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客气几句,雀儿缓步回到自己位子上,途中不免又受了些人的奉承。等回到席上时,她本已挺着七个月的肚子,此时更是觉得有些疲惫,好在这一席都是家里的人,没什么要应酬的。

凤儿笑着和雀儿道:“妹妹你回来的正好,我方才还在和三奶奶说,要她家的珏姐和你大那个姨侄对亲呢,只是怕三奶奶嫌我家的门户低了些。”对亲?雀儿看向王氏,若论年纪,凤儿的长子和杜珏倒也恰好。

王氏脸上的笑容还是没变:“舅奶奶说什么话呢?我们两家,本就迭为亲戚,只是珏姐儿的婚事,上面还有两位老人,我这个做娘的只怕也做不得准。”说着王氏脸上不由有些黯然,凤儿也曾恍惚听过杜二太太的事情,这也算是杜家私隐,自然不好深问。

雀儿坐了一会,觉得后背舒服些许,见这样忙笑道:“其实说起来呢,珏姐儿和我那姨侄也还小,要真有心结亲,何不等再过些年再说呢?”凤儿也笑了:“妹妹说的是,今儿本是贺妹夫的喜酒,那能让我们俩说起这个呢,来来,先来喝酒。”

雀儿见王氏脸上的黯然虽散去,但眼中总有些消不去。虽说现在她公婆在京,隔得远也管不到他们,但难保准哪一天就回来或者叫他们进京的,到时杜二太太的脾气,王氏这几年的好日子只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这隔房妯娌,有些事也不好多说,唯一能望着的也就是杜二太太能瞧在跟前两个孙子女的份上,对王氏颜色能好些。

吃完了喜酒,热闹散去,中间也有些人要来投靠或亲朋荐过来的,杜老爷出面挡了,只说家里人口太少,用不了那么多的下人使唤,只有那实在切不过情面的收了四五房,也没让他们在铺子里面去,只是在外院做些杂活也就罢了。

杜桐热闹过那几日,又收拾了心情在书房里读书,偶有闲暇,不过是和几个同窗凑个笔会,在一起研读些窗课罢了。

转眼杜桦出嫁的日子就到了,杜太太早前一日,就请了方太太过来给女儿开脸上头。订亲虽已两年,杜桦也晓得婚期是在何时,前些日子忙着刺绣嫁妆倒也罢了,这些日子忙碌已过,心里的滋味着实不好说,有喜有怕。

等到方太太手里拿着线在自己脸上绞着时候,杜桦不知是绞着疼还是心里的怕更涌上来些,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方太太被人请去替新娘开脸上头也不是头一遭了,见杜桦流泪,还当是自己手上的力气用的大些,嘴里忙劝道:“外甥女儿,忍一忍,做女子的,总是要过这一遭的,过了这遭也就好了。”

杜桦不听则罢,一听了这话,想起明日换上嫁衣,上了花轿,从此后就再不是娘面前撒娇的女儿,而是旁人家服侍婆婆的媳妇,心里不由又有些酸,那泪更是流的哗哗的。

方太太还在奇怪为何一向乖巧的外甥女会这样矫情?在旁瞧着的杜太太已忍不住了,上前搂住女儿:“我的儿,做女子的,总是要出门子的,虽说做媳妇不如做女儿,你婆婆,是个温柔慈爱的,要传出去,倒要说你矫情了。”

口里虽安慰着杜桦,杜太太眼里的泪也不禁落了两滴,自己娇养珍爱,如珠似宝的女儿,就这样要嫁去别人家当媳妇了,再好的婆婆可也比不上亲娘。

方太太此时明白过来,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安慰说:“外甥女,倒是你舅妈我糊涂,没想到这些,你放心,徐太太我们也常来往的,最和气不过了,再说你是杜家的女儿,我方家的外甥,嫁过去,纵轻狂的人也要礼让一些。”

杜桦心里难过,但见母亲和舅妈都轮番来劝,自己若再哭就真是矫情,忍了泪对她们道:“我不过想着从明儿起,就离娘远了,不能在旁伺候,这才有些难过,倒不是为了旁的。”

方太太明知道她说的是托词,也只有顺着点头:“说什么傻话,做女孩的难道总不出门?再说你那几个嫂嫂都是好的,你就安心去旁人家做媳妇,把你对你娘的心放到对你婆婆身上,这才叫孝顺。”

