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青华微微烦躁,“分了府,过不了多久就该大婚了。”

----对于不可阻止的夏侯家联姻,实在有些闹心。

苏珺凤回头看了一眼,“殿下别急,就算四帝姬纳了夏侯凌霄,也不过是夫家说出去分光些,到底自己底子不足。”

“不足?”月青华冷笑道:“那也是这两朝的事儿,往上数去,云氏可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大族,谁不知道琅琊云氏?要不是当年…”

这是一个敏感不宜多谈的话题,没说完便打住了。

“殿下多虑了。”苏珺凤劝解道:“琅琊云氏一族,当年固然清贵骄傲非凡,但都是老黄历了。”她笑,“经过那件案子,琅琊云氏几乎断绝灭门,还有什么可说的?再者四帝姬的生父云氏,也并非嫡支直系。”

“就怕以后有人翻出来,当成一回事!”月青华站了起来,负手而立,迎面朝着徐徐的清凉水汽,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往坏了说,她是一个生父受辱、没根没基的下贱胚子;往好了说,也可以说成云氏贞洁烈性,又出身从前琅琊一族,算是个清贵的落难帝姬。”

苏珺凤看出她在气头上,识趣的没多嘴。

月青华勾起嘴角,“这种事,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何况还有那么一点影儿。”

还有一点叫人很是担心,妹妹年岁和自己相仿,心智手段也不差,将来母亲撒手西去,两个人都已经成年,----注定了要彼此争夺厮杀。

就算彼此不出手,各自身后的人也会按捺不住。

最叫自己忌讳的,是对手有个中宫养女的身份!

如今可好,还要跟夏侯一家联姻来造势,简直就是如虎添翼,怎能叫自己还继续安然不动?不行,一定要找出可趁之机。

----断不能叫他们联姻成功!

没有现成的机会,自己就一点点慢慢的找。

比如眼下的碧水,难道就没有丝毫可以利用的地方?是人就会有私心,就会有自己的一番打算,而且碧水的身份又很尴尬,本身也不是个安分的人。

“殿下?”

月青华琢磨了半晌,似乎有点头绪,却又总是抓不住不太清晰,----因而苏珺凤连着唤了好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孤想静一静,不用陪着。”她收敛情绪,淡淡道:“你去看看宣和罢。”

苏珺凤知道对方不愿人打扰,自己也想去看看弟弟,便起身道:“那属下过去说说话,等会儿来向殿下请辞。”

湖水微澜

苏珺凤对三帝姬府可谓熟门熟路,特别是弟弟苏宣和的寝殿,闲庭信步来到门外报了身份,没多久就有掌事亲自迎了出来。

“帝婿在里面等候多时了。”这掌事是苏宣和的贴身侍从,自娘家带过来的,从前也是苏府的人,见了旧主人格外亲热,“大人,里面请。”

“长姐。”一个面相儒雅俊秀的男子站起身来,微微笑着,眉眼间依稀和苏珺凤有几分相似,“晌午留下来一起用膳吧?”像是怕姐姐不答应似的,急急道:“我已经让人去吩咐厨房了,殿下那边…等下就去打个招呼。”

苏珺凤瞧着弟弟,打量着这冷冰冰、空荡荡的宫殿,心底那一份隐忍的苦涩,不知不觉弥漫开来,轻轻点头,“好。”

“长姐你尝尝这茶,味儿可还吃得?”

“挺清雅的。”

“对了。”苏宣和像是想起什么来,带出笑容,“前年长姐送来的西府海棠,前段时间开花开的极好,风一吹,落的半个院子都是海棠花瓣呢。”有些惋惜,“偏生那些天长姐离京了,要再看,只能等到明年春天。”

苏珺凤笑道:“开几朵花也值得你惦记着。”

“不是。”苏宣和分辨道:“我只是还记得,从前家里的西府海棠开的时候,我在一旁研墨,长姐在花树下写字,那些诗词都还染了一层淡淡的余香。”

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里带出一丝沉溺回忆的落寞。

苏珺凤瞧着有些不忍,移开目光,“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安慰弟弟,“明年花开的时候,我找个借口过来跟帝姬议事,顺便谋私,陪你再写几幅字如何?”

