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蔓听得心里一抽。

她为张慧芳感到心寒和不值,没想到她的亲生父亲,竟然是这样自私、懦弱、没有担当的人。

“你恨他吗?”

“当然恨过。但现在也不恨了,如果不是他,也没有你。蔓蔓,妈妈生你下来,没后悔过。所以啊,你现在也不要为了个臭男人就哭哭啼啼的,打起精神来。”

张蔓听完,摇摇头。

她爱的少年,和她那个懦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他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啊。

他和她在一起,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他可以在有限的条件下,无限地宠她。

他喜欢她,依赖她,也尊重她。

他们第一天住在一起,他宁愿睡地板也不碰她,就算后来他睡在她身边,也绝不逾矩。

他拥抱她、亲她的时候,每次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克制和隐忍。

这个少年啊,他曾经真的用了整颗心,在对待她。他看着她的眼里,有爱慕,有珍重,有疼惜。

他甚至因为怕伤害她,费尽心思地,离开了她。

张蔓忽然就有了倾诉欲。

她略去了自己重生的事,把和李惟之间的种种事情告诉了张慧芳,包括他悲惨的身世,他的精神疾病,还有他的抑郁症,他离开她的原因。

她想,如果是她的话,或许会理解她。

张慧芳听完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那个看上去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的男生,竟然经历过这么多的不幸。而且听张蔓的诉说,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张蔓。

如果是听别人的故事,她这会儿肯定会鼓舞她,赶紧去找他回来。

但话到嘴边,又停住。

人都有私心,何况她是她女儿啊。

“……蔓蔓,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如果找到他,你打算和他过一辈子?你现在年纪还小,不知道一辈子是什么概念,和他这样的人一辈子,你会很辛苦的。”

张蔓听着这话,恍恍惚惚地,落了泪。

前世她没和他在一起,那一辈子,过得难道不辛苦吗?

她哭着,实话实说。

“妈,我只知道,我要是失去了他,我会很辛苦。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幸福。”

张慧芳抱着她,叹了一口气。

她从年轻开始,就一直追求纯粹的爱情。

但她这辈子注定得不到了,她从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错的路。

她想,如果张蔓真的觉得非他不可的话,她还能说什么呢?

“蔓蔓,妈妈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过生活,和你,还有你徐叔叔。”

她又接着说:“不过你还年轻,你如果真的想尝试的话,妈妈支持你。如果有天你累了,回来就好。”

第51章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 马上就要过年了, 张蔓依旧没联系上李惟。他像是彻底地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干燥了多日的N城, 突然在大年三十这天下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张慧芳去了菜场买菜,晚上母女俩说好, 要去徐叔叔家过年。

张蔓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雨声。

楼下小区里, 几个淘气的男孩在放鞭炮, 这样潮湿的下雨天, 他们得花很大的劲才能点燃一个炮竹——费时费力,却还是玩得乐此不疲。

这个年纪真是好啊, 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愁,听着一声炮竹响,简单的快乐就能维持好长时间。

张蔓看着窗台上, 因为好几天没浇水,枯了一大半的蝴蝶兰。

十二天。

他离开她,已经有十二天。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过得很快, 但自从他离开, 日子就开始掰着手指头数着、捱着过。

“滋滋。”

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一阵震动。张蔓像是触电般弹起来,飞快拿过手机点开。

是手机移动的用户年底账单。

她盯着那短信看了很久。

失望吗?

她弯起嘴角, 笑了一下。

好像也没有多失望,她好像就没期望会是他。

随着时间的流逝, 她心里的期望值逐渐在下降,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她突然就接受了,他的离开。

现在每天最艰难的事,就是看各地的新闻。

微博、报纸、网易新闻……她每天通过各种渠道浏览新闻,明明害怕得发抖,还是逼着自己去看。

还好,还好,没有看到让她一直提心吊胆的报道。

没有“青少年自杀”、“抑郁症自杀”等等字眼。

张蔓坐起来,曲起双腿,把脸埋在膝盖里。

找一个人,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听张慧芳说,隔壁单元老奶奶一家人,已经把房子卖了,在天南地北找他们的孩子。

她也一样,她为了找到他,真的去了很多地方啊。

前两天,她甚至一个人去了一趟Z城。

她去了那个海洋馆,一个人逛完了所有的场馆,她以为他或许会去那儿,眼睛都不敢眨,一直找,一直找,什么表演什么项目统统没有看。

她还去了两人一起去过的那家旅馆,那老头听她说不住店,只是打听人,冷冷地说没见过他。

她担心他骗她,蹲在宾馆门口,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Z城还在下雪,零下七八度的气温,彻骨的冷。

她没戴他送她的耳套,冰冷的海风刮着耳廓,钻心的疼痛让她在某种程度上,转移了心里的绝望和无措。

比这更艰难的事,就是想他。

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比如现在。

他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呢。

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出门晒太阳,有没有像他邮件里说的那样,每天去医院治病,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

她多想告诉他,抑郁症是要多晒太阳的啊,要看一看太阳,才会觉得人生有希望。

N城和Z城,或雨或雪,都没有太阳。

这一刻她甚至想着,还好他不在N城,去了别的城市。

或许他在的城市,和N城和Z城不一样,或许他在的城市,有阳光。

等等……

还好他不在N城。

她怎么能肯定,他不在N城?