杜桦听了这句,眼里的泪又有些要掉,强忍住起身对方太太行了一礼:“甥女谢过舅妈教诲。”方太太把她拉起按到凳子上:“先别忙拜,等我先给你绞了脸,上了头才是正经。”

杜桦面上露出一个笑容,由着方太太开了脸,把少女的发辫解开,梳成妇人的发髻,脸上点了胭脂,被安置在房里由丫鬟们伺候,等着明日再重新上妆插戴,换上嫁衣,好到别人家去做媳妇。

次日一早,杜太太就带人来给女儿上妆,重新洁了面,杜太太见女儿面上神色和平时一般,心里这才放心,若真把眼睛哭肿,再多的熟鸡蛋也滚不平的。

杜桦上了浓妆,换了喜服,带了冠子,瞧着画也画不出美人一般的女儿,杜太太心里不由又有些酸涩,拉了她的手想再多说些什么,喉咙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旁边喜娘已经笑道:“太太,时辰快到了,大姑娘还要到堂前去拜别老爷,太太还先请去堂前。”杜太太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女儿一眼,往她袖子里塞了个荷包,这才往前面去了。

今日杜家张灯结彩,堂上此时来贺喜的不过是些家里的人,杜老爷虽带着笑,但怎么看那笑里面只有三分喜色,见到杜太太过来,忙上前一步问道:“桦儿可还好好的?”

杜太太晓得他也是担心女儿的,微微点头:“自然好好的。”杜老爷似乎有些恍惚,站在那里的杜桐瞧着爹娘这样对答,不由想起雀儿说过已有人家来问大姐儿的婚事,到时怎舍得把女儿就这样轻轻嫁出去?

外面鞭炮声响起,徐家的花轿到了,杜桐今日做大舅哥,忙带着弟弟们迎出去。照例要了开门钱,又刁难迎亲人一下,也就在旁边的人催促说吉时已快到了,请徐三爷进去。

今日的徐三爷一身红色喜服,相貌周周正正,杜桐原本也见过几次,今日却觉得横竖看他不顺眼,若不是碍着众人,只怕要带着弟弟们把他拉到一边,告诫他一定要对自己妹妹好了。

回到堂上,杜老爷夫妇已在堂上坐好,徐三爷奠过雁,饮过酒,拜见过岳父岳母。喜娘也就扶着已蒙了盖头的杜桦出来,徐三爷退立一旁,杜桦上前拜别二老,杜太太此时心里压下去的酸楚又泛了上来,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哭的,也只得叮嘱女儿几句。

杜桐上前背起妹妹,要一直把她背到花轿里去,一路走出去,喜娘只在旁边念着吉祥话,堂里除了伺候的人,只剩下杜太太夫妇,杜太太此时才觉得酸涩难抑,用帕子捂住脸让泪不要流出来。

杜老爷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肩,杜太太没有说话,只痴痴地望着已远去的人群。

三朝回门,这日女家要大宴宾客,杜家自然也不例外,请了戏班子,定了好酒席。雀儿已有九个月的身孕,眼看下月就要生了,罗氏虽说有孕不过三个来月,只是她吃什么吐什么,杜太太只是吩咐她好生在房里歇息,这些事自然就落到朱愫身上。

回门这日,杜桐早早就出门去徐家接杜桦,杜太太只在房里坐不安生,不晓得杜桦夫妻如何?别说出去应酬,只怕面前多几个人也会觉得碍眼。

雀儿虽大着肚子,她这是第三胎了,比罗氏要好许多,早就来杜太太房里陪伴,见她如此,只是拿话安慰。杜太太总算能静下心坐下来喝茶,刚喝了一口,吴妈就一脸惊诧地进来。

见她满脸惊诧,杜太太还当是自己女儿出了什么事,不等开口问,吴妈已经回了:“太太,二老爷全家都回来了。”

哐啷一声,杜太太手里的杯子掉地,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回来了?难道又是杜二太太在外闹了什么事,才回来避祸的?

