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辛慢慢别过脸,好吧,这确实没法儿反驳。

等她泡完澡出来,霍礼鸣已经将房间收拾干净,床铺换了新的,衣服也都送进了洗衣机。窗户敞开,阳光被夏天的风送进了屋。

空气里有淡淡芳草香,令人心神宁静。

哪怕很多很多年后,佟辛都会记得这一幕,穿白色T恤的男人,左耳的耳钉折出夺目的光。他沐浴在阳光里,和这个夏天一起,成为佟辛永生珍藏的邮票,哪怕年月久移,它依然散发出经久不衰的玫瑰香。

霍礼鸣看了看时间,“换身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我哥家。”霍礼鸣笑着说:“我都见过你家人了,你也该见见我家人了。”

去的路上,佟辛是真紧张,“你哥真是唐其琛吗?亚汇集团的董事长,不是同名同姓吧?”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看过他的资料,”佟辛小声说:“超有钱的。”

“嗯,是挺有钱的。”霍礼鸣拍拍她手背,“等着收大红包,拿不动的那种。”

佟辛抿嘴笑,“还好我今天背了个大包。”

两人相视一笑,十指相扣的手又握紧了些。

走了快一半时,佟辛接了个电话,刚看到号码时,她还觉得奇怪,“咦,是我哥科室的座机号。”

她接听,几句之后,神色大变。

霍礼鸣皱眉,“怎么了?”

佟辛眼底瞬间涌出泪,哽咽得声音都变了调,“好,我,我马上来。”

她握着手机,指腹泛白。

霍礼鸣把车停在路边,迅速握住她,“辛辛。”

佟辛被这股力量拉回神魂,她怔怔的,整个人都懵了,“我哥出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只说佟斯年伤了手,被人尾随,用匕首划的。初步调查是病人家属,算医闹。霍礼鸣陪着佟辛,直接开车回的清礼。

到医院的时候,佟斯年已经做完了手术,还在病房留观。

麻醉醒了,疼得他直皱眉。

佟辛赶到时,冲过去蹲在佟斯年病床边哭。

佟斯年的模样太骇人,左胳膊打了钢板,扎得严严实实。右手也有刀伤,所幸不深。佟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佟斯年费劲地用没受伤的胳膊肘去轻轻蹭妹妹的头发,“乖啊,哥哥没事儿。”

“都这样了还没事!”佟辛抬起头,止不住地大声。

佟斯年愣了愣,随即对霍礼鸣笑,“嘿,管管你女朋友。以前不是挺温柔的吗。”

霍礼鸣走过来,伸手捞了佟辛一把,“你这样子,你哥也不放心,影响他休息,好得更慢了。听话,你先去问问医生详细情况,顺便给你哥哥打点热水行吗?”

佟辛听了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人走,霍礼鸣眯缝着眼睛,问:“这他妈什么变态?!”

佟斯年头发软趴在额前,脸色因为失血的原因更加苍白。但他眼里的光还是那样亮,气质始终斯文温和,“一个病人的家属,那个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心脏骤停,没有抢救过来。”

“那拿你撒什么气?!”霍礼鸣怒气直冲,“还讲不讲道理?”

佟斯年笑了下,“习惯了吧。”

从考上北大医学院到现在,也有十来年了。听过的,见过的,甚至亲身经历的,他是真的习惯了。有时候,生死轻重就是概率问题。

“对了。”佟斯年告诫:“这事儿我暂时瞒着家里,我爸血压高,我怕老人家受不了。”

“瞒得住?”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佟斯年始终平静,“至少,手术做完了。”

霍礼鸣审视许久,问:“真的只是医闹?”

佟斯年平声,“嗯。”

后来,霍礼鸣从医生那儿了解到情况,佟斯年这伤还真不轻,左手臂再往下一公分就是大血管。他是个医生,握手术刀救死扶伤,也靠这双手穿衣吃饭。

对方太狠毒,就是蓄意报复。

佟斯年当然知道瞒不了多久,第二天,他被刺时的小视频就在朋友圈疯传,甚至上了微博热搜。佟承望和辛滟还是知道了,来看他时,倒也不像佟辛那样激烈的情绪。

二老极力克制,但在看到儿子缠满纱布的双手时,辛滟忍不住落泪。因为这件事传播快,很多媒体记者想要过来采访。清礼市人民医院通通给拦了下来。

尊重佟斯年本人意愿。

霍礼鸣里里外外帮着打点,佟辛也很坚强,分工明确,主要照顾父母。

佟斯年的手还要做第二次手术,手术前一晚,有个人来看他。

但其实,佟斯年最不希望的,就是这个人来。

晚八点,离探视还有半小时结束的时候,宁蔚出现在了病房。

她今天穿得简单,白色绸质衬衫,扎进黑色裤腰里,头发散在肩后,清新得像一朵山间百合。自她现身,佟斯年的目光便一直定在她身上。

宁蔚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张脸依旧绝美,但不同往日,此刻,像是覆上坚硬的冰层,不给任何人融化的可能。

