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亲自来到凤栖宫传消息,顺便用午膳,“听说小丫头生得白白胖胖的,十分招人喜欢,父女平安。”

中宫正君脸上浮起笑容,将报喜折子看了又看,“是。”他应付着女帝的话,顺便不忘提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够亲自看一眼就好了。”

----让嫏嬛回京,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大事。

女帝低头拨弄着花茶,没有答话。

中宫正君眼里闪过一丝冷光,转瞬即逝,继而浮起笑容,“青嬛到底年轻,不懂起名字的那一套,还是陛下经历的多、见识多,胸中自有沟壑。”他道:“陛下给小丫头赐个名字罢。”

----退而求其次,不能让人回来便求个名字。

也让众人都知道,女帝心里还是有嫏嬛这个女儿的,小丫头有了女帝赐名,将来身份亦会显得高贵一些。

女帝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况且为外孙女起个名字,本来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自己也甚乐意。

“就叫虹吧。”

“虹?”中宫正君思量了下,问道:“是彩虹的意思吗?”

女帝放下手中茶盏,颔首道:“是,阿嬛的女儿必定漂亮。”

彩虹漂亮,又有雨过天晴见彩虹的意思,倒也算是好彩头,----但是毕竟是无根无基的东西,显得有些轻飘飘的。

只是单一的希望外孙女漂亮,而没有别的任何含义,是要她纯良一些,将来不涉足朝廷社稷吗?

----到底还是偏心的人。

中宫正君心里不痛快,但却不能反驳。

本来赐名字是一件恩荣的事,若是惹得女帝不高兴,不仅自己会被厌烦,也会影响到嫏嬛和小小的虹。

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略微尴尬。

好在眼下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宫人们请示用饭,适时的打破了这种气氛,很快变得忙碌而安静起来。

一大桌子的菜,夫妇二人吃掉的不过聊聊些许。

“难得高兴。”中宫正君笑了笑,吩咐人,“把前些天打开的梨花白拿出来,本宫要同陛下小饮几杯。”

女帝抬头道:“这一、两年,你越发的爱喝上几口了。”

中宫正君心头猛地一跳,很快镇定,“是吗?”他恍若不自知的反问,淡淡道:“大约是想阿嬛了吧。”理由是早就想好了的,说得无比自然。

女帝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心软了软,“她不是过得好好的吗?现在女儿也有了,趁着虹儿降生,你多让人送几样礼物过去。”

----就算送一屋子礼物,又有何用?

中宫正君的心底,有个压抑已久的声音在叫嚣,但是理智尚在,只是笑道:“陛下如此关心虹儿,是她的福气。”又道:“今天是阿嬛的好日子,也是虹儿的好日子,咱们更应该多喝几杯。”

他亲手缓缓的斟满了酒杯,手势无比镇定。

“陛下请。”中宫正君先端起了酒,带着一种刀割一般的痛楚和快意,仰脖将酒一饮而尽,赞道:“真是好酒!”

----好酒,真是好酒啊!

女帝喝了几杯,脸上渐渐泛起了潮红色的酒晕。

中宫正君也不多劝,让人撤了宴席,自己服侍着女帝漱了口,扶着她倒寝阁里面小憩,----不着急,他在心底轻轻的对自己微笑。

到了晚上的时候,叫来宫人询问,“陛下今日宿在哪里?”

宫人有些战战兢兢的,“孔侧侍处。”

“知道了。”中宫正君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但是亲自确认过后,方才能够有一种妥妥的安心,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那宫人有一刹那的迷惑,怎么觉得…中宫正君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一丝淡淡的高兴呢?摇了摇头,一定是看花眼了。

“女儿?真的是女儿?!”

“没错。”苏珺凤看着盛怒的月青华,回道:“是个女儿。”

月青华微眯着双眼,冷光闪现,“她居然敢抢在我的前头!哼…运气就那么的好,一生就是女儿!”

