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你娘的!你若真死了,我放两天两夜的炮仗庆贺!”

衙门很快验完尸,让陈屠户把卫拐子的尸体领走。衙门做事从来惫懒,这次效率如此之高,让林芳洲感觉怪怪的。

卫拐子的死,使她有点草木皆兵。

林芳洲本来是真打算给卫拐子打幡摔盆的,人家的性命都折了,她给他做回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她转念一想,做得这样明显,万一被人察觉,她小命岂不是也要折进去?

阿弥陀佛,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卫拐子啊卫拐子,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想报仇,便去找那个小傻子…我多给你烧些纸钱,你在阴司好好玩乐,不要惦记着回家了…

傍晚,林芳洲从墓地回城,见城门里有人放着担子卖馒头:“馒头嘞,香香的羊肉馒头…”

林芳洲吸了吸鼻子,问道:“那馒头,多少文一个?”

“三文一个。”

她走过去,望担子里看了看,担子里只剩下三个馒头。林芳洲便道:“我全买了,你给我算便宜点。”

“大郎,我这是小本生意,你体谅则个。”

“那算了。”

林芳洲转身要走,那卖馒头的小贩却突然叫住她。他取出一个油纸包,说道:“大郎且慢。有个馒头掉在地上,沾了些灰尘,不敢脏了顾客的嘴,我本想拿回家自己吃。大郎若不嫌弃,这一个便算是饶上的,可好?”

林芳洲心下窃喜,面上却纹丝不动的,矜持地点点头:“罢了,虽不能吃,拿回家喂狗也好。”

小贩便高兴地把另外三个馒头也包起来,两个油纸包都给了她。林芳洲抱着满怀的羊肉馒头,身上竟洋溢起暖融融的幸福感。路过卖炊饼的老婆子时,见那老婆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毫不含糊,摸出一枚铜板拍下:“还钱!”

落在地上的馒头只沾了些灰,撕掉皮还能吃。林芳洲一边剥皮一边吃,生生把馒头吃成了烤红薯。

回到家时,一个馒头刚吃完。本来心情挺好的,可是一看到床边坐着的小傻子,林芳洲立刻拉下脸。

“你怎么还没死啊。”她说。

他要是没能醒过来多好,她挖个坑把他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好过现在担惊受怕的,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小傻子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油纸包。

林芳洲拿出一个馒头来逗他:“吃不吃?吃不吃?”

满以为他会像个哈巴狗一样扑上来,然而他却老神在在地坐着,就算目光中充满渴望,却并无半分动作,坐姿端正优雅,即便是待在那张破床上,也给人一种气度不凡的错觉。

像个世家子弟。

林芳洲顿觉没趣,馒头丢进他怀里:“赏你的。”

他抓起馒头吃了起来。因为太饿了,吃得有些快。

林芳洲盘腿也坐在床边,看着他,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埋头吃馒头。

“今晚我回城时,”林芳洲自顾自说,“看到城门口有几个形色奇怪的人,看起来凶巴巴的,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抓你的人。连我都能发现他们,官府肯定也能发现。但是,官府却听之任之,没有轰走他们,甚至没有盘问…你说奇怪不奇怪?唯一的解释,他们和官府是一伙的。官府想要秘密地抓你,甚至杀掉你。而你,穿着甲胄出现在没有任何驻军的永州,所以你是——”她目光突然沉下来,“反贼。”

他突然抬起头,纯黑干净的眼睛,盯着她。

“怎么,我说对了?”林芳洲有些得意。

他依旧没有说话,抬手轻轻地,轻轻地摸进那油纸包里,又拿走了一个馒头。

林芳洲突然冷笑:“看来留不得你了。”

5

夜里,林芳洲翻了几次身,耳听到身旁的人呼吸均匀,酣甜入梦,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下床。

月光透过破烂的白色窗纱照进来,薄雾一般。林芳洲借着这月光,走到外间,翻找到一把生了锈的菜刀。

找刀的途中她还不小心踢到一只老鼠,吓了一跳,引得她低声咒骂:“你这没见识的畜生,老子一粒米都不曾有,床上倒有块肥肉,你去把他叼走吧!”