“当真?”苏宣和眼神一亮,“长姐说的话,我可是记得真真儿的。”甚至带了几分孩子气,“要是忘了,我可是要天天派人去催的。”

惹得旁边的掌事笑道:“帝婿平日看着倒还端庄,一见了大人,就变得跟小孩子似的淘气,可别叫外人瞧见了。”

姐弟俩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气氛十分温馨。

“帝婿。”去向月青华请示的侍从回来,禀道:“殿下说还有点事,让帝婿和大人单独用膳即可,不用等候。”

“知道了。”苏宣和打发了人,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轻快,----有妻主在,总是没有姐弟俩单独相处自在,叮嘱道:“等下吃完了,长姐你去殿下那边瞧瞧。”

苏珺凤能够明白弟弟的心情,也想让他高兴一些,吃饭时,还特意亲自夹了几筷子菜,“多吃些,别养的这么单薄…”

语音顿住,再说下去该说到生养上头去了。

不知道苏宣和是没有留意,还是不愿意气氛尴尬,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认真的介绍各种菜式,自己吃得也是津津有味。

苏珺凤用完膳,说了会儿闲话起身告辞。

掌事替苏宣和送人出了院子,忍不住叹气道:“帝婿进府两年多了,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虽然殿下没说什么…”摇了摇头,“容慎侍一直颇有微词,要是今年还是怀不上,只怕就要给殿下纳侧婿了。”

苏珺凤大步流星向前走着,只道:“知道了。”

掌事继续说道:“还有府里的几个小侍,总不好一直用药压着,到时候只要宫里的容慎侍开了口、发了恩,迟早也会有生育的。”

“你回去吧。”苏珺凤微微蹙眉,打断对方,不等回答便自顾自走了。

“唉!”那掌事在后面直跺脚,“孩子才是根本,怎么就不知道着急呢?”转身自言自语道:“不行!抽空还得回苏家一趟,得想个法子。”

月光隐隐,如烟如雾倾泻一地。

嫏嬛对着窗口侧身躺着,带着房事后的慵懒娇媚,眉眼含笑,看着面前□身体半坐着的修月,一只手轻轻缠绕他的发丝。

修月侧对着月光,勾画出他清秀干净的脸庞轮廓。

“怎么了?”嫏嬛松开了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说什么?”

准备好的话,在修月的喉咙间翻滚着,----碧水进府好些天了,帝姬一次也没有召幸过,这些天,碧水来找自己的次数越发勤了。

虽说帝姬召自己的次数也不多,但是没有别人,就突兀的成了专房之宠。

一则担心碧水不满,平白惹出是非;二则怕中宫正君和夏侯家不满,到时候不光自己有麻烦,帝姬也会落得不痛快。

犹豫了半晌,“碧水他,进府好些日子…”

嫏嬛本来有点好心情,此刻全都烟消云散,抽回了手,“行了,孤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翻身平躺着,看着纱帐顶上的牡丹真国色图样,“你出去罢。”

“是。”修月有些后悔,真不该在床上提起这件事的。

嫏嬛这边心思翻滚,----说起来碧水也算不错的,只是自己去挑选,和别人强行塞给自己完全不一样,甚是败坏胃口。

眼角余光看见修月走到了门口,心思一动,“站住!”冷笑着坐了起来,声音高到刚好外面的人听得见,“别仗着孤待你好一些,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奴才,也敢对孤指手画脚!”

修月有些震住了,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哐当!”床头的一个甜白瓷茶盅砸了过去,茶水泼了修月半脚,嫏嬛冷冰冰一声呵斥,“滚出去罢!”转而叫人,“筑星!”

筑星闻声进来,看着面前的景象很是吃惊意外。

嫏嬛懒洋洋道:“把地上收拾一下。”

转而翻身闭上了眼睛,----有人听见,有人亲眼看见,偏偏不明究竟,最适合制造一些流言蜚语了。

碧水在中宫当差多年,为人机灵圆滑,很是会利用自己手上的资源,因而积攒了不少积蓄,如今在帝姬府很是派上了用场。

比如昨夜修月见罪于帝姬的事,没过半个时辰,便就知道消息了。

似乎是修月恃宠而骄,对帝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由冷笑,和自己一样的小小奴才,膝下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呢。

----这是个好机会,得小心用心的去把握才行。

黄昏时分,机会终于来了。

“取笔墨来。”嫏嬛在宫里周旋了一整天,回来歇了会儿,不知怎地想起要练几幅字,似乎余怒未消,并没有叫修月进来服侍。

筑星取了笔墨纸砚,一面铺纸,一面让碧水帮忙倒水研墨。

“蠢材!”嫏嬛蹙起眉头,看着桌面上微微铺歪了纸,“你是新来的呢?做了多少遍的事儿了,还做不好?”