她从包里拿出烟,手一顿,又给收了回去。

彼此的心,像是有个秒表计时器,在她要开口的前一秒,

佟斯年:“我不想听你说任何事情。”

宁蔚就这么看着他,目光疏远而凉薄。

佟斯年在这样坦荡且干脆的注视里,先行败阵,他喉结滚了滚,被刀划伤时都不曾像这一刻畏惧。他看着宁蔚,看着她这张美艳却寡情的脸。心里的骄傲和自信,分崩瓦解。

宁蔚眼睫轻动,随即淡声:“佟斯年,我们不可能。”

佟斯年薄唇紧抿,就这么看着她。

宁蔚和他对视,坦坦荡荡,“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很清楚,这不是意外,这是伤害——是你本不该承受的伤害。”

佟斯年:“任何行业和职业,都有发生危险的可能。”

宁蔚一个苦笑都扯不出,声音微微发抖,“但,我不想成为这种可能。”

佟斯年目光一刹降温,“你想干什么?”

宁蔚站起身,“我来跟你道个别。”

“宁蔚。”佟斯年声音干涸,一点一点裂开,“你不能这么对我。”

宁蔚站在那儿,整个人又冷又静,让人心生错觉,好像这不是夏夜,而是寒冷三九天。她说:“佟斯年,我确实不能这么对你。”

这件事,佟斯年瞒着,只说是医闹。只有宁蔚清楚,根本不是医闹,而是之前对她穷追不舍,在后台送花不成,被佟斯年警告过的魏姓男人。

姓魏的不是清礼人,常年往返内地,性子阴鸷记仇。求爱不成,怀恨在心,宁蔚是有这边的地头老大赵哥罩着,他摸不清水深水浅,不敢动。转而查到了佟斯年,雇了个亡命徒,说这医生点教训。

佟斯年这无妄之灾,到底是因宁蔚而起。

宁蔚知道他受伤的那天,正在酒吧驻唱。间隙时看了眼手机推送,话筒就这么掉在了地上,碰撞出尖锐的噪音。

“兹拉——”

脑子一片空白,厚重的,窒息的,不给她一点苟且偷生的机会。

好像,跟她在一起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宁蔚心里的那些惊涛骇浪,被她硬生生地藏起来,不许它们冒头,不许自己再奢想。

“佟斯年。”宁蔚看向他,哽咽着说:“趁还没开始,你忘了我。”

一眼对视,就知她去意已决。每一个字,都敲打着神经。佟斯年的心麻木了,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如春风,面对宁蔚,再伤人的话,他都回报极致的温柔。

“是你没开始。”佟斯年轻声:“我早就开始了。”

宁蔚走的时候,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霍礼鸣都没告诉。公寓她整理得干干净净,来时什么样,走时还是原样。

一点东西都不留。

霍礼鸣气得要死,联系上宁蔚时,她已到了新地方。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绝情的女人,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还有,你对得起佟医生吗?”

“我不欠他什么。”六个字,宁蔚渣得彻彻底底,直接挂了电话。

耳边一瞬寂静,她的手是冰冷的,一点一点垂于腿侧。言不由衷,原来是件这么难的事,出口伤人,也自伤。

不是不欠,是欠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这一年的暑假,是混乱焦灼的。

对佟辛来说,有甜蜜,有波折,有绝望,有震撼,有从未面对过的爱而不得,以及活生生的离别。九月初返校,离开家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一夜长大的错觉。

大二这一年,她的学业任务越来越重,甚至开始尝试着,和认识的记者老师出去跑现场。佟辛就是打打杂,但这一天天的奔波,也累得够呛。

周五晚上,霍礼鸣从北京飞来上海,开着车接她去吃饭。两周不见,她小脸儿都晒黑了些,全程兴奋:“你猜我今天跑了个什么新闻?”

“嗯?消防员救小猫小狗?”

“不全对。”佟辛说:“一个男的把那种大号的螺丝帽套进自己的下.体,医生也取不出来,没办法,只能叫消防员来帮忙了。”

“?”

“消防员太神奇了!用小锯子,一点一点地割,竟然把螺丝帽隔断了!”佟辛啧啧称赞,“你都不知道有多惊险,医生说,再晚半小时,下.体可能就要坏死了。”

霍礼鸣没说话,只在过了这个红绿灯后,找了个能停车的地方,把车停稳。

他转过头,目光神幽,“那你什么都看到了?”

