哽咽:“娘,庵里清苦,娘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做女儿的怎么忍心让娘再去吃苦?”

她哭成这样,陈氏也有些心酸,只是拍着她的后背,婆子匆匆进来,见里面哭成一团,倒吓的把脚步缩了回去,杜桐抬头看见,喝道:“有什么事?”

婆子垂手道:“大爷,外面来了一辆马车。”马车?正哭的伤心的雀儿听到,想起那日刘三婶所说,把眼泪一擦,抬头道:“定又是张家人来羞辱娘,我要出门去和他们讲道理。”

说着挽起袖子就往外走,这把婆子丫鬟们都唬到了,小冬急忙扶住雀儿:“大奶奶,有什么事可要好好说,千万别动气,动气伤身。”雀儿哪里肯听,她甩开小冬的手就要往外走,婆子忙拦住:“大奶奶,小冬说的在理,动气伤身。”

这里还在拉扯,那头已经有人进门,是个管家娘子的样子,全身缟素,扫了一眼,估定陈氏就跪到她面前,放声大哭起来:“五太太,小的是大太太遣人报信的,老太太昨儿夜里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搬家真累啊,年纪不饶人了,这次搬过来足足睡了两天才觉得人舒服了些。

杜太太属于那种很传统的女人,媳妇嫁进来就是自家人,自己可以打骂,但在外人面前,就要维护她的体面,否则伤的是自家的面子。

吊丧

老太太没了?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老人没了?陈氏的身子抖了抖,最后一次见她,是五年前,那时候凤儿要出嫁,她命人把自己和雀儿叫到张家大院,表面上说的是让她们母女好好叙叙,实际上呢?

想起那日的情形,凤儿的闺房,四周摆满了箱笼,凤儿端庄的坐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似乎自己不是她的亲娘,而只是一个来恭贺她出嫁的亲戚。

丫鬟上了茶,瞧见陈氏的眼往那些箱笼上望去,笑着道:“五太太,这些是老太太置办的,老太太心疼三姑娘,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凤儿轻叱了一声,陈氏只觉得嘴里又酸又苦,女儿出嫁本是甜蜜的,自己却满是酸涩。

雀儿性子活泼,规矩了一会就伸手去摸盆上盖着的红绸,丫鬟急忙上前阻止:“五姑娘,这些是舅太太送给三姑娘添妆的。”舅太太,陈氏念着这三个字,凤儿的舅母,本该是自己兄长的妻子,可是陈家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了。

凤儿白丫鬟一眼,娇声道:“就你多嘴。”奶娘掀开帘子走进来,手里还端着几碟点心,利落的把点心放到几上,脸上笑的像春风吹过:“五太太,大太太对三姑娘就和亲生女儿一般,除了老太太置办的,还有这些,全是大太太一手办的。”

说话时候还推了那个丫鬟一下:“她们一共四个,都是要陪过去的,上年大姑娘出阁,也不过就陪了两个过去。”凤儿的脸上浮出一丝羞涩,低头下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接着又抬头对陈氏笑道:“婶娘,朱妈妈从小奶大我的,说话罗嗦了些。”

说着把拿起一碟桂花糕送到陈氏跟前:“婶娘还请用一块。”婶娘?陈氏口里顿时又酸又苦,算一下,这个女儿唤自己娘的次数也是可数的,木然的拿起一块桂花糕,凤儿已经转向雀儿:“雀儿,来”

雀儿自刚才丫鬟阻止她去摸红绸时候就乖乖站在那里,看见眼前的这碟桂花糕,手背在后面看向陈氏,陈氏心里的酸涩更重,顺手把雀儿抱了过来:“雀儿还在出牙,吃甜了不好。”

凤儿只是一笑把碟子放下,雀儿乖乖的偎在陈氏怀里,她知道娘这话说的奇怪,自己虽然还在出牙,但娘并没拘了自己不吃甜的,不过娘这样说就要听。

陈氏的手微微拍一拍雀儿,觉得自己的心平复很多,这才把自己带的那个小包裹拿过来:“你出阁,我没什么可送的,这是两件绣活。”凤儿的手还是那样规矩的放在那里,开唇笑道:“多谢婶娘记挂凤儿。”