那老鼠大概是来惯了,也不怕人,被林芳洲踢了一下,翻个身体,左顾右盼一番,发觉似乎真的没什么东西可吃,这才扬长而去。

林芳洲心想,她家必定是风水宝地,连老鼠都要成精了。

她拿着菜刀走进卧房,床上的人正安分躺着,一动不动,死人一般。想必是已睡得沉了。林芳洲一手举着菜刀,一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她有些心虚,便轻声唤他:“小傻子?小傻子?你睡着了吗?”

他纹丝不动,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林芳洲的手有些汗湿,微微发着抖。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杀了他,他是反贼,早晚会死,杀了他,把他埋掉,神不知鬼不觉,就太平无事了…

杀了他!

她咬了咬牙,握刀的手渐渐用力。

床上的人却突然缓缓睁开眼睛。

月光下,那双眼睛乌黑莹亮,定定地看着她。

林芳洲呼吸有些急促,那菜刀举在半空中,仿佛被千钧重的无形力量阻挡着着,落不下去 。

如此僵立了一会儿,林芳洲突然将菜刀重重往地上一掼。

终究,是下不去手啊…

她翻身躺在床上,气呼呼地说:“睡觉!”

第二天,林芳洲想到一个新的办法。

她之所以不敢报官,是因为她救了反贼,而且还窝藏了他——可谁知道这些呢?她只要一口咬定,这小傻子是突然闯进他家里,还偷了她的东西,她抓到他之后发觉他不同寻常像个反贼,这才去报官…那样不就能把这祸害转交出去了?

林芳洲找了根绳子,把小傻子绑起来扔在床上,接着便出门直奔县衙。

那县太爷正有些焦头烂额。

近日山中出了老虎,吃了好几个过路的人,他昨日发下文书,重金招募勇士上山杀虎,当天便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猎户上了山,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仅如此,那两个找小孩的杀神又回来了,脸色阴沉地坐在他的会客室里。

县令感觉特别委屈。明明这几天什么都没查到,他们怎么就死赖着不走了呢…

“会不会…”县令壮起胆子,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会不会,他已经被山中的野兽吃了…?”

两座杀神齐刷刷把目光钉向他,他果断闭嘴。

室内一阵沉默,县令如坐针毡,他低垂着眼睛,目光落在他们的腰刀上,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两位大人勇武过人,定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高手。”

大杀神沉着脸纹丝不动,二杀神笑道:“你这马屁拍得,我弟兄们已经听腻了。”

县令赔笑道:“下官无德,使境内招致虎患。我县内百姓所不幸者,有我这等无德无能的父母官,所幸者,有两位大人贵趾驾临…”

二杀神不耐烦道:“啰嗦什么,你有话直说。老子最烦你们这些文官掉书袋!”

县令吓得一抖,连忙说道,“下官是想说,能不能…请二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去除掉那祸害人间的虎患…”

嘭!——大杀神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冷冷说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畜生的。”

“是,是…”

这时,外面有衙役禀报道:“太爷,有个叫林芳洲的,说是要见太爷。”

“让他走。我不是说过今天不见客吗?”

“可是他说…他说,此事关系重大,能让太爷加官进爵。”

县令正没好气呢:“胡闹!让他滚!再不走就打二十板子!”

“且慢,”二杀神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县令,说道,“不如叫他进来看看,是怎样加官进爵的好事。”

自从做了那个决定,林芳洲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走进会客室时,她发现除了县太爷,里面还坐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人的面相很不好,凶巴巴的,目光如狼一般凶狠锐利,林芳洲被他看一眼,立刻吓得浑身一冷,头皮发麻。

她仿佛被他的目光钉住了魂,站在那里,讷讷不言,如痴如傻。

“大胆刁民,见到本官为何不跪?”县令见到她,可算能抖一点威风了。

二杀神突然说,“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就不要拘礼了。你看,他都吓坏了。”

县令点点头,端坐着,问林芳洲:“你是林芳洲?”

