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臣

作者:薄慕颜

沧海遗珠

月国,女尊男卑。

国中人口女少男多,几近一女十男,上至皇室、下至百姓,皆是以妻主为尊,女子身边夫侍成群乃常事。

月国女子矜贵,皇室里的帝姬更是尊贵非凡。

可是却有这么一位帝姬,自幼流落在外,没有享受过一天荣华富贵,甚至连自己的母皇的模样都不知道。

青烟袅袅,十八尺长的明黄色帷帐拖曳垂地。

宽阔而幽深的大殿正中,坐着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修眉展目、端庄雍容,一身上玄下赤的宽大华袍,更衬出他的华贵气度。

在他前面不远处,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幼小女童。

“叫什么名字?”

“嫏嬛。”细细的声音,不大,但是并不胆怯懦弱。

“有点意思。”中年男子眉眼含笑,侧首看向身边的近侍,“嫏嬛可是天帝藏书的地方,好名字。”

“奴才一介粗人,不懂这些。”那近侍干笑了笑,奉承道:“既然正君说好,必定是好的。”看向下面的女童,“四帝姬,还不快谢过正君夸赞?”

中宫正君摆摆手,又问:“几岁了?”

“六岁。”嫏嬛依旧口齿清晰,心里却是焦急,----只希望快点结束对话,赶紧看到爹爹,也不知道爹爹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麻烦?

这里的人自己一个都不认识,一刻也不想多留。

中宫正君打量着嫏嬛的眼睛,良久之后,收回前倾的身体,吩咐道:“崔璞,你先带四帝姬下去,洗洗换换歇一下,等会儿好面见陛下。”

“是。”

中宫正君微笑道:“好好照顾四帝姬。”

崔璞再次点头,“正君放心。”

嫏嬛低头不语,跟随着走出了叫人压抑的大殿,路过九曲连廊时,低声问道:“我爹呢?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崔璞皮笑肉不笑,“四帝姬别着急。”

什么帝姬?嫏嬛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这个地方好大,好陌生,自己又不认识路,根本没有办法找到爹爹。

回想起早上那惊人的一幕,不觉仍有些后怕。

那些女人毫无缘故的闯了进来,对爹爹动手动脚的,----但在看到自己眼睛以后,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顿时全作鸟兽散。

再然后,一片混乱。

没多久来了一群陌生人,带走自己和爹爹,可是临到一个朱漆门口时,却让自己单独来见中宫正君,爹爹不知道去了哪里。

“四帝姬,当心脚下。”

嫏嬛闻声收回心思,跨过门槛。

一进门,便是乌压压的一群人跪下,“见过四帝姬!”

“还请四帝姬先行沐浴。”崔璞依旧笑着,虽然卑躬屈膝的跟在后面,但是眼里却无半分敬畏,听起来叫人不打舒服。

嫏嬛被宫人们簇拥到了浴房,剥了个干净。

在一片氤氲袅绕的水汽中,熏得头脑晕乎乎的,像一个木偶似的,被人摆弄穿好了华丽的衣裙,挽上精致的发髻。

天水碧的半袖,鹅黄色小衣,下着一袭月白银线挑花百褶百丝绣裙。

很好看,可是嫏嬛一点都不喜欢。

心里反而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想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让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些和爹爹在一起恬静温馨的日子。

爹爹呢?他到底被带去了哪里?

“四帝姬,快些起身。”崔璞像影子一样走了进来,“陛下已经到了凤栖宫,听中宫正君说了帝姬的事,传旨叫帝姬过去呢。”

又要见人?到底要见到什么时候?

嫏嬛到底年纪还小,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再次开口,“那个…能让我先见一见爹爹吗?就见一面,然后去哪里都可以。”

“帝姬。”崔璞突然沉下了脸,“这样的话,等下可不要再说了。”挥手让宫人们后退了些,“陛下召见,岂有为了别人迟去的道理?若是惹得陛下不高兴…”

----爹爹不是旁人!

嫏嬛看着对方,感受到了没说完话里的威胁,本能的闭上了嘴。

第二次来到凤栖宫,嫏嬛不那么陌生,加快步伐上了高高的台阶,----快些见完,应该就能早点见到爹爹吧?

然而崔璞却拦住了她,躬身道:“启禀陛下、正君,四帝姬侯见。”

“进来罢。”女帝声音淡淡的,----但若仔细分辨,就能发现里面有一丝丝波动,任谁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都会有点情绪的。

更何况,这还是事关皇嗣国本的大事。

“陛下!”不等嫏嬛迈步,一个神色焦急的宫人匆忙跑来,跪在殿外,“露华殿刚刚传来消息,四帝姬生父云氏因不堪受辱,悬梁自缢了。”

“砰!”宛若一个巨雷,在嫏嬛的耳边轰隆炸开!