筑星一脸战战兢兢的,赶忙挪了挪位置。

碧水在一旁低了头,更加认真的、细细的研着墨汁,----看来帝姬还在恼火,修月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

嫏嬛坐在椅子里不吭声,气氛凝固冰冷。

筑星铺完了纸,垂着眼帘,欲言又止半晌,小声道:“殿下…下奴总是笨手笨脚的,要不还是叫修月进来服侍吧?”

碧水闻言大喜,----这筑星也太没有眼力见儿了。

果不其然,嫏嬛顿时沉了脸,“铺个纸你都不会?还养着你做什么?”自己拣了一只玉管狼毫,头也不抬冷哼,“出去!”

筑星畏畏缩缩的退后三步,方才敢转身出门。

下了连廊,一直往前出了小院,总算松了口气,----修月不知道怎么得罪帝姬,碧水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本来就不讨喜,何苦再去碍别的人眼惹麻烦?

笨就笨吧,被帝姬冷落几天,总好过被碧水惦记算计强一些。

这边嫏嬛已经写了五、六幅字,心情仍然没静下来,写到一笔时猛地收尾,结果没拿好笔,“啪”的一下,反倒把墨汁给打翻了小半盏!

“殿下…”碧水吓了一大跳,慌手慌脚的去收拾,“下、下奴…”看了看嫏嬛的脸色,不自觉的跪了下去。

“一个比一个笨!”嫏嬛顺手一甩,将笔扔了他的脸上。

碧水都快要哭了,----自己还没有侍寝过,身份又尴尬的紧,要是这就见罪了帝姬的话,毁了机会,将来还能有什么指望?

怎么这么倒霉?都是被修月那个蠢货连累的!

“哧…”嫏嬛却突然笑了,一手支了下巴,饶有趣味的看着碧水,“瞧瞧你,现在跟个小花猫一样。”

碧水茫然的抬起头,下一刻才意识到墨汁弄花了自己的脸。

小花猫?被当做小玩意儿逗乐,可比真的恼了怒了好得多,赶忙跪着往前几步,用最柔和谦卑的声音道:“只要殿下不生气,下奴就算做花猫也是愿意的。”

“是吗?”嫏嬛一脸恶趣味,拣了笔,“把头抬起来。”居高临下俯身,一笔一笔在他脸上落下,“那孤给你画几根胡须罢。”

那莲紫色的眼眸波光流动,慑人心魄。

碧水不能动弹,只能感受到阵阵清幽恬淡的香气,像烟一样包裹自己,仿佛整个人如堕云雾中一般,轻飘飘的。

“好了。”嫏嬛收笔放了回去,直起身子来含笑细细端详,自己笑了半日,用脚踢了踢碧水,“怎地是一只呆猫?”

语气娇嗔,叫人神魂为之一荡。

碧水想象过千百种被宠幸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今天的这一种,如此有情有趣、风光旖旎。

嫏嬛乐了半日,打住笑意。

大抵是心情不错,让人找来了一身新衣,好把碧水染了墨汁的衣服换掉,----光滑如水的素面云光锦缎,做成贴身衬衣,薄如蝉翼翠玉色外衫,用金线刺绣出的一片片碧竹叶子,穿在身上美不胜收。

碧水净了面,穿了新衣跪在嫏嬛的身边,“谢殿下赏赐。”

“服侍孤用完膳罢。”嫏嬛一声吩咐下去,站起身来,“怎地傻了?”她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宛若百花绽放绚烂,伸出了手,“过来。”

碧水被牵了手,只觉得晕乎乎的,一路跟着走到了侧厅,什么心思都转不起来。

嫏嬛入了座,指了旁边的位置,“坐罢。”又问,“你喜欢吃什么?让厨房添几个菜送过来。”