机灵的丫鬟已上前接过那个小包裹,收到箱子里面去了,见凤儿并没打开那包裹瞧瞧,陈氏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那里是自己花了半个月的时日,细细绣成的一块方巾,一对枕头,方巾绣的是龙凤呈祥,枕头绣的是鸳鸯戏水。料子还是当日自己的嫁妆,当光吃净时候都舍不得把这几块料子当了,日后女儿们出嫁,总也要有拿得出手的一两件东西。

谁知连看都没看一眼,陈氏心里的失望渐渐蔓延,相对无言,再坐着也是无趣,告辞出门时候,陈氏这才把雀儿放下来,握住雀儿细细软软的小手,陈氏回头看了眼凤儿,这个女儿,的确不再是自己的。

张老太太还是那样威严,看着跟在管家娘子身后进来的自己,唇紧紧抿住:“你明白了。”陈氏把眼里的泪逼回去:“老太太的意思,做晚辈的明白了。”老太太挥手:“明白就好,也算了了件事,日后你和张家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陈氏把担心自己跌倒而过来扶住自己的雀儿微微推开,挺直身子,对着面前哭声哀哀的管家娘子道:“当日老太太话犹在耳,今日贵府遣人报丧,深表哀痛,不过我已将要是方外之人,红尘俗事,再无理会,还请回去多多劝慰贵府主人,节哀为上。”

陈氏这几句话让正在放声大哭的管家娘子的哭声噎在了喉咙里,她抬头看着陈氏,似乎不相信那个温柔宽厚的陈氏会说出这么绝的话,她迟疑一下:“五太太,死者为大,老太太当日纵然有不是,也是五老爷的嫡母,五太太的正经婆婆,哪里能说无瓜葛就无瓜葛呢?”

陈氏什么都不想说,只是抿住唇看着管家娘子,雀儿往前跨了一步,被杜桐握住她的胳膊拽住,雀儿有些恼,瞪眼看向他,杜桐已经开口了:“张老太太当日既已发过话,岳母以孝顺为先,自然不敢违,今日报信也是人之常情,不敢违命更是合理。”

管家娘子被杜桐这几句堵在那里,她是晓得杜桐的来历的,嘴张了两张,毕竟还是什么都没说,行礼起身而去。

雀儿已经拉住杜桐的袖子:“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骂她一顿?她们都要把娘逼出家了。”杜桐拉住雀儿的手,雀儿的手掌心有层薄茧,手心一直很暖,相书上说,这样的人心热,杜桐唇边扬起一丝笑容:“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依礼来的,哪能随便就骂,打发走了就是。”

雀儿刚才不过是有些急怒,杜桐这样一说,她也就明白过来,咬住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刚想说话,耳边却传来敲木鱼的声音,还有喃喃的念经声。

陈氏低垂眼帘,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嘴里喃喃有声,雀儿听出来她念的是往生经,想必是给张老太太念的。

依依不舍的告别了陈氏,回去的路上雀儿一直没说话,看来娘要出家的决定,是早也拗不过来,杜桐明白她的心思,扶住她的肩:“你也不要这样担心,寻个好的庵院,供奉多一些,岳母也不会吃苦,你也可常去看望。”

雀儿点头,杜桐拥住她的肩,见雀儿脸上忧虑的颜色一直没褪去,不由搂的更紧,在她鬓角亲了一下:“你还有我呢。”

雀儿唇边不由露出笑意,又想起今日陈氏给自己的那些小孩子衣衫,脸上的笑渐渐带了羞色,一抹淡淡的红显得她的容色更艳,杜桐的心神不由有些荡漾,可惜这是在马车中。

到了杜家,刚下马车就有个管家婆子走过来,行礼笑道:“大爷大奶奶回来了,太太吩咐大奶奶不用换衣衫了,要带大奶奶出门呢。”

出门?雀儿虽觉得奇怪,还是和杜桐到了上房,杜太太已经穿好了出门的衣衫,匆匆说了几句,杜太太就对杜桐说:“你先回房,我要带你媳妇去张家吊丧。”

雀儿掩在袖子里的手不由握紧一下,但还是低头垂手应是,杜桐还想说什么,杜太太的眼风扫来,杜桐也只得行礼退下。

婆媳两人出门上车,等车走出来,杜太太才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奇怪,的确奇怪,可是也不奇怪?雀儿略一思索,已经抬头道:“媳妇已嫁进杜家,是杜家的人,陪婆婆去吊丧,本就是媳妇的分内事,有什么奇怪的呢?”