第 89 章

雀儿扶着腰站起来,也是满心狐疑,杜太太只一瞬间那慌乱就已不见,瞧着已把茶杯拾起来的吴妈,脸上露出笑容:“你二老爷一家现时是在哪边?”吴妈恭敬答道:“三爷三奶奶已接进那边去了,只是派了个丫鬟来说一声,就不晓得二太太会不会过来。”

不过来才好呢?这样的话杜太太自然是不会说出口,沉吟一下对吴妈道:“你去给你二太太说,今儿家里事忙,我就不过去了,等哪天空了,再给他们接风洗尘。”雀儿迟疑了一下,没有开口说话。

杜太太见吴妈领命而去,似乎心这才放了下来,微微摇头,转头见雀儿站在那里,嗔怪地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肚子还站起来做什么?”雀儿并没坐下,走上一步道:“娘,既举家回来了,三婶和五婶都是晓事的,娘你不用担心。”

杜太太明白这是雀儿安慰自己的话,只微微一叹,并没有说什么,再晓事,摊上自己妯娌那样的婆婆,也是要掉几层皮的。

冬瑞笑眯眯走进来道:“太太,大姑娘已被接回来了。”杜太太面上的神色顿时满溢着喜气,见雀儿又要起身,吩咐丫鬟伺候好她,自己带着人就往外走。雀儿身子沉重,也没坚持跟过去,瞧着婆婆有些急迫的脚步,头微微一侧,日后自己嫁女儿,是不是也像婆婆这般舍不得?

杜太太还没走出院门,就见到一群人簇拥着杜桦过来。杜太太停下脚步,细细打量起来,见女儿浓妆艳抹,脸上的笑带得极自然,心头一块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杜桦已经瞧见娘站在那里,紧走几步上前,一句娘还没叫出来,已被杜太太紧紧抱在怀里。杜桦心里虽有新婚的喜悦,被杜太太这一抱,不由也酸涩起来。

朱愫走上前道:“婆婆,外面风大,小姑路上有辛苦些,还先进屋去说话。”杜太太也觉自己失态,站直身子瞧瞧,后面跟着的都是自家的下人,想来徐家的下人都被招呼到别处去了。

挽住杜桦进屋,进门时候,有阳光射过来,照得她鬓边的凤钗亮了一下。杜太太被那光吸引,细一瞧,这凤钗自己竟从没见过。杜桦已经察觉到她的目光,含笑道:“这是昨日婆婆送的,说她年轻时候戴的,我说太贵重了,婆婆亲手插到我鬓边,也只得收下。”

这下杜太太更是放心了,雀儿已带着丫鬟们备好茶果,见她大着个肚子在安放点心,杜桦忙上前接过:“大嫂还怀着身子,理当好好歇着。”雀儿就势把点心放到桌上:“姑奶奶归宁,只怕有做不到的,哪还能歇着,再说还要下个月才生呢。”

说的杜桦笑了,朱愫罗氏扶着杜太太坐好,杜桦又重新行礼,起来坐着说话喝茶。朱愫和罗氏也就告退去前面招呼客人。

杜太太摩挲着女儿,有些话虽不好问,但见女儿言语之间就能感觉出来,小夫妻十分相得。随即杜太太又笑了,这才三日夫妻,哪有就反目的?

雀儿只是含笑瞧着她们母女俩说话,不时插一句罢了,夏青走了进来:“太太,大爷带着姑爷在外面,说要给您磕头。”杜太太点一点头,示意请徐三爷进来,杜桦听的丈夫要进来给母亲磕头,眼里露出喜悦之色,杜太太瞧着,心里更加欢喜。

徐三爷今年不过十七,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杜太太当日还嫌他有些文弱,今日见他和杜桦两人并肩给自己行礼,却是越瞧越中意。不等他们行完礼就拉他们起来,把表礼给过,让他坐在自己下手说话。

徐三爷有问有答,瞧着也不是那种拘谨的人,见他说话时候,偶尔和杜桦眼神相对,也是深情款款的,杜太太更是欢喜。说了一会,这总是在内室,徐三爷也就告辞随着杜桐出去。

杜太太喜欢的不知道该对女儿说什么好,只拉着她的手道:“瞧你们夫妻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杜桦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低头微笑。