佟辛眨眨眼,“看到了啊。”

“……”

“这有什么,世事百态,以后要碰到的奇葩事儿还多着呢。”佟辛无所谓道。

“带你的那记者怎么想的,就不知道让你避嫌啊?”霍礼鸣真是操了。

佟辛义正言辞,“你怎么还有职业歧视呢,那像我哥,当医生这么多年,男男女女的病人,哪儿没见过。”

“他是医生,治病救人。”

“我是记者,怎么就不是治病救人了?”

霍礼鸣一怔,被她这伶牙俐齿给气得哟!

“行,晚上再收拾你。”

看来是真生气了。

佟辛忍着笑,不停轻拉他的衣袖。

霍礼鸣转过脸,抽回手。

她再拉,他索性把手背去了身后。

“幼稚鬼。”佟辛低声评价,顿了下,她伸手强行掰正他的脸,然后迅速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割的时候,消防员叔叔不让我看。”佟辛小声:“但我目测了一下,虽然遮着白布,但还是显而易见的,和你不是一个档次。”

在一起后,也没什么羞涩遮掩的。

佟辛心满意足,“没有对比,就不知道你的好。所以,”她学那轻浮小渣女的做派,掌心拍了拍霍礼鸣的脸,“霍爷极品。”

霍礼鸣被她这模样逗笑,反手拽住她手腕,用力往胸口拉。在车里,和她接了个情深义重的吻。

热情适可而止,咬着女孩儿的耳朵,还是那句话:“回去收拾你。”

到住处后,一点即燃。

霍礼鸣圈着她,埋头于颈间深深呼吸,像是要榨干她全部的血肉。佟辛被他亲得有点儿痒,笑着躲,“你是狗啊。”

“嗯。”霍礼鸣低声:“我是你的狗,你去哪,我去哪。”

这句话,他好像说过很多很多次。

粗暴的,直白的,把自己降到尘埃,只为追逐这一束光。

佟辛心热,回抱他,“怎么还角色扮演了?”

本来是句感动的回应,但在霍礼鸣听来,某根神经骤然一跳,隐隐升起期待和兴奋,“要跟我玩儿角色扮演?我姑娘……啧,好刺激啊。”

……??

霍礼鸣已经率先入戏,期待问:“你今夜要演什么?”

最好是制服诱惑、爱的小皮鞭等等答案。

佟辛面无表情,“死尸。”

霍礼鸣:“……”

☆、正文完

第78颗

九月下旬, 上海城天气转凉。

佟辛开始准备综合实践课题,课题内容是要交一份采访稿,内容不限。她想了很久, 都没确定下来方向。后来在电话里和霍礼鸣说了这事。

他问:“对你来讲很重要吗?”

“重要呀, 关系到学分呢。”

他“哦”了声,然后提了个建议:“采访是吧?你采访我哥吧。”

“啊?”

“啊什么啊。”霍礼鸣笑着问。

亚汇集团董事长,这种身份的人物, 佟辛想都不敢想。她很清楚, 别说这个级别, 一般的私企,要预约个采访,那都是打破头竞争的事, 更何况亚汇。

唐其琛的人生, 从出生开始, 就是按着家族接班人的标尺去进行的。若要评价,四个字就能很好概括:

风生水起。

佟辛有点懵。

霍礼鸣:“你等我电话。”

这种男朋友办事效率极高,十分钟后就给她发了信息:[这周五下午,你直接去亚汇找他。]

就这么简单?

星:[你回来的吧?]

霍:[走不开啊宝贝儿,你自己去。]

星:[你陪我, 我害怕。]

霍:[采访而已,乖。]

佟辛说服自己,就当是提前锻炼心理素质了。

周五这天,她决定早点出门。换好昨晚试了十几套才选中的新裙子,佟辛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深深呼吸。

刚准备走, 就接到一个电话。

一听对方的声音, 佟辛愣了愣,“温姐?”