张蔓忽然抬起头。

他在邮件里说,他会去别的城市治病。

她自从看到他的邮件开始,就坚定地认为他是去了别的城市。何况那次去他家,邻居说他拎着大旅行箱出了门,更是让她的思维再一次固定。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天在警局里拉的资料,资料里显示,他没有任何飞机、火车的出行记录。

不可能。

如果他想让她彻底找不到他,肯定会去很远的地方,那又怎么可能会坐汽车。

这种没有效率又慢速的方法,他不可能会选择。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他骗了她。

他根本还在N城。

他刻意引导她的思维,却藏在了离她最近的地方。

张蔓心里一颤,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立刻从床上蹦起来,下楼。

大年三十,路上连车都打不到。

她坐上了公交,这年N城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汽车。坐公交买年货的人很多,根本没有位置。她一路站着,被挤得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到了李惟家。

急切地坐电梯上楼,疯狂地按门铃,却依旧没有人回应。

张蔓咬着唇,不死心。

她想了想,又敲了隔壁人家的门。

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阿姨,她显然还记得她。

“小姑娘,还没找到你男朋友?阿姨最近也没见过他,应该是没回来。”

张蔓突然就泄了气,难受地在台阶上坐下来。

难道,她想错了?他其实还是去了别的城市?

不可能,应该没错啊。

他如果还在N城,不住家里,能住在哪儿呢?

思绪无比混乱,她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想起那天,他站在阳台上说过的话。

“放心……当年的那个阳台不在这个家。”

“那年……出事之前,我们家住在另外一个地方……”

不对,李惟家在N城,不止一个房子。

她立刻翻开手机,打电话给陈菲儿。

“菲儿,你是不是认识一些同学,小时候和李惟家住在一个小区的?”

陈菲儿之前听她大概提了李惟的情况,知道她一直在找他,于是立马挂了电话帮她问。

很快,张蔓就拿到了地址,是N城的一处豪华别墅区,离市区很远,临着N城冬侧最美最干净的那片海。

张蔓深吸了一口气。

她硬撑着站起来,缓了好半天,脑袋里的眩晕之感久久挥之不去。

她扶着楼梯的把手,忍住脑袋里强烈的眩晕往下走,双腿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太累了,身心都累,这两天,找他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习惯。

如果这次能找到他,多好?

等找到他,她就要开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不能再像这些天一样,折磨自己。

……

去别墅区没有直达的公交,张蔓打不到车,只能坐公交到离那儿最近的一个站。她看了一眼手机地图,还有三公里。

三公里啊。

三公里而已。

张蔓看着蜿蜒公路,摇着头笑了,好在雨停了,不然她连伞都没带,多狼狈。

盘山公路靠着山,就修在碧蓝色的大海边。

这片海和N城市中心人来人往的海湾不同,它非常安静,大片大片的金色沙滩没有被开发,也没有游客来打扰,散发着原始而野性的美。此刻太阳正在下山,马路两旁每隔十多米一盏的路灯逐渐亮起。

大海依旧在这个时候退潮,做着最最简单的简谐运动。

原生态的大自然,似乎隔绝了人类社会的喜庆气息。

不管是大年三十,还是寻常日子,对它来说,都一样。

别墅区在半山腰,这条路没有人行道,似乎就不是修给步行的人用的——半山腰的别墅区,哪户人家会没有车。张蔓沿着空无一人的盘山公路一直走,一直走,冰冷刺骨的风让她呼吸不顺,膝盖也开始隐隐作痛。

爬山总是比走平路要慢很多,一个多小时之后,夜色渐深,张蔓终于看到了那片灯火通明的别墅区。

小区有种年代模糊的豪华感,一栋栋别致的建筑伫立在山腰处,俯视着整个N城。

小区门口得刷卡,张蔓等在门口偏僻处,几分钟后,总算有人进门,她立马跟着一个业主后面走进小区。

别墅区并不算大,统共也就几十户,她沿着小路往上走,一幢一幢对着门牌号。

五幢,七幢,九幢。

就是这里。

眼前的别墅占地面积很大,造型非常豪华典雅,巨大的庭院没有围墙,设计成了欧式小花园风格,里头放了一个很有年头的木质秋千。院子里,两层楼的小洋房通体乳白色,大气又精致。

别墅里面没有开灯。

张蔓无措地站在门口,夜晚的空气冰冷,从气管一直到肺被冷空气刺激着,疼得不像话。

她慢慢蹲下来,抱着脑袋,无奈地深呼吸着。

在极冷的天气里走这么远的路,她的脑袋在此刻越发眩晕。

但身体的不适,却丝毫比不上内心再一次的崩溃。

这幢别墅的每一扇窗户都拉着窗帘,和它周围那些张灯结彩、挂着红灯笼的房子不一样,显得死气沉沉的。

显然是没有主人。

他不在这里。

张蔓蹲在门口,揪着胸口的衣服,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受到心跳落空的疼痛,她果然还是猜错了吧。