小小的身子不停发抖,像是一株狂风下摇晃的纤弱小草,摇摆不定,最终还是没能挺住,身子一歪,生生从台阶滚了下去。

这里是哪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嫏嬛睁开双眼,看见半屋子神色各异的人围着自己,离得最近的,是中宫正君和一名华衣美服的中年女子。

那华衣女子天生不怒自威,峨嵯高髻、仪态万方,----最最叫自己惊讶的,她有一双和自己一样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美丽的莲紫色。

一刹那,嫏嬛似乎领悟到了点什么。

这个女人,应该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母亲?心里继而涌起一阵嘲笑,怎么之前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的母亲要有何用?自己只要有爹爹…心口猛地一痛,他们说爹爹死了!

不不,这不是真的!

“这孩子。”耳畔传来中宫正君的声音,带了几分疼爱、几分怜悯,与他那坚毅肃穆的长相对比,更叫人动容,“还傻愣着做什么?快给你母皇请安。”

嫏嬛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开口。

中宫正君还欲劝说,女帝淡淡道:“罢了,不着急。”听不出情绪,“她刚才受了惊吓,养几天再说话罢。”语毕,随即起身。

“…”嫏嬛抓住那宽大的袖子,“母皇”二字始终叫不出口,轻轻吸气,“他们说爹爹死了,是真的吗?”

女帝微微皱眉,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无礼过。

可是这个小小的、羸弱的女童,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那双月国皇室女独有的紫色眼眸,是不容置辩的事实。

她今年六岁了。

六年前,自己还只是一名寻常帝姬,而不是月皇。

那时候的云氏,不过是帝姬府里一名容色出挑的下人,他是犯官之后,家败才没入宫中为奴,----即便生得别别人好一些,也上不了大台面。

是有过那么几次欢娱时光,但并未叫自己上心,甚至连他是怎么离开帝姬府,现今都全无印象了。

却不想,他居然一举生下女儿。

女儿当然好,想到自己膝下单薄的两个帝姬,女帝略有唏嘘,----但是这个女儿,一想到她从小流落在外,不免有明珠蒙尘之念。

再想到被发现的起因,那些污秽事儿,女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中宫正君左右打量了两眼,若有所思,不动声色替嫏嬛掖了掖被角,放缓声调,“你才碰着了头,还是先好好的躺下休息。”

意思是,不要再惹自己的母亲心烦。

嫏嬛却不死心,顾不上身体各处的疼痛,挣扎道:“爹爹呢?我要见他…他还没有死,对不对…”

中宫正君微不可见蹙了蹙眉,旋即又是一片云淡风轻,“陛下。”他轻巧的分开了那只小手,上前道:“四帝姬这里,有臣侍照看着即可,陛下只管去前面忙正事,无须担心。”

女帝颔首,“云氏既死,还得另外替她找一位父亲教导。”

中宫正君微笑道:“要是陛下还没定下人选,就由臣侍先管教一段时间,等回头有了合适的,再做安排也不迟。”

----被中宫正君教养过的帝姬,还有谁敢毛遂自荐?

中宫正君膝下无女,只有两名年长的皇子,终究不能傍身,尽管眼下这个便宜女儿出身不好,但毕竟是皇室血脉。

对于女帝来说,只要有人照看自己的女儿,是谁并不要紧,况且中宫正君的性子一向稳重,很是令人放心。

“那便如此罢。”女帝转身,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出了大殿。

这对月国最尊贵的伉俪两人,不顾当事人的意愿,几句言语,便替嫏嬛定下了新的归属,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至于嫏嬛的感受,又有谁会去关心一枚棋子呢?

适时凉风微起、乌云渐密,几道亮光在暗淡的天空里闪烁而过,继而响起“轰隆隆”的雷声,倾盆大雨顿时一倾如泄。

滴滴雨声,敲打这寂寂深宫每一个人的心扉。

十年一梦

嫏嬛迎着晨光起床,刚一下榻,宫人们便陆续挨次进来,端水盆的、托帕的,负责梳洗的、捧衣的,各自按着指定位置站好。

一名身着浅蓝色纱衫的少年上前,蹲身服侍穿衣,动作柔和熟练,与主人的一举一动配合默契,几近天衣无缝一般。

嫏嬛一直看着窗外,随口问道:“修月,这雨下了几天了?”