雀儿从帘子后面出来,虽隔了帘子看不清楚,但也能瞧见里面情形,此时自然不会上前说什么丧气的话,只是陪着她们母女说话。

杜太太方预备带着女儿往前面厅上去坐席,吴妈走了进来:“太太,五奶奶带着那边的哥儿来给太太请安。”杜桦还不知道杜二老爷全家已经回来了,疑惑地瞧着吴妈。杜太太拍一拍女儿的手:“来的正巧,请你五奶奶和哥儿进来。”

帘子被打起,胭脂快步走了进来,雀儿见她身后是个丫鬟抱着个小男孩,早知道这孩子是去年胭脂在京里生的,算下来和杜珏一般大。再一细瞧,胭脂衣服下面能瞧出来腰肢有些粗大,想是又怀上了。

胭脂已经给杜太太下跪行礼,杜太太也瞧出胭脂又有了,忙的扶起来:“快休如此,你怀着身子,就该好好养着才是,那能这么慌着过来给我请安?”这话本是普通,谁知胭脂的泪已经掉落下来,忙用帕子擦掉。

丫鬟抱着小男孩上前,连声道:“给叔祖母请安。”杜太太忙示意他们起来,又给杜桦雀儿行过礼,丫鬟这才抱着孩子站到一边。

胭脂收了泪,笑着对杜桦道:“小姑出阁,本该来添妆的,只是身在京城,今儿又仓促了些。”说着从手腕上褪下一对玉镯来:“这个,小姑你不嫌弃就收了吧。”雀儿眼尖,见褪下这对玉镯之后,胭脂手上就只剩下一对藤圈和一对银镯了。

大家女子,总喜欢在手腕上多戴几对镯子,中间用藤圈隔开,若这样的话,那胭脂此时就只戴了一对银镯。再细细看她头上脸上,似乎有些憔悴,身上的衣衫料子虽是好的,可瞧着有些黯淡。

难道说二老爷家在京中出了事才举家回京的?杜太太也想到这层,有些想让杜桦不收下这对玉镯,又扫了胭脂的面子,含笑道:“你今儿回来的倒巧,正好我们前头坐席去。”说着就要起身。

胭脂虽也站起身,但脸色变了一下,雀儿似乎能看到她咬了下牙,果然听到她说:“大伯母还请留一留,做侄媳的有话想和大伯母说。”杜桦听到这句,十分惊讶地停下脚步,杜太太心里了然,吩咐她们先往前面去。雀儿正想出去,胭脂又道:“大嫂也请留下。”

雀儿虽震惊,但还是依言站住,屋里只剩下杜太太雀儿胭脂三人,胭脂回身又对杜太太跪下,杜太太这次没扶她起来,倒是雀儿上前:“五婶有话还是坐着说,不为旁人想,总也要为你肚子里的侄子想想。”胭脂虽站起身,并没有坐下,只是凄然一笑:“这饭都吃不起了,还想着孩子做什么?”

杜太太一愣,接着开口问道:“怎么,难道说在京中折了本?”胭脂的泪又落了下来,雀儿忙拿帕子给她擦了,胭脂摇头:“要光折了本倒也罢了,这次竟是得罪了王爷,还查出铺子里面许多亏空来,京里的东西全都贴进去不算,王爷还动怒到要把大哥和三哥的功名蠲掉。”

杜太太没想到这比折了本还要厉害,眼直直地看着胭脂。既已把实情说出,胭脂强装的镇定也褪去,脸上是一种认命的神情。杜太太过了许久才道:“不是说有范家吗?怎么他家不出面,还有你的娘家不也?”

胭脂凄然一笑:“大伯母,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杜太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银子没了可以再挣,这功名要没了,那可怎么着?

胭脂见状,忙又道:“我回家求了我爹,我爹去求了王爷,王爷这才松口不把大哥和三哥的功名拿掉,只是日后想再进一步,就难了。”杜太太眼里方燃起的希望顿时又灭了下去。

胭脂见状又跪下道:“大伯母,我晓得这事让大伯母难为,只是等王爷日后慢慢消了气,那时又另有说法。”杜太太满腔愤怒,只是这事也怪不到胭脂头上,她初到家就到自己面前说明情形,也算有担当,不然到时瞒住,不过就是屡考屡墨罢了,谁也不会想到是这边惹得祸。

杜太太把眼里的泪擦一擦:“好了,你起来,他们男人家做的事,也怪不得你头上。”胭脂听了这句,想起一路上杜二太太的抱怨,心里更是触动不已,把帕子紧紧放在嘴里咬住。

杜太太此时已经镇定些许,叹道:“罢了,既是杜家的人在外闯了祸,杜家旁的人也要担了起来。”说着对雀儿道:“大奶奶,我们还是去前面坐席。”

雀儿知道这个消息,心里比杜太太还要难受一些,丈夫的苦读自己是瞧在眼里的,谁知竟受了杜二老爷的连累,日后不能再进一步,但王爷势大,岂是这些草民能惹的?

