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得狠狠摔了笔,把书和笔记本一收,走到讲台上扯曹志学。

这大傻子,挨了骂跟个木头似的。

曹志学被他拉着从讲台上下来,就连三傻之中最冷静的邓年这次也没劝了,跟着两个哥们收拾了东西,也打算走。

正值晚自习下课,其他各个班级的同学听到动静,都过来看热闹。

大家一听物竞班小黑屋这边,貌似教练和学生吵起来了,本来就枯燥无聊的高中同学们瞬间来了兴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围了过来。

林平正这个人本来就傲得不行,一听有人要走,立马冷笑一声,把教鞭一放:“行啊,你们仨今天就从物竞班退出好了,也别回来参加竞赛,高考去吧。”

陈峻回过头:“不参加就不参加,物竞了不起了。”

话是这么说,气势还是低了一截,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灰溜溜地走了可能没法收场,但热血早就上脑了,也顾不了这么多。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大概听明白是咋回事,开始议论纷纷。

有人看不起林平正的作为:“我靠,这教练牛-逼啊,真狗,这么嚣张的吗?真以为自己B大了不起了?”

但毕竟是重点高中,对国内Top2大学出来的人,总有一种莫名敬畏,所以倒也有人替他说话。

“B大的嘛,人家狂一点也有资本,可能还是年轻气盛吧。”

“你懂个屁,我听金明说,这老师根本不干人事,课讲得贼差,天天觉得自己可牛-逼了。”

“那也没办法,咱主任刘志君根本做不来竞赛题啊,还是得靠人家。”

张蔓看到这场面,心里叹了一口气。

三个人梗着脖子就要走,林平正火冒三丈地站在讲台上,眼里都喷着火。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打算劝双方都冷静一下,所以就算自己心里也有气,但口气还算是客观平静:“林老师让我们做推导,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但是,您是不是给我们留的时间太少了?我看过曹志学的练习册,您说他每一道题都不会做,其实不是的。在我看来,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同学,只要回去仔细看完笔记,基本上就都能掌握了,解题思路清晰,脑子转的也快。我觉得您每次刚上完课就让我们上来做题,有点不合理,这样不但达不到巩固知识的目的,还会严重打击学生们的积极性,对于教学非但起不到正面积极的作用,还会引起学生们严重的抵触心理。希望您能够稍微改一改教学模式。”

她的语速不快不慢,却有点压迫感。这也没办法,当了多年高中物理老师,一说起教育,“老师腔”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她前世虽然能力不够教竞赛,但平时的物理课上得很不错,可是被评了好几年优秀青年教师的。

林平正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话,何况张蔓在他眼里,也就是一个差生,又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丫头片子。

还口口声声跟他讲教学方法?

“张蔓是吧?你别以为我没说你,你就没问题了。我看过你的成绩单,刚上高中的时候,物理还考过不及格?是,高一上学期的物理简单,你们这些女孩子,努力一点勤奋一点是能补上去,但你别小看竞赛。竞赛不是勤能补拙的东西,智商是道硬坎。”

他说着,火气彻底上头,开始口无遮拦:“我今天就摊开了说,就你们班这几个同学的智商,还是尽早别搞物理了,你们就是在侮辱‘物理’这两个字。”

曹志学刚听张女神帮她讲话,感动得不行,此刻听林平正这么怼她,摔了书就想冲上去。

愤怒得眼睛都红了。

但他刚想上去,却被人伸手扯住。

他回头,一直没出声的大佬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一只手有力地拉着他,让他根本就挣脱不开。

少年的身子有些不规矩地往后靠,嘴角忽然挂上了一抹笑意,黑漆漆的眸子里,突然带上了一抹平时从未见过的阴霾,直直地和林平正对视着。

他明明在笑,但曹志学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奋起而攻之的气焰一下就怂了。

这老哥,还以为他平时面无表情的时候比较可怕,没想到笑起来更吓人。

而且,他明明是坐着,但看林平正的眼神,怎么就能这么居高临下呢?

所有人都在看着少年,只听他轻笑了一声,反问:“物理?”

——“你懂什么叫物理吗?”

第64章

——“你懂什么叫物理吗?”