此时此刻,哪怕是喝粥吃咸菜,碧水也都会觉得是珍馐佳肴,半晌才道:“殿下喜欢吃什么,下奴就喜欢吃什么。”

嫏嬛轻轻一笑,倾身凑近他的耳边,“孤想吃了你。”

碧水只觉心猛地一跳,欢喜和激动溢满了心房,脸也跟着烫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殿下、殿下拿下奴取笑…”

嫏嬛直起身子,笑声宛若银铃轻轻回荡。

碧水看着她,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宫人们垂手候命,各色菜式流水般的送进来,铺了满满一桌子,而这桌子上,只有自己和帝姬两个人。

此一刻,是这辈子里最幸福最快活的时光。

平地风波

碧水如愿以偿,加上嫏嬛连着召幸了他好几日,不免有些得意,越发的小心殷勤侍奉,心里不免做起美梦来。

自己是中宫出来的人,又经手了夏侯家,----不论中宫正君,还是夏侯家,都肯定更偏向自己,不希望修月得宠。

将来等到夏侯凌霄进了府,做了帝婿。

只要小心的讨好他、巴结他,等他有了一男半女的,总会开恩让自己生一个,前程风光不可限量。

再者帝姬是中宫正君的养女,身份非凡,----就算有三帝姬虎视眈眈,但是有中宫和夏侯家鼎力襄助,迟早会登上月皇宝座的。

自己是从帝姬潜邸开始服侍的人,等到帝姬做了月皇,自己再肚子争气一点有个孩子,即便不能封为正一品四侍,熬日子、熬资历,至少也能像李惠侍那样,捞个一宫主位做做。

想到从前被三帝姬看轻嫌弃,不由冷笑。

当初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没往长远里想,----三帝姬现在是受月皇喜欢,但是将来登不上宝座,又有什么用?还是跟着四帝姬好。

回忆起这些天,四帝姬待自己的那些温柔和宠爱,更是甜得不行。

且不说碧水浮想联翩,修月这边总算慢慢回过味儿来了。

在过了十几天后,嫏嬛再次让修月服侍琐事,神色冷淡,但是眼神平和,----这让修月越发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这么做,算是给足了碧水身后人的面子。

“在想什么?”嫏嬛头也不抬问道。

修月赶忙回神,越发仔细的一圈圈研起墨来。

嫏嬛嘴角一挑,“几天不见,脾气见长啊?还会使小性子了。”

“殿下,奴才不敢。”

嫏嬛停住笔,侧首细细的打量着他,----不知道是赌气,还是避嫌,这几天衣服越发的素净,看着单薄的很,倒勾得人生出一丝心疼。

“过来…”

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筑星在外面喊了一声,“殿下,养心斋来人了。”

“唔。”嫏嬛应了一声,神色收敛。

“说是新收到了一批古籍。”筑星隔着门帘,请示道:“殿下这会儿可有空?是要瞧瞧,还是先把书留下?”

古籍?嫏嬛心中微沉,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既来了,就看一眼罢。”

养心斋掌柜姓福,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不论什么时候脸都笑成一朵花,嘴上又能说,叫你不买几本书都过意不去。

嫏嬛悠闲的翻着书,兴趣了了。

“这本《山石王纪》非同寻常…”福掌柜妙语连珠、舌灿莲花,直把一本书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百年难得一遇。

正巧碧水过来送消暑汤,----他在凤栖宫服侍惯了的,十分清楚嫏嬛的口味,方才亲自小心煮了汤,眼下特意赶来献殷勤。

听见福掌柜一番吹嘘,不由嘲笑,“凭你是什么宝贝,难道还有我们殿下没有见过的?不能得的?”

福掌柜回头看了看,笑道:“这位公子说得好,小的不过是给殿下取个乐子,若能哄得殿下打发点时间,也是我的福气。”

“行了。”嫏嬛抬了抬手,“看你这大热天的,难得还有这份孝心,不留几本书怎么过意的去?”却不急,而是转身接了消暑汤。

碧水小心问道:“殿下喝着如何?”

“还好。”嫏嬛喝了几口放下,“略浓了,不似父君让人做的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