听了婆婆的话,正要上前,胭脂已经又加一句:“大伯母,公公经此一事,决议要和婆婆决裂,说回家后就要住到庄上,再不和婆婆见面。”

残局

杜太太本已站起,此时又缓缓坐下,雀儿也没料到会这样,伸出去的手就停在那里。能说出如此的话,可想而知杜二老爷心里的愤怒,无法休妻,也只有隔绝以成全杜家的名声了。

杜太太不说话,胭脂也只站在那里,眼瞧着杜太太,许久杜太太才叹了口气:“五奶奶,你是好孩子,我知道,只是这事…”杜太太的话并没说完,但胭脂能感觉到她话里的伤心,胭脂的嘴张了张,终于还是闭上了。

杜太太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今儿是你大妹妹的好日子。”胭脂眼里似乎又有泪,但还是忍住了,只喊出一声:“伯母。”杜太太叹气,伸手给她理了理衣衫领子,回头瞧着雀儿道:“你五婶今儿才回来,你送她回去好好歇着。”

雀儿应是,杜太太往外走。雀儿瞧着她的步伐还是那样从容,但快到门边的时候,似乎被绊了一下,身后的吴妈赶紧伸手去扶,杜太太已经重又稳稳站住,走出去了。

雀儿心里叹气,还是上前扶了下胭脂:“五婶,先回去歇着吧。”胭脂长长地吐了口气,对雀儿抱歉地一笑:“大嫂身子这么重,我还拿这样的事来说,实在不该。”雀儿看着她,她明显憔悴很多,那双眼虽依旧明亮,但还是有掩盖不住的疲惫。

想来这些日子,为了这件事,她也竭尽所为。雀儿不由一笑:“若不是五婶的父亲去和王爷说情,此时只怕他们的功名都难保,五婶又何必自责?”胭脂眼里的歉意并没减少一些:“其实,这也是我的私心,大哥三哥真能再进一步的话,对杜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惜的是。”

此时两人已走出外面,阳光灿烂,丫鬟抱着孩子默默跟在后面。雀儿用手挡了下刺目的阳光,低头去看胭脂:“罢了,这也是各人的命数。”胭脂伸手拉了下雀儿,手里的力气有些大,雀儿感觉到一丝疼痛,抬头去看胭脂。

胭脂很快放下手,面上神色恢复了平静,缓缓地道:“可恼的是,这事本由范家引起,谁知现在他们把自己摘的干净不说,还落井下石。”哦?雀儿顿时明了,当初杜二老爷上京,是杜二太太说的要去靠了范家的。

方才胭脂又说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再加上现在这句,只怕当时范家和杜二老爷就闹的不可开交了。雀儿伸手拍一拍她的肩:“事已至此,再说旁的也没用了,不晓得你们银子还凑不凑手,到时好…”

胭脂微一摆手:“银子的事,大嫂切莫担心。”说着胭脂四周一望,见身后只有自己的丫鬟和雀儿的丫鬟跟随,旁的人都不在,俯耳在雀儿耳边小声地道:“这话也只能和大嫂说,银子还是有一些的,只是不敢告诉婆婆罢了。”

雀儿嗯了一声,双手搭在胭脂肩头:“有什么事,就过来说,总是一家人,不要生分了。”吴妈带着几个人匆匆走了过来,见到胭脂,忙笑道:“五奶奶好,方才太太吩咐,挑几个人送过去使。”

胭脂心里微微一动,也没推辞,虽说囊中还有数千银子,回来买田买地,也不愁生计。当时怕王爷再来追寻,连这数千银子都搜刮了去,除了留下三个丫鬟,两房家人之外,旁的仆从全都遣散了。