少年的声音略带沙哑, 声音不算大, 但语气里的那份桀骜不驯和自信, 却成功地让全场安静了一瞬。

他的问话,太有引导性,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在顺着思考。

所以, 什么叫物理?

接下来,大家就听到一些他们毕生都没接触过的层面, 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你知道什么是克尔黑洞的解析延拓吗?”

林平正正在气头上, 骤然听到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名词, 成功哽住。

克尔黑洞?似乎是高级广义相对论的内容。

他大学不过就是混了四年,也就大一学的力学和电磁学还算可以。大二大三选了应用物理, 四年下来挂科好几门,GPA低得没法看,差不点就被退学了。

本来就学的稀里糊涂的,怎么可能去看这些东西。

没给他多少反应时间, 少年继续问他。

“你能解释什么是自发对称性破缺吗?”

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一丝波动,也不愤怒,甚至因为沙哑低沉的音色,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苏和温柔。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出来。

——碾压。

不是那种同等阶级之间, 互相看不起的那种轻蔑, 而是大佬对于普通人的那种,完全不把你当回事的那种忽视, 那种彻彻底底的碾压。

少年问完这句后,好整以暇地安静了半分钟, 像是在给林平正一些时间时间思考。

当然是不可能回答出来的……

看他涨红着脸卡在那里,又笑着问了最后一句。

“这些都不知道啊?那再换一个……你知道怎么计算非阿贝尔规范的重整化吗?”

林平正被他的三连问问得血液上头。

非阿贝尔规范的重整化……这次他甚至连这个名词都没听过,重整化……似乎是理论物理专业量子场论的内容。

他们专业不学。

他闭了闭眼,脑袋嗡嗡直响,仿佛又看到当年在B大的时候,每次考试死活就是考不过人家,那个自卑又要强的自己。

也看到了后来,因为成绩不好,变得孤僻又自卑,整天无所事事,越来越堕落,靠打游戏虚度光阴的自己。

还看到了临近毕业,眼看着同学们保研的保研,出国的出国,却因为挂科和毕设的差错,耻辱地延毕了一年的自己。

一个十六七岁的臭小子,居然让他想到了系里那些GPA、科研两手都稳的物理大佬,那群真正怀着理想,走在物理研究康庄大道上的人——也是那群他嫉妒得要命,最厌恶的人。

他是比不上他们,但他呢?

不过就是个高中生,他何德何能?

简直就是笑话。

一个人越是自卑,表现得就越自负,他带着戾气反问:“什么重整化?我不会,难道你会?”

也就吹吹牛罢了,还以为堆这些名词出来,就能吓着他?

少年这时忽然站起来,走上讲台,牵过还站在讲台上少女的手,拉到身后。

“蔓蔓,给我一支粉笔。”

他背对众人,面向她时,表情突然温柔又柔软。

张蔓愣愣地从粉笔盒里给他递了一支。

少年歪着头,想了几秒钟,看了一眼手表。

“从基础开始的话,估计写到放学也写不完。……算了,我从格林函数开始吧,反正……”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林平正。

“反正,你应该也看不懂。”

他摇了摇头,开始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个冗长又复杂的公式,很快就占了一小半黑板。

这才是真正的物理,集数学的优美和物理的缜密于一体,不知道比刚刚那个科里奥利力的推导复杂多少倍。

周围看着他洋洋洒洒书写的同学们,包括物竞班的另外十个人,早就惊呆了……

这都是啥?这是物理吗?

我的F=ma呢?我的V=at呢?

呜呜呜妈妈,我再也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是理科生我学过物理了……

春夜,微风,窗帘浮动,教室里在这一刻极其安静,只剩下少年手中粉笔和黑板不断摩擦的“沙沙”声。

还有众人压抑的,不敢打扰的呼吸声。

他的侧脸精致无双,干净有力的手指白皙,连握着粉笔的动作,似乎都有着和让人不一样的好看。

张蔓已经彻底看呆了,心脏怦怦直跳。

而林平正看着他的模样,却阴沉地咬了咬牙,双手紧握,心里的嫉妒和自卑再一次席卷而来。

他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感受到了曾经,他永远都不想去回忆的感觉。

就是这种感觉。

就是这种被碾压得无力反抗的感觉。

他看着满黑板的公式,突然就慌了,红着眼拿起黑板擦上前,疯狂地擦掉少年写到一半的式子。

他讨厌物理。

这些公式,看的他想吐,让他无时无刻不回忆起那对他来说,屈辱又无力反抗的四年。

明明当年他进B大的时候,算是基础最好的那一批,拿物竞金牌,进国家集训队……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偏差的呢?