杜太太的眼弯一弯,没有再说话,做当家奶奶,只有聪明是不够的,这个媳妇,看来不光只有聪明。

张家和五年前雀儿来的时候相比,除了当年的红绸变成了现在的白布,来往的下人们腰间系了孝,别的好像都一样。不对,还是有不同的,当时觉得张家的大屋非常的高大,而且极其奢华,可是看在今日的雀儿眼里,隐隐有破败之意。

张太太已经得了传报,在二门处迎出来,看见杜太太带了雀儿,张太太一双眼不由往雀儿身上细细看去,雀儿今日穿的是雪青色袄,湖蓝的裙,外罩浅蓝皮褂,虽是素色,不过也是外出吊丧的装束,不是孙女给祖母着孝的衣衫。

张太太再看她跟在杜太太身后低眉顺眼,心里有些明白,只是今日是主家,哪里好发火?彼此行礼过,领到灵前行了礼,请到堂前奉茶。

张太太和杜太太两人坐在那里叙话,雀儿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屏息静气的坐在那里,张太太总算忍不住,笑着道:“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杜太太浅浅一笑:“客随主便,请说。”张太太的眼看向雀儿,咳嗽一声:“杜太太平日是最知礼的,怎么今日倒有些失礼了?”

杜太太的笑容一点没减,也不答话,只是喝着茶:“张太太这茶味道轻,想是老君眉?”茶是老君眉不错,不过张太太怎肯让杜太太把话绕过去,还要再说,杜太太已经把茶碗放下:“家里事忙,先告辞了。”

张太太那容她走,站起身时,那声音有些不好听了:“祖母去世,孙女不着孝,这是哪家的道理,杜太太,我倒要请教下。”

过年

请教?杜太太的神色都没变化,手已经搭到雀儿手上:“张太太说笑了,贵府的姑奶奶们,不是都在灵前吗?哪里又来一位?”

说完杜太太才又看向张太太:“知道你家事忙,现时又是年下,容我们婆媳告辞。”张太太被杜太太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呛的再无话说,等听到婆媳这句,胸中这口气越发向上翻,见她们婆媳二人款款往外走去,跨前一步道:“杜太太,”随即就笑道:“其实我该称你亲家太太才是。”说话时候眼看着雀儿,张嘴就想再说什么。

杜太太怎容她说出别的话,脸上的笑越发轻描淡写:“张太太说笑了,我家大儿媳是什么来历,全城都知道,二儿媳,三儿媳都没定下,就算是侄子们,也没一个年纪和贵府姑娘们年貌相当的,况且也没听说过和贵府有议亲之举,这亲家太太的称呼,倒不知道是怎么说来?”

杜太太这番话滴水不漏,张太太看着站在杜太太旁边,恭敬扶着杜太太的雀儿,心略定一定,笑道:“五侄女,当日你出府时候还小,你小时候,我这做伯母的还…”不等她说完,雀儿抬头看她一眼,眼里的神色有几分冷峻,接着就继续低头,那手依旧没有放开扶着杜太太的手。

杜太太感到雀儿的手微微有些抖,拍一拍她的手,转头对张太太道:“贵府的事,是贵府的事,我家的事,自然也不劳贵府插话。”说着杜太太再不等张太太说什么,和雀儿走了出去。

张太太气得心口有些疼,慢慢的过了很久才坐下来,下人们都在灵前忙碌,过了一会有脚步声传来,张太太还当是下人来回事情,挥手疲累的道:“我略歇一歇,有什么事吗?”