苏珺凤淡淡道:“殿下,吴侧婿不是也快临盆了。”

“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月青华越发烦躁,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消火,“这鬼天气,怎么这般的热!”

苏珺凤情知她是迁怒天气,心思却飘远了。

吴侧婿快生了,的确没法子提前预知是男是女,可是…自己的弟弟,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

想到这儿,心里就想被针扎了一下的疼。

----对于弟弟,整个苏家实在是亏欠了他太多。

他不可以生下三帝姬的儿女,不可以有太多的牵绊,不可以在将来需要斩断情分的时候,因为儿女变得难舍难分,甚至有可能和苏家反目成仇!

从一开始,苏家就杜绝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弟弟太可怜了。

“不行!”月青华猛地一拍桌子,“我们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忍了许久,一旦爆发出来更加不可阻挡,“照这样下去,那个贱人之女不断的立军功,再养大女儿,迟早会压过孤的!”

苏珺凤收回心思,蹙眉道:“时日尚早…”

“早?”月青华恼道:“一天一天,等她羽翼渐丰就晚了。”又有些恨恨,“那个蠢货也不中用,十月怀胎的时间,居然没本事把孩子弄下来!”

苏珺凤眉头一挑,真的很想问问那人到底是谁,但是却抿紧了嘴。

“上次你不是说,要做就要比她做的更好吗?”月青华有些失去冷静,带了几分急不可耐问道:“你说,到底应该怎么做?”

----主上有惑,属下当然应该解答。

苏珺凤是个“尽职尽责”的下属,回道:“什么流寇、山贼,一则京城里头不好弄这些事,而且也是小打小闹。”沉思了片刻,“倒是夜河那边…可以一用。”

“夜河?”月青华的眼珠左右转动,心里像是抓住点什么,又不清晰,“你是说借着月柏那桩丑事?可是…他们自己不想动兵啊。”

苏珺凤只是抬眸看着她,微微一笑。

月青华看着那熟悉的笑容,渐渐反应过来,“你的意思…”心里渐渐明了,笑意也浮现在了她的脸上,“他们不想动兵,咱们可以帮他们一把,对吗?”

苏珺凤从来都不喜欢揽功,谦逊道:“殿下英明。”

“唔…”月青华的怒火平息不少,坐下思量了一阵。

“殿下。”苏珺凤十分体贴和关心,面带忧色,“不过这件事要当心,一定不能留下什么蜘丝马迹,否则…”话没说完,意思不言而喻。

“我明白。”月青华点了点头,“咱们两个一下子也想不出太多,等孤召集府里的谋士,大伙儿凑一起想想法子,总会有完全之策的。”

“是,属下的确没有什么好注意。”苏珺凤功成身退,自然不愿意冲在前头去当出头鸟,适当的藏拙,方才是保全自己的好路子。

时间一晃,转眼到了秋末冬初。

这天女帝收到一个让自己头疼的折子,----夜河部落突然发生了瘟疫,子民牛马病得病、死得死,损失十分惨重,只怕不到冬天就要断粮了。

夜河断粮,那就意味着边境又要生出摩擦。

正在女帝琢磨着,要不要给北边送点粮食去安抚的时候,消息频频传来,夜河族人烧杀掠夺了好几个边境村镇,月国百姓无辜惨死!

夜河部落打着为胭脂郡主报仇的大旗,十分嚣张野蛮,月国边境这边则是不堪忍受杀戮羞辱,两边人马势同水火!

一时间,朝臣们有主张强横镇压的,也有主张安抚的,热闹非凡。

女帝被臣子们吵吵的头疼,一声喝斥,“有话好好说!一个个的,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像什么话?”

“母皇。”月青华站了出来,行动间长身玉立、举止洒脱,甚至让朝臣们的吵吵声低了几分,“夜河部落如此目中无人,若是一味安抚,实在是有损我大月国的威仪,儿臣以为该战!”

主战的朝臣们顿时附和,“对对对,打他个落花流水!”