什么时候开始被别人一点点踩在脚下?

他飞快擦了整面黑板的公式。

直到全部擦完后,心里那种扭曲的耻辱感,才略微减轻了一些。

他“砰”的一声扔了黑板擦:“很好,我是懒得教你们了,忤逆老师,不知道尊重前辈,李惟,你这么能耐,以后竞赛班你来带啊?”

少年又是轻笑了一声。

“你的提议不错。”

“还有,请你以后,别再侮辱B大,也别侮辱物理。”

原话奉还。

暴躁与冷静,气急败坏与笃定。

高下立分。

林平正看着周围围观的同学,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羞耻和愤怒,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那样子,狼狈至极,甚至是落荒而逃了。

林平正走后,物竞班里安静了很久。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拿着粉笔的少年。

黑板上现在一干二净,他们简直怀疑,刚刚自己看到的那一切,全是一场梦。

可怕的沉默过后,三傻之一最冷静的邓年首先反应过来,跑到门口赶人。

“看什么看,都回去写作业,有你们什么事儿啊。”

然后他发现,他没赶动。

门口那群堵得最里面的妹子,此刻正双手托着腮看着李惟,嘴角上扬,两眼冒着星星。

那眼神,简直就是一群女妖怪们看着可口白嫩的唐僧肉。

这……邓年满头黑线,贴吧上前两天不是还有人讨论过大佬吗?不都怕的要命吗?

怎么就变成唐僧肉了?

其他男生虽然没那么花痴,但经过这番争执,风向彻底一边倒了。

“李惟这么牛的吗?简直就是把那个教练踩在脚底下摩擦啊?”

“就是,平时虽然知道他成绩好,但也没听说这么厉害啊?他刚刚说什么?什么重整化?我的天……膝盖已碎。”

“这才是大佬吧?不对,大佬中的大佬!”

……

最前面的那几个妹子,激动地简直想挤进来,那眼神让邓年想到他家那个疯狂追星的表妹。

邓年头皮一麻,面无表情地在她们的严重抗议下,把门关上了。

这群小女生,还有前面那两个妹子他认识,明明是文科班的,她们看懂啥了就一脸崇拜?

还是他们学物理的比较理智。

结果他一回头,发现学物理的、物竞班第二、平时冷静理智到不行的张女神,此时也托着腮,含着热烈又激动的笑容,看着大佬的侧脸。

甚至比外头那群还严重,就差流口水了。

邓年:“……”

艹,妈妈,我的心好痛。

这时,金明走上来狠狠勾了一下李惟的肩。

正常的言语已经表达不出他的激动,只能动手了。他个子比李惟矮小半个头,不像勾他的肩膀,倒像挂在他身上。

“李惟,你刚才也太帅了吧?碾压,绝对是碾压啊!哈哈哈,你们看到刚刚林平正的脸色没?绝对是铁青的,回去估计得怄死他。”

曹志学也上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这也太他妈爽了,哈哈哈,那个老狗比,让他看不起我们,给我们李哥递粉笔都不配!还他妈B大呢,估计也就是个B大差生,只能在我们面前装装逼。”

张蔓他们班的物理课代表徐浩思也走过去,殷勤地给李惟锤起肩膀,满脸都是解气的笑:“我看他不爽那么久了,今天贼解气,李惟,大佬,辛苦了辛苦了。”

其他几个人虽然没说话,但也激动又崇拜地看着李惟,再也没有一丝畏惧和排斥。

这天晚上之后,他们打心底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伙伴,好哥们。

甚至是榜样。

这个少年,他不是冷漠,也不是没感情,他有自己的底线,也有热血,也有想要维护的东西。

他还比他们,更有能力。

一阵彩虹屁之后,有人问了:“李惟,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林老狗不教了,你真答应给我们上竞赛课啊?”