这人手还真是不够,瞧着吴妈身后的那几个人,也是机灵的,忙笑道:“多谢吴妈妈,还请在伯母面前多多致意。”吴妈送那几个人陪着胭脂过去,雀儿也就和她告辞。

一直在后面的小冬上前扶住她:“奶奶,我们进去吧。”雀儿长舒一口气,瞧来要自己去和丈夫说不能参加明年会试了,可是这种话,要怎么说出口?转头望了眼小冬,雀儿一笑:“后日你娘就来接你回家待嫁,叫你歇着还是不肯。”

小冬的脸红一红:“在奶奶身边一日,就要当一日。”说着往身后瞧一眼:“再说青冬她们,也才到奶奶身边不久。”雀儿乐了:“得,你教出来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

说笑一番,雀儿觉得心里的烦恼又少一些。缓步来到厅上,戏已经停了,酒也撤了下去,桌子上不过摆着一些瓜子花生点心之类,众人在吃茶闲谈。

瞧见雀儿进来,立即有人笑着说:“杜太太真是好福气,女儿嫁得好不稀奇,三个媳妇,一个比一个能干,这才叫人羡慕。”

杜太太此时脸上神色和平时已经完全一样了,瞧着说话的人说了几句谦虚的话,就起身道:“二奶奶替我招呼着,恕我多了几杯酒,先逃席了。”朱愫和罗氏要上前扶她,杜太太早拉了一把雀儿:“大奶奶,你也跟我下去吧。”

雀儿自然听从,到了杜太太房里,杜太太才道:“方才五奶奶和你说了什么?”雀儿把胭脂的话又说了一遍,杜太太听完叹气:“偏生你二婶的父亲前段时间也说要告老还乡,不然我还能写封信给姐姐,瞧她能不能想个法子。”

朱尚书要告老?雀儿眉皱了皱,一直没听说过,怎么突然就要告老?想必已经是没有了法子,杜太太倒笑了:“上个月你姨母来信说的,这边告老折子已经递上去了,就等天子批了。”

这么急?看来官场的事也是十分复杂的,杜太太用手揉一揉额头:“横竖已到这步,举人的功名保住了,你好生劝着他些。”雀儿听出杜太太话里的不甘,也只得站起身应是。瞧样子,杜二太太那边,杜太太也不想再问,由他们夫妻闹去了。

婆媳又说了几句,雀儿在杜太太这里吃了些东西,她怀孕日久,每次吃的都不多,但一天要吃数顿,今日有事,虽已饿过,但也只是吃了一碗面就放下了。

丫鬟又请她们往前面去,应酬已罢,杜桦夫妻又来辞行,徐家跟来的下人都已赏过,给徐家的回礼也已备好,杜太太又重新嘱咐几句,杜桦夫妻也就走了,来贺喜的客人也各自告辞。

站在冷清清的大厅里,瞧着下人们在收拾桌椅,雀儿心里突然浮起一股人去席散的悲凉,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有所感,往她肚皮上踢了几脚。雀儿伸手摸一摸肚皮,心里那种悲凉已然散去,为了眼前的两个,还有肚里的这个,自己也不该这样怨怅,而是该想着怎么对丈夫说,他是男人,要顶起这个家。

晚间杜桐进房的时候,雀儿已经半靠在床边睡着,杜桐虽脚步声放的很轻,雀儿还是睁开眼想站起身。杜桐忙上前把她按下:“要睡就脱了鞋好好地睡,你现在都快生了,还熬夜等我做什么?”

说话时候,杜桐已经打了个大大地哈欠,顺势坐到雀儿身边,解着衣衫说:“这几日着实把我累到了,书都没好生瞧,连和他们约好的文都没写。”说到后面话音已经变的有些糊涂,往后一倒就要睡去。

杜桐这几句话让雀儿的心就似被刀扎了一样,她已睡意全消,瞧着歪在一边睡的正香的丈夫,雀儿叹气,给他把被子盖好,再难也要说出来,还要撑住,不然真颓废了,这家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次日一早,杜桐醒来的时候只听到外面有杜琬和杜珉嬉笑的声音,还有雀儿温柔地说话声,杜桐顿时感到胸中满溢着幸福,等到考上进士,再得了官职,也不枉这辛苦许多年了。

抓起衣架上的衣服套上,杜桐挑起帘子来到外间,外面八仙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雀儿正在给杜琬打粥,杜珉刚学会用筷子不久,只是指着桌上的东西:“这个,我要吃这个。”

丫鬟见杜桐出来,忙端起一盆水到他跟前,杜桐弯下腰洗了把脸,又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接过牙刷往嘴里刷了刷,漱了漱口吐掉,这才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好香啊,今儿怎么想起在这里吃早饭了?”