温以宁亲自开车来接她, 老远就隔着车窗打招呼,“hi,我们又见面了。”

佟辛不好意思,站在原地冲她笑。

温以宁下车,走过来牵她的手,轻松道:“不用紧张,今天我们假公济私。”

一路飞驰去亚汇。

温以宁手腕上系着一根很细的白金手链,落下一截吊坠,是个“t”字造型的字母。她很和气,聊天的时候都是这副明晃温柔的笑容,“终于盼到你了,其琛上午才回上海。采访完之后,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佟辛点点头,抱歉说:“本来上一次就要去拜访你们的,但我家里临时出了点事。”

“没关系,我们知道,家里要紧。”

到亚汇,温以宁领着人往前走,所到之处,员工都尊称她唐太太。

专属电梯直升总裁办公室,唐其琛的第一秘书柯礼已经候在电梯口。他对佟辛客气一笑,“你好,佟辛,请跟我来。”

世贸大楼足矣俯瞰繁华都市,车与人在数十层的眼界观望,如尘世蝼蚁。唐其琛站在落地窗前,单手抄进西装裤兜,正在打电话。

他的五官中,眉眼最夺人心魂,真正的剑眉星目。年岁增长,只会让男人的魅力沉淀,酿出芬芳美酒,哪怕远远观望,都能感受醉意。

早闻亚汇掌舵人年轻英俊,果真名不虚传。

唐其琛接完电话,转身看着佟辛,然后悦色浮面。

助理送来果汁和水果,唐其琛的手机里还躺着五分钟前,某人热乎乎的叮嘱:

[哥,辛辛不喜欢吃酸的。]

[别给她咖啡,果汁就行。]

[不加冰,温的。]

不放心三个字,就差没飞出屏幕了。

唐其琛打量了番面前的女孩儿,漂亮,干净,眼神清澈澄明,确实是很好的面相。采访开始,佟辛起先还紧张,渐入佳境后,她得体大方,游刃有余,分寸掌握得刚刚好。

虽青涩稚嫩难掩,但在她这个年龄来看,已经做得很优秀了。

最后一个问题画上句话,采访结束。

佟辛站起身,深深对唐其琛鞠了一躬,“感谢您百忙之中接受采访,我受益匪浅,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海涵。”

唐其琛笑了笑,随和道:“小佟,不用这么紧张。”

一旁的温以宁做着鼓掌的动作,悄悄对她竖起大拇指。

佟辛也不再逞强,深深呼吸,愁眉说:“我真的真的好紧张。”

天真无邪的这句话,把所有人都逗笑。温以宁晃了晃手机,无奈道:“礼鸣最紧张,就这一会儿工夫,发了十条信息问我情况。”她站去丈夫身边,“还怕你为难她。”

唐其琛眉心轻蹙,“这臭小子。”

本就是假公济私,采访事小,见面才是重点。唐其琛让佟辛随意,他也没任何架子,坐在佟辛对面的沙发上。

“你也可以随礼鸣一起,叫我哥哥。”唐其琛温声说:“礼鸣是吃过苦的人,性格或许偶尔急躁,但他本质是好的。”

佟辛点点头,“他很好。”

唐其琛亦欣慰,“虽然他叫我哥,但只要在上海,他哪里做得不好,你跟我说。”

佟辛手有点抖。

她从来没想过,第一次跟他的“家人”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更没想过,他的“家人”如此随和。哪怕是尚未发生的可能,都无理由的,坦明立场,站在她这边。

晚上,唐其琛夫妇请她吃了顿饭。这迟来的聚餐,只有佟辛一个人赴约,但她一点也不害怕。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很熟悉的旧人,没有丁点隔阂和距离,不管何年何月,都会出现在她身边。

命运做好了标记,这一刻,该你遇见。

然后,就真的遇见了。

晚上回到宿舍,佟辛复盘第一次“见家长”,这人吧,一旦想东想西,就容易吹毛求疵。一切都很好,但佟辛依稀记得家里亲戚闲聊时,说什么见完家长后,都要给个见面礼。比如包个红包,就算是认可。还有特别满意的,直接给买金器啊玉镯之类的。

当然,佟辛不是要这些东西。

她就是忐忑,不会是自己的表现令他们不满意吧。想到凌晨,后半夜她都没睡着,可怜巴巴地给霍礼鸣发微信:

[你哥和嫂子,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呢。]

[我家那边,如果很满意,都会给个红包的呜呜。]

[完蛋了,我们的爱情到此为止了。]

[三年后,佟辛复仇归来。]

越来越扯,跟编故事似的。

第二天早上,霍礼鸣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话:

[这周六,去你家拜访你父母。]

……?

霸道总裁都这么直接的吗!

唐其琛和温以宁,真的亲自去了佟家。

而且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没有乘飞机,而是选择开车。

清礼虽然不算一线城市,但跃居二线沿海,也是发展迅速,城市繁荣。可唐其琛这辆劳斯莱斯库里南出现在小区时,依旧炸街。

霍礼鸣礼貌介绍,“这是我哥和嫂子。琛哥,这是佟辛的父亲,佟教授。这是她母亲,辛主任。还有辛辛的哥哥,佟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