上课还要备课,其实挺不容易的,他们都知道他每周有两天得去医院看病,而且……这样的精神压力会不会给他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少年皱着眉看着肩膀上搭上来的三只手,目光凉凉。

三个人头皮一麻,讪讪地收回爪子。

“反正也不难,他不教我来教,不会比他差。”

他平时自顾自看自己的书和论文,根本懒得复习竞赛的知识,时间长了可能也会手生。

教他们的同时,就当花时间复习了。

少年的话还是不多,但平淡的语气却透露着强烈的笃定和自信,让所有人瞬间吃了一颗定心丸,几个总问李惟问题的男生,更是兴奋地欢呼起来。

他教的,显然比林狗逼强多了啊,而且从今天这情况看,论物理造诣,妥妥碾压他。

陈峻也激动的不行,甚至有种要跟着大佬飞黄腾达的感觉。

第65章

这天晚自习下课, 张蔓牵着李惟, 走在回家的路上。

少年这一路上都有点沉默。

张蔓想到他刚刚发着光的样子, 心头还火热着,也没怎么说话。

他刚刚真的,好帅……自信、认真、强大, 比起那些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们,他实在是沉稳太多。

让她心动难耐, 如痴如狂, 视线一秒钟都舍不得离开他的脸。

而且更让张蔓感动的是, 这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少年,现在已经逐步走出自己的世界。

——不仅是因为她, 他做出这些举动,不仅仅是因为她,还因为整个物竞班。

他甚至还答应了要给大家补习。

张蔓的嘴角逐渐弯起,她最爱的少年, 从今往后,也有朋友了——不是像Nick那样虚幻的朋友,而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朋友。

再拐一个弯,就到徐叔叔家小区了。他家小区离张蔓原先的家很近, 他们俩结婚后, 张蔓就跟着张慧芳搬进了他家住。

两人通常都会下一个路口道别。

就在张蔓要走过这个墙角时,少年突然停下来。

她还牵着他的手, 被他拉得也停住,不由得回头看他, 眼睛亮亮的。

“男朋友,怎么了?”

她的声音尤其得软——在这么意气风发、像个天神一样的他面前,她的心都要化了。

然而下一秒,天神下凡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拉过少女的手,转过她的身体。

“蔓蔓,我今天这样,你会不会……不喜欢?”

他今天……太出风头了。

他自己也知道,他变了很多,虽然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但事实上,他对林平正说那些话,就是他内心愤怒的证明。

他成了一个感情用事的少年人。

他知道张蔓的性格,她沉默寡言惯了,不是那种喜欢被人关注的人。

他当然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很爱他,全心全意地,喜欢他。

但有时候,由于太在意,喜欢和爱,容易变成束缚。他会害怕改变,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她喜欢的样子。

感情真的比他今天在黑板上写的那一大堆公式推导,复杂太多,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至少光靠推导,他得不出那个答案。

张蔓的心脏依旧在怦怦直跳。

她知道他生病了,一个抑郁症患者,总会比常人更加敏感,更加脆弱,他需要她一次又一次的证明,她爱他。

有时候,行动往往比言语更直接。

她拉着少年的手,让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心口:“男朋友,你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它正在因为你,疯狂地跳动。”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对你的喜欢,不会因为你的改变而褪色,你变成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感情表达太热烈,以至于张蔓完全忘了,她现在这个动作,有多么惊人。

昏暗的墙角,扑动的飞蛾,墙面上复苏的整片爬墙虎。少年和少女面对面站着,她的手里握着他的手心,摊平了,放在她的胸口。

温暖春日里,敞开的校服外套下面,只有一件薄薄的针织衫。

她很瘦……但似乎,也不是他想象中那么瘦。

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针织衫,还掺着难以言说的柔软和弹性,那么直接又剧烈地传到他手心。

她的心跳,就像她自己说的……那么快,但似乎,没有他的快。

少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狼狈地收回手,像是被烫了一下。

他飞快转过身往前走,再也没法继续问下去,只剩耳尖在微弱路灯下,悄悄地红了。

张蔓这才意识到。

她的脸一下爆红,胸口处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刚刚那个宽厚的手心,在贴到她的时候,有多么僵硬。似乎连五指,都不好意思撑开。

于是今晚的告别,显得特别匆匆——谁都不想多做停留,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不自在。

……

张蔓飞奔上了楼,靠在徐叔叔家门口,按着胸口来回喘气。

其实她自己有时候都说不上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