雀儿见儿子女儿都坐好了,这才挺着大肚子坐下:“昨日二叔全家回来了,娘说今儿要请二婶过来聚聚,吩咐我们不用过去吃早饭了。”杜桐哦了一声,夹起一段油条往嘴里放,丫鬟已打了碗粥放在他旁边。

杜桐吃掉了油条这才端起碗喝粥,边喝还边含糊不清的说:“二婶过来,你过去就行了,我今儿还约了人会文。”会文?雀儿心一沉,示意丫鬟们出去,杜桐并没感觉到变化,等到喝完粥才抬头道:“那我就走了。”

雀儿沉吟一下:“如果我说,从今后你无需再去会文,你会怎么想?”杜桐顿时呆在那里,过了会才道:“雀儿,你今儿没发昏吧?”雀儿还是一动不动,正在吃的杜琬似乎能感觉到他们中间气氛的变化,拉一下杜珉就要一起告退。

雀儿把杜琬姐弟拉过来,看着杜桐还是依旧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听,可是你瞧在这对孩子的面上,一定要撑住。”说着雀儿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杜桐似被雷击倒,他不是愚笨的人,昨日杜二老爷的匆忙归家,还有今早雀儿突然说出的话,联系在一起,杜桐皱眉道:“难道,我的功名,被革掉了?”

听到杜桐这样问,雀儿的心反倒踏实了,总比功名被革掉要好一些,她轻轻推一下杜琬,让她带着弟弟下去,这才摇头道:“功名没有革掉。”看见杜桐脸上露出的一丝笑容,雀儿不忍心,但还是要说下去:“只是二叔他们在京里得罪了王爷,此后你和三叔,都不能再进一步了。”

说完这句,雀儿已经闭眼,不敢看向自己丈夫,没有任何打击,比这个更大了,活生生灭掉心中的希望,对有些人来说,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

第 91 章

雀儿等了许久,没等到杜桐的回应,睁开眼睛,见杜桐呆呆坐在那里,眼里似乎有泪。雀儿心里更疼,起身抱住他:“要哭就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说着这话,雀儿眼里的泪已经滚落,掉到杜桐的发上。

雀儿的泪滴到杜桐发上,杜桐只感到一阵阵的寒冷,这冷一直到了心口,把那点热气都带走了。两口子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很久都没说话。

过了会,杜桐站起身,眼神空洞地看着雀儿:“我,要去问二叔,他和二婶闹别扭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断了我们的前程。”雀儿拉了他一把,那安慰的话说出来都是软绵绵的:“没用的。”

杜桐眼里慢慢流出眼泪:“雀儿,我不晓得,我真不晓得,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什么?”雀儿的心都要碎了,那泪流的更急。经商,种田?哪一项是杜桐擅长的?况且当年为了杜桐读书,杜棣都断了学业,出去经商支持,心里想的也是为了哥哥毫无后顾之忧地念书,现在这样,杜桐又怎么去见弟弟?

杜桐转身想往外走,雀儿知道他是要去问杜二老爷,拉一拉他的袖子:“有用吗?”杜桐僵直地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妻子,闭一闭眼,事已至此,就算不顾尊卑,把杜二老爷骂一顿又有什么用处?

他像木偶一样往里间走去,雀儿想跟上,想一想又坐了下来,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白说,还要等他转过弯来。

雀儿顺手拿起做到一半的小孩衣衫继续做起来,可是心不宁,做什么都不顺手,十根手指都被针戳到,雀儿把衣衫丢下,还是进去里面瞧瞧。

杜桐躺在床上,眼盯着床帐子,听到雀儿的脚步声也没站起身。直到雀儿坐到他身边的时候杜桐才开口说:“方才我万念俱灰。”这话把雀儿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握住他的手:“你休如此,旁的不想,想想这几个孩子。”