面对夜河部落的挑衅,女帝自然也是十分的恼火,还真有七、八分想打仗,只是一时间没有定下人选。

“儿臣愿意为母皇分忧。”月青华单膝下跪,声音清朗,“请母皇赐儿臣旨意,扬我大月国湛湛威仪!”

“你?”女帝无比意外,----在自己选择的出战人选里面,可没有这个女儿,刚想要拒绝月青华,又被一声“母皇”打断。

月青霜跟着站了出来,讨好的看了姐姐一眼,露出一脸我肯定会支持你的表情,然后朝上奏道:“三皇姐年轻有为,母皇就让她出去历练历练吧?有三皇姐分忧,母皇只需等着好消息就行。”

不知怎地,女帝听得十分的不痛快。

仿佛自己靡靡老矣,往后就要靠女儿来支撑国家大事。

对于月青霜的“讨好”,月青华并未多想,----在她看来,这个懦弱无用的妹妹,不过是沾点光,趁机巴结自己罢了。

月青霜又道:“想当年,母皇不也替先皇外战立功过吗?”

当年“二字”,更是刺激到了年过半百的女帝,----似乎在女儿们的眼里,自己的确已经老了,辉煌的事迹,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但是却不好说什么,只是挥手,“青华没有打过仗,懂得什么。”

月青华满心着急,哪里还顾及的到母亲微妙的心理?见母亲似要拒绝,赶忙道:“谁又是生下来就做将军的?慢慢就学会了。”

女帝的手在袖子里紧了紧,淡淡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别多事。”

月青霜适时的打岔,目光里带出些许犹豫之色,“三皇姐…母皇说得话也有道理。”她陪笑了一下,“看我,一心等着三皇姐立了战功回来,却忘了这个,到底打仗还是不安全。”

“母皇!”月青华哪里肯听妹妹的劝?更怕她多嘴坏事,忙道:“儿臣虽然不懂,但是有母皇在京城运筹帷幄,再配上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小小夜河何须放在心上?还请母皇给儿臣一个机会。”

----这样的着急?

女帝看在眼里,那份不痛快越发浓厚起来。

“虹儿。”嫏嬛看着快四个月的女儿,莲藕一般的小胳膊小腿,粉嘟嘟的小脸,配上那双淡紫色的眼睛,真是说不出的可人。

温良玉在旁边笑道:“县主都陪着虹儿玩了半晌了。”

因为生女的缘故,夫妻二人亲近一些也是正常,这些日子没有刻意疏远,加上有孩子在旁边凑趣,让他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

“我的女儿。”嫏嬛抓起女儿的两只小手,放在自己脸上,“别说半晌,就算整天陪着也是应该的。”

“殿下。”筑星从外面进来,立在门口,“京中来信了。”

“看好她。”嫏嬛交待了一句,自己出去打起了水晶珠帘,接过信,一点一点的撕开了信口,“不知道是什么好消息。”

筑星抬头看了一眼,垂下眼帘。

嫏嬛突然不着急看信,而是笑道:“对了,刚才我还和县君商量着,给你找个好人家,别年纪大了耽搁了。”

“怎么会?”筑星忙道:“下奴不着急,在县主身边服侍就很好。”

“那怎么行?”嫏嬛想了想,还是抽出了信,“算了,回头再说。”她道:“我记得你跟修月是一年的,快二十了,真的是老大不小了。”

一转身,自己进了屋子。

“好消息吗?”温良玉从来都不会多问不该问的,不过出于对妻主的关心,确定一下吉凶还是必要的。

“嗯。”嫏嬛眼里笑意盈盈的,自己乐了一阵,“你看看。”并没有什么机密事,所以不防给丈夫瞧一瞧,一起乐一乐。

二人单独呆在小暖阁里,只听见细细的信纸展开声音。

“陛下同意让三帝姬出征!”温良玉尽管一直也盼着这个消息,但真的确认时,还是掩不住的惊讶,----这里头,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机和心思,方才成了此事。

“不容易啊。”嫏嬛叹了口气,“说起来,要不是父君一直反对姐姐立功,她也不会那么着急、那么迫切…那么一刻也等不得。”笑了笑,“母皇也就不会那么心烦,一着恼就答应了她。”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再不断努力,就会有机会发芽、壮大。

----龃龉一旦产生,裂痕就有可能越来越大。

在母亲看来,自己依然安排好了女儿一切,姐姐就该乖乖听话,老老实实的做她的准皇太姬,一直到朝代更替的那一刻。

否则的话,那就是不安分!