修月略微犹豫,“三、四天了吧。”

“那年也是这样的绵雨…”嫏嬛的声音几不可闻,眼神有些飘忽,----十年前,那个百般不适应宫中生活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完全合乎礼仪。

“殿下。”修月一面回话,手上动作却没有停,细细抚平一点点的小褶皱,抬头回道:“再过小半个月,就是殿下的十六岁生辰,正君吩咐过,说是殿下的成人之礼,预备要好好庆贺一番。”

十六岁?只怕今年的特别庆祝,还有别的用意在里头吧。

嫏嬛眸中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笑道:“那是自然,父君一向很关心孤。”

修月手脚利落,很快便将复杂的衣袍穿好,又给她梳了头。

今日挽了一个牡丹团圆宝相髻,斜插一支三足金云芝金钗,其间珠玉点缀,呈现一派华贵大方气象。

嫏嬛坐在镜子前,看都没看一眼就起身,“走罢。”

十年来,每日都要去凤栖宫晨昏定省,从无一日间断。

父君?终究…不是父亲。

----自己的父亲早已长眠地下。

嫏嬛搭着修月的手出门,想到此处时,不自禁的握紧了手,直到身边的人“嗯”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孤是不是捏着你了?”

修月摇摇头,“没有。”

嫏嬛松开了他,“孤自己走,不用扶。”

修月有一丝惶恐,悄悄看了一眼,待到认定不是在生自己的气,方才放下心来。

到凤栖宫大门时,正好迎面撞见三帝姬月青华。

姐妹俩的瓜葛,须得从十年前说起。

当年云氏带着嫏嬛在外独居,因为相貌出众,惹来一群不怀好意的世家女,云氏不甘受辱奋力反抗,大声求救,正巧外面有衙役巡街,方才避免受辱。

但到底,名声上面是说不清楚了。

刚到宫中,云氏便悄悄自缢在了露华殿。

而那群世家女里面,有一女子叫做容翎,正是三帝姬生父容贵侍的堂姐,----女帝因此迁怒容贵侍,褫夺其正一品贵侍的位分,贬为正二品侍,封号慎,有令其谨言慎行之意。

如此一来,两边自然结下了仇。

按理说,月青华应该深恨嫏嬛才对,可是这些年来,两人却相处的十分融洽。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用月青华的话来说,自己那个堂姑姑本来就不成材,做下了那等荒唐之事,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不论这话真与假,既然对方做出不记恨的样子,嫏嬛当然要表示认同,面上一派姊妹和睦的样子。

“三皇姐。”嫏嬛上前两步,笑道:“今儿有空进宫里来。”

月青华早已成年,前年大婚分府搬到皇宫外面去了。

她的生父容慎侍年岁已长,加上后宫新人不断,早不如盛宠时那般风光,并没有求得特旨让女儿日日常来,只是隔三差五的进宫请安。

月青华施施然一笑,“本来就是个闲人,哪里会有不空闲的时候呢?”

这话不好接口,嫏嬛假作没有听出其中深意,侧身让了让,“三皇姐先请。”两人一起上了台阶,门口宫人赶紧打起帘子。

中宫正君已经年过半百,即便保养的再好,亦能看出岁月风霜痕迹,只是那些痕迹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让他看起来更加气势慑人。

“给父君请安。”嫏嬛恭恭敬敬请了安,----永远都不能忘记,十年前和父亲在宫门口分开时,父亲最后的一句叮嘱,“记住,一定要听正君的话。”

仓促之间,父亲只能交待自己这一句了。

中宫正君微微颔首,“都起来,坐。”

“见过诸位庶父。”嫏嬛左右欠了欠身,方才坐下。

坐在对面之首的,便是三帝姬的生父容慎侍,虽然他的位分一直没再升上去,但是也没人能够超过他。

女帝很是喜欢一些年轻的新人,却很少封有高位。

对面第二位的李惠侍,是唯一一位和容慎侍位分齐平之人,生有一位皇子,自己在宫中一向寂寂无声,位分全凭年纪大、资历老熬上去。

剩下的是几位侧侍,和一些庶侍、小侍。

分量比较重的人有两位,一位刘侧侍生了六帝姬月青霜,可惜生而残疾,自打胎里出来便眇了一目。

另一位是女帝近几年的宠侍孔氏,今年才得二十出头,便封了侧侍,而且还诞育下了七帝姬月青瑶。

将来封为九侍之位,甚至正一品的四侍亦是指日可待。

简单的说,孔侧侍是女帝最喜欢的枕边人,月青瑶是女帝最宠溺的小女儿。

“给父君请安。”清脆甜美的女童声音,打破了大殿里的宁静,----一名杏红色箭袖纱衫小姑娘走了进来,脚步轻快,好似一只花中飞舞的蝴蝶。

孔侧侍微微沉脸,“稳重些。”

中宫正君好像很喜欢月青瑶的活泼,摆手笑道:“不碍事,都是自己一家子人。”让崔璞亲自奉了桂花茶上来,“喝两口,润润嗓子。”

方才嫏嬛和月青华进来时,上茶的不过是宫人。

月青华正在低头抿茶,似乎陶醉在了清香怡人的茶香里。

嫏嬛微微含笑,看向跟在后面的六帝姬月青霜,----大约是因为眇了一目,心下难免有些自卑,很少说话,就连衣衫都是些素净的颜色。

见目光扫过来,月青霜轻声回应了一句,“四皇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