“嗯。”林芳洲傻傻地点了点头。

“你找本官,是要禀报何事?”

“我抓——”路上背了无数遍的词,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是看到那两人听到“抓”字时陡然冰冷锋利的目光,林芳洲脑内突然五雷轰顶——她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

如果是官府想要抓反贼,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下海捕文书?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搞事情?为什么明明卫拐子与反贼毫无瓜葛,还要杀他?就算是他们觉得卫拐子真的和反贼勾结了,那么为什么不将他被杀的原因公之于众、以此告诉大家不要和反贼勾结否则下场会很惨很惨?

他们要秘密地抓人、杀人。

秘密地!

只要知道他们的秘密,或者有可能知道他们的秘密,都有可能被杀掉!

林芳洲心中仿佛拍过惊涛骇浪,吓得她肝胆俱碎,冷汗如雨。

县令见这小子才说了两个字就满头大汗,他很是莫名其妙,追问道:“你抓到什么了?”

“我抓…抓老虎的方法想到了!”

“哦?真的吗?说来听听!”县令喜形于色,心想这少年真可谓及时雨,本官正为此发愁呢!

“我,我觉得…老虎太凶猛,我们,嗯,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智取。”

县令点头道,“确实如此。虎患总不该用人命去搏,是本官鲁莽了,枉送了那猎户的性命——你有什么智取的好办法?”

为了保命,没办法也要想个办法出来。林芳洲此刻心眼子转得比陀螺快,只顿了一顿,便答道:“我听人说,老虎最怕狮子了。不如,我们糊一个假狮子,去吓唬那畜生?它害怕时定然只顾着逃跑,届时让一些射箭的好手在狮子后面射它…”

她话还没说完,县令已经气得拍桌子:“来人!给我打出去!!!”

两个衙役推门跑进来,提着林芳洲的胳膊便走。

林芳洲急道:“太爷,太爷你考虑一下吧!便是不行也不要打我,打了我,以后谁还敢给你出主意呀太爷!”

虽然出了个馊主意,最后一句话倒让县令有些顾虑,便吩咐道:“轰走他便是,以后不许他踏进县衙半步!”

衙役们提走林芳洲之后,那二杀神终于憋不住了,拍着桌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哪里来的活宝!要糊个纸狮子去吓唬真老虎,哈哈哈哈哈哈!”

大杀神似乎也觉得可笑,轻轻哼了一声,哼完之后,他有些疑惑,问道:“他看起来很怕我?”

二杀神已经笑出了眼泪,听到这话,他边擦眼泪边道:“你还不知道?莫说人了,连狗看到你都躲得远远的!”

县令赔笑道:“不要说他一个平民百姓了,就是我这朝廷命官,第一次见大人,也被震慑住了。”

那大杀神便不疑有他。

夜里,林芳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事情。

三更的梆子敲响时,她突然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人:“小傻子,醒醒。”

那小孩被他弄醒,打了个哈欠,想要接着睡,她却把他推起来:“别睡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

“走,我带你出去玩。”她说着,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

那孩子虽呆呆的,倒很听她的话,她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出去,他便乖乖地跟着。

林芳洲自小在永州城长大,对这城里的每一处都分外熟悉。那县城的东北角,有一年下了大暴雨,城墙根被水冲得松动了,附近居民谁家短一两块砖时,便去那松动的墙角里拿,拿着拿着,城墙被拿出一个窟窿,大小刚刚够一个半大孩子钻进钻出。

林芳洲骨架子细,身体又瘦,她试过,她自己也能钻过去。

现在,林芳洲把那孩子领到这墙根处,两人都钻了出去。

然后她领着孩子继续走,不一会儿,走到了河边。

月亮很大,河水反着白光,岸上杂草盘踞,树影婆娑,万物都沉睡了去,连虫鸣也不曾有。

林芳洲怕他回去找她。她用一根绳子绑了那孩子的双手,绳子另一端拴在树上。她摸了摸他的头,叹气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从救你那一刻起,就错了,你…不要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