震怒

月青华如愿以偿,带着四万精兵良马和无数粮草,带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大志,一脸意气风发出了京城。

女帝在女儿无数次迫切的请求下,恼怒的应允于她,等到真的看着人出了京城,又有一点点后悔,不该和女儿闹情绪由着她的。

到底不放心,又让一名老将追补了两万人马过去。

心下却忍不住自嘲,----女儿一心想要出去建功立业,都嫌弃自己老了,自己还在担心个什么?哎…谁来体会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

不过说起来,这一、两年的确越来越觉得精神不济。

----莫不是真的老了?

女帝心里十分不痛快、烦躁,对年轻的男色们也没什么兴趣,倒是在孔侧侍那里,总能让自己心情舒服一些。

那些销魂的床上滋味,那些温柔体贴的款款言语。

真老了啊,怎地变得如此的恋旧?

尽管这样想着,女帝还是习惯性的吩咐人,“起驾,去孔侧侍那儿。”一路上有些放松神经,到了大殿门口,居然已经昏昏然睡着了。

孔侧侍上前迎驾,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女帝小憩图,不由微微皱眉。

----女帝年纪大了,可是自己女儿还那么的小。

等到女儿十六岁成年分府,还有八年,那时候女帝都六十四岁了,年逾六旬,直奔古稀之年而去,----照着如今每况愈下的情景来看,也不知道等不等到?

心头猛地一突,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自己如今在后宫几乎是专房之宠,不知道有多少人妒恨,女儿尚小,家族势力也不够强大,唯一的依仗就是女帝的宠爱。

如果女帝去了,女儿又没有成年,没有和姐姐们竞争皇位的资格,----孔侧侍突然起了一身冷汗,无端端的感到一阵害怕。

或许…自己应该多想一条出路了。

“陛下。”孔侧侍收起心思,总不好一直让女帝在御驾上睡觉,命人轻轻放下,自己上前小声喊人,“外头冷,先到里面去暖和一下吧。”

“唔…”女帝睡得不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孔侧侍怕她尴尬,忙笑道:“臣侍刚刚让人准备了些小点心,正想着去请陛下,可巧陛下就亲自过来了。”

女帝刚刚苏醒,思路还不是很清楚,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话问道:“哦,什么点心?”

“陛下进去尝尝就知道了。”孔侧侍一如既往的温柔,扶着女帝,并没有因为她年老而表现出嫌弃,反而亲热的依偎过去。

女帝最爱他的这些亲近,不由绽出笑容,“好,朕尝尝看。”

孔侧侍让人端了点心上来,黄澄澄的,一看就是松软可口,却看不出内里是什么馅儿,亲自递了一个过去,“不腻的。”

女帝咬了一口,果然香滑柔软不甜腻,“甚好。”

孔侧侍十分自然的走到香炉旁边,从抽屉里取了一个精致的香料盒子,拉开下面的一层,抓了一小把扔进去。

片刻后,屋子里多了一丝柔柔暖暖的香气。

“过来。”女帝喜欢那张始终仰慕自己的脸,每当这个时候,都会觉得自己依旧光彩照人,依旧年轻飞扬,“让朕看看你。”

孔侧侍蹲在她的身前,半环住那微微臃肿僵硬的腰身,将脸贴了过去。

----妻主老了,从自己进宫的时候她就已然不年轻,可是她却是月国的主人,一切金钱、财富、权力都在她的手里。

如果能到这些东西,那么自己耗尽青春美貌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