杜桐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翻了个身,头枕到雀儿的膝上,雀儿能感到他的泪又流了出来,不过是热的而不是冷的。雀儿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雀儿的肚子已经老大,杜桐能感觉到她的肚皮压着自己的头,还能听到肚子里孩子的跳动,咚咚咚,就像敲着小鼓一样,不算大,但很坚定。杜桐觉得心里好受一些,把头从雀儿膝盖上移开,重新睡到枕上:“我没事,只是要想想,你先出去吧。”

他虽这样说,雀儿又怎么会出去,只是站起身坐到梳妆台上罢了。阳光通过窗照了进来,杜桐心里一片空旷,也没让雀儿再出去,房里依旧安静。

外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接着是丫鬟迟疑的声音:“大奶奶,太太来了。”杜桐听到雀儿哦了一声,接着能感觉到她往自己这边看了眼才起身出去。

脚步声从远而近的过来,接着停下,问候,安坐,这是杜桐从小就听惯的了。杜太太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能听清楚,先问了雀儿几句话锋就转到杜二太太身上来:“这次出这么大的事,你二叔父已是恨极了范家,决意要和你二婶子决裂,只是都已抱孙的人,休妻也是叫人笑话的事,商量定了,把你二婶子送到庄上,只说她养病就完了。”

杜桐听到这里,叹了一声,也只能如此了,难道还要自己父亲和二叔翻脸吗?况且能保住功名不被革掉,也是二叔亲家公去说的亲,只是,总是有份不甘心。

说话声渐近,雀儿的声音响起:“娘来瞧你了。”杜桐忙从床上下来,杜太太站在门口,眼里满是心疼。杜桐心里不由也疼了下,急忙上前一步跪下道:“儿子不孝,还惹得娘伤心。”杜太太并没让他起来,只是伸手把他搂到自己怀里,半天都没说话。

过了许久,雀儿抬头一看,杜太太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雀儿张口想安慰几句,但那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依旧低头侍立。又过了些时,杜太太才把杜桐放开,手摩挲着他的头顶:“辛苦我儿了。”

声音里带有些哽咽,杜桐不由抬头望向她,自从自己开蒙之后,母子之间这种温情就少了许多,更别提成亲之后,除了早晚请安,依礼问候,就再没这样了。

看着母亲眼里的泪,杜桐再忍不住,泪又流下来,雀儿慢慢往外退,这种时候自己这个做妻子的,实在不该在旁边打扰。

来到外间,阳光照的屋里暖洋洋的,雀儿拿起方才放到一边的衣衫又做了起来,侧耳听一听,里间没有声音。雀儿继续飞针走线,让他们母子好好说说话吧。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帘子才被掀开,雀儿急忙放下针线,打算起身相迎,杜桐已经走上前按下她:“你身子重,不要起来了。”听到丈夫和平时一样的说话声,雀儿的心放下大半,见他双眼又肿的像桃,也不知道方才哭成什么样子。

杜太太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端庄,坐下又说了几句话,喝了口茶就要回去。杜桐夫妻送出她来,快到院门口的时候,杜太太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们夫妻两个,张口想说什么。杜桐已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娘,二弟那里,还有二弟只记得好,不要记得坏。”

杜太太点一点头,又摸一摸杜桐的脸,这才转身走了。望着她的背影,雀儿突然冒出一句:“贤惠,大度,其实有时候,真的很不想贤惠大度的。”杜桐对她说的这句话心知肚明,斟酌半日才道:“二婶既已被送去庄上,范杜两家已然翻脸,日后也再闹不出什么了。”

雀儿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我知道,只是为你不值。”杜桐长叹一声,不值,方才自己脑子里萦绕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把自己活活饿死,也挽回不来什么。徒让自己爹娘妻儿伤心罢了。

他扶着雀儿往房里走:“我读圣贤书,也知道些道理,若要和人置气,只会生生气死,没了前程也好,总好过次次赴考,次次名落孙山。”听着他故作轻松的话,雀儿没有说话,只是偎紧他。到了现在,除了接受,没有别的法子能改变了。

杜二太太被送到庄上的那日,雀儿并没去送她,只听丫鬟们说,杜二太太一直坐在车里没有出来,跟去的是她的一个贴身丫鬟和两个婆子。雀儿边听着议论,边想着心事,既已送到庄上,过了年节才接回来,这样过日子也安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