无边绝望如潮水般袭来。

你在哪儿呢……为什么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呢……我走了那么多路,我每天都要看新闻,看手机,担心着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

为什么你就是不给我一个消息呢。

就算不告诉我你在哪儿,报个平安不行吗?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平安,有没有好好地吃饭。

你这样的话,你让我还怎么过日子呢……

我每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闭眼就能想到你,一睁眼就想去找你……我一次次充满希望,一次次失望,如果次数再多的话,我怕我这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了。

那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呢?还是像前世那样,稀里糊涂地活到三十多,将就地捱日子吗?

今天过年了啊,家家户户都挂了红灯笼,你一个人,怎么过年呢。

张蔓终于再一次,绝望地,在那座庭院门口,失声痛哭。

“嘭……”

这时,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声吓了她一跳。

她回头,原来是海岸边有人放了烟火。

大朵大朵的红色烟火,在深色天空中炸裂开,开出了一朵圆满的,巨大的花——似乎在庆祝一年的过去,和新一年的开始。

星星点点的火花随后降落,消失在苍茫黑夜里,饱含着劳碌一年的人们对于新年,最美好的祝愿。

张蔓揉了揉眼睛。

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就站在不远处的路口,站在火红色的烟花底下,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虽然是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但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张蔓站起来,极轻极轻地呼吸着,擦掉眼泪。

埋怨的、痛苦的、思念的、崩溃的,此时此刻统统说不出口。

她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袖,指了指他背后。

“李惟,你看,海岸边放烟花了,好美。”

第52章

——“李惟, 你看, 海岸边放烟花了, 好美。”

夜幕之下,无声暗涌的海边,半山腰的豪华别墅区, 一条铺满皑皑白雪的岔路口,少女拉着少年的衣袖, 仰头看他。

巨大的烟花在他们的身后, 绚丽而奔放。第一朵烟花似乎按下了某个开关, 逐渐得,不仅仅是一朵, 几多甚至几十朵烟花同时绽放,照亮了N城的半边天。

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站在外面看烟花。

这里是N城地势最高的位置,又靠近海边, 视野开阔,或许是看烟花最好的地点。

少年垂眸看着他眼前的姑娘。

很久不见,她似乎,瘦了一些。

她白嫩的脸颊此刻泛着红, 脖颈上出了细密的汗, 和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脱力的轻喘。

她的帆布鞋上, 沾了很多尘土,或许是为了方便走路, 她挽起了裤脚,在这样刺骨的冬天里,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

她抬着头,纵横交错的泪痕让整张小脸看起来脏脏的,但她现在看着他的眼里,却充满了光亮。

少年艰难地,握紧手里拎着的袋子,无边情绪在内心翻涌。

原本他还以为,是他实在熬不住,幻想出来一个她。所以刚刚,他站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她很久。

其实这么多天下来,他已经有一些分辨的能力了,眼前这个丰富的,充满细节的,长发飘扬的姑娘,是他的蔓蔓,不是假的。

内心坚冰,忽然碎裂。

所以说,人类都是贪婪的啊,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狂喜。

他的蔓蔓啊,她来找他了。她竟然一个人,找到了这里,找到了他蜷缩着躲藏起来的残破躯壳。

她没有责怪他,没有咒骂他,她说,让他看烟花。

不像是焦虑地寻找了多日,终于重逢的情绪决堤,她平静的,仿佛是昨天约好的约会。

沉寂麻木了那么多天的心脏,忽然开始狂烈跳动,喉结上下滚动,他甚至尝到喉间干裂、血腥的滋味。

所有的情绪,似乎随着漫天烟火轰然炸裂,他在这一刻,突然就不想伪装了。

其他的,等看完这一场烟火,再说吧。

他这些天,其实,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好,蔓蔓,我们看烟火。”

……

一场盛大烟火,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各种各样的花色和颜色,甚至还有像是整片流星雨一样的金色火花。

从半山腰上看下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海边聚集了很多人,人们对着烟花进行年末的狂欢和聚会。

这样梦幻又华丽的场景,在十多年后,各个城市开始禁止烟花爆竹后,就再难见到了。

张蔓紧紧地拽着少年的衣袖,靠在他家院子里的秋千架上,听着耳边烟花炸裂的巨大声响,张着嘴,无声地笑了。

还是被她找到了吧,她就知道,她一定能找到他。

……

烟火结束后,张蔓跟着他往他家门口走。

她本想去牵他的手,却被他巧妙避开——他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换了边,让靠近她的那只手不落空。

张蔓咬着牙,站在门口,等他拿钥匙开门。

从玄关进门后就是巨大而敞亮的客厅,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在按下开关的时候,“啪”得一声亮起。明亮灯光从高处打下,一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