凤儿的声音传来:“伯母,没什么事,是侄女见伯母迟迟不回,特意来瞧伯母的。”张太太抬起眼,见凤儿花一样的脸上显得十分憔悴,着了孝服,越发显得可怜,张太太从小把她养大,也有那么两三分心疼,伸手出去想摸她的脸,离她的脸还剩一些的时候停下来,半天手才垂了下来:“你妹妹,她还是如此,伯母我帮不了你。”

凤儿心里的悲凉渐渐又浓起来,想起最疼自己的祖母已经去世,伯母虽对自己有那么几分疼爱,只是这几分疼爱能做什么,自己心里也不明白,她眼里酸涩更甚,半天才道:“是侄女命薄。”

命薄?张太太的脸不由沉了一下,凤儿说出口才觉不对,忙转口道:“侄女说错了,虽祖母去世,侄女还有伯父伯母,怎会命薄?”

凤儿这话说的言不由衷,张太太怎会听不出来,她也不想再多说,站起身道:“你总是我张家的女儿,难道还能让人欺了去?”张家女儿?凤儿连气都叹不出来,大伯父是怎样个人,自己难道还不明白,而伯母,只怕也是指望不上的?

一阵寒风吹过,虽在孝衣里面着了棉装,凤儿还是觉得冰凉彻骨,少了祖母,这娘家,只怕也是靠不住。

看着越离越远的张家,雀儿不知心里做什么想,这个记忆里只见过一次的嫡祖母,猛不防杜太太开口了:“虽说她不是你亲祖母,只是嫡胜于生,你这几日就着素服吧。”

雀儿的眼眨了眨,轻声的道:“媳妇知道。”杜太太想再说两句,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拍了拍她的手,雀儿已经抬头:“婆婆不会觉得媳妇委屈吧,虽说当日做的决绝,媳妇也是知道为人的道理,哪有嫡祖母去世,还要浓妆艳服?”

杜太太眼里闪过一丝光,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快过年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碌。

这是雀儿在杜家过的第一个年,杜家人口众多,过年的步骤也要复杂许多,不光是扫尘祭灶这些,上下人等都要换新衣,再加上来往应酬,只觉得都喘不过气来。

总算到了腊月三十,一大早就换上新衣去祠堂拜影,人人都穿的花团锦簇的,杜老爷和杜太太两人各自领着男女,肃穆行礼。

杜桐随着杜老爷,雀儿跟在杜太太身后,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心里却害怕自己哪里出错,引人笑话,总算拜影完了,雀儿松一口气,还不能歇着,要服侍她们去吃团年酒。

别人都坐着,今日的雀儿要站着服侍,接过丫鬟们端上来的菜放到桌上,接着就斟酒送茶,总算不像第一次服侍一样不是倒了酒就是跌了筷。

杜二太太那双眼一直没有离开雀儿的身,今日过年,人人都是上下一新,穿金挂银的,只有雀儿上着月白色袄,下面白绫裙,外罩浅蓝色皮褂,袄上裙上褂上都没有一丝纹饰,头上一色都是银首饰,除了嘴上淡淡有点胭脂,别的妆容都没。

这样素色装扮虽然显得很好看,但在过年时候穿成这样,杜二太太的眉皱了皱,杜太太见杜二太太只盯着雀儿瞧,拿筷布了一筷菜给她放到碟里:“二婶想是有心事,还是嫌大奶奶服侍不周?”

说这话时,雀儿正从秋红手里接过一盆胭脂鹅脯,送到桌上之后拿起筷子给三位太太的碟里各自放了一块,见她动作和原先不一样,杜二太太的眼这才从雀儿身上转过来,笑着道:“大嫂教出来的人,哪会服侍不周,方才我只是算了算,侄媳嫁进来都四个来月,怎么都还没喜信?”

这话让本是人声鼎沸的席上顿时鸦雀无声,雀儿刚提起酒壶想给她们斟酒,把酒壶却似有千斤重,没有倒出酒。

杜太太微微咳嗽一声,雀儿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斟好酒,杜太太喝了一口酒把杯子递给一边站着的夏青,示意她去换个杯子来,这才笑道:“今日席上还有几位没出阁的姑娘家,二婶说这样的话,不好入姑娘们的耳吧?”

杜二太太看一眼,见杜桦杜杉杜杨她们虽个个低头装作没听见,耳根却都红透了,哼了一声笑道:“我只生了两个儿子,没养过姑娘,倒不知道这些,是我失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