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江和高秀月都在上班，还没回来。
两个大孩子听到声音，抬头对视一眼，均猜到了是谁。
曲燎原道：“她还回来干什么？”
宋野道：“可能来拿她的东西吧。”
两人一起出去，宋家的门虚掩着，曲燎原拉开门进去，示意宋野跟在他身后，他有点紧张，宋野倒是不很在意的样子。
那女人果真正在收拾梳妆台里里外外的东西，几样首饰，还有很多没开封的化妆品护肤品。床上放了一个很大的行李袋，里面已经装了半袋子女式衣服。
宋野冷漠地看着她。
“那个……”曲燎原道，“阿姨。”
女人看了眼他们，淡定地对宋野打了声招呼：“放学了？”就继续往包里装东西。
宋野忽然叫了一声：“妈。”
曲燎原：“……”
女人很慢地抬起头，面露震惊。
宋野从来没叫过她“妈”，只叫她“阿姨”，有时候连“阿姨”都不叫，称呼都省了。
她叫宋野就是全名或是“哎”。
更多时候，他们互不理睬。两人同在一个家里好几年，都把对方当透明人。
宋野是故意的。他在这个时刻，用这样一个称呼，来讥讽这个女人。
曲燎原不知道宋野有没有因此而产生些许愉悦，但他知道自己没有，他被宋野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叫法搞得有点恼火，还有点难受。
那女人盯着宋野，宋野也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曲燎原紧张起来，担心他俩会大吵一架。
“我看家里没开灯，以为你不在家，还准备叫别人带话给你。”女人道，“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当面说了。”
宋野说：“你说。”
曲燎原心想，你要说什么？不要骂小野！
宋野的后妈道：“你爸在工行存了二十多万，是他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干净钱，等上面查清楚了，那张卡会给你，照法律规定，这钱该给我一半。”
曲燎原心想……小野快骂她！
宋野没有说话。
后妈转过身，对镜涂了口红，说：“冲你刚才叫我一声妈，那钱我不要了。”
宋野：“……”
曲燎原：“……”
后妈从镜子里看着宋野，说：“宋野，别走歪路，好好念书，好好活着。”
晚点，曲燎原把这件事告诉了高秀月。
高秀月不住叹息。
“我觉得她好像也不是太坏。”曲燎原还发表着天真的感想。
高秀月想的却是，本来还希望宋野的后妈能在宋野十八岁前看顾一下他，现在，一点指望也没了。
“你爸说周末厂里工会会派人来说，对门房子要收回去。”高秀月道，“你和小野商量下，让他先搬来咱们家住吧。”
曲燎原：“！！！”
他一把抱住高秀月，欢呼道：“妈！你太好了！观音菩萨在世也没有你好！”
高秀月却敏锐地闻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黑脸道：“曲燎原！你是不是偷偷抽烟了？！”
曲燎原迅速放开手，高秀月抬手挥巴掌，他抱头鼠窜，一溜烟跑去对门找宋野去了。
宋野听了，没有感到意外，房子迟早被收回去，他有心理准备，唯一的问题是……
“那我要和你一起睡你的床吗？”宋野道，“你的床那么小，你睡觉还不老实，像个搅拌机一样。要不要把我的床搬到你家去？”
曲燎原早就偷偷量过尺寸，说：“不行，我房间放不下的，你这床太大了。没事，放心，让我爸想办法，不行就让他找个上下铺那种床，反正上高中也得住校，咱俩先适应适应也不错的。”
宋野点头道：“好吧。”
本来曲燎原担心宋野会拒绝，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也觉得超级开心。
他很怕宋野经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对性格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变得敏感自卑什么的。
目前看是没有，太好了太好了。
班里同学对宋野的疏远冷落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大家都还是半大孩子，对有些事的敏感在意程度有限，加上宋野平时一直都很安静，不是喜欢惹人注目的招摇性格，也没有谁是真的讨厌他本人。
反面例子是他的好朋友曲燎原，整天嘚吧嘚吧一个废话篓子，极其热爱耍帅，课间上个厕所在走廊里都要走出赌神的气势。初一初二乃至许多小学生都知道“初三小混混曲燎原”的大名，但凡他哪天犯错在教室门口罚站被人看到，当天他一下楼走在校园里，必定招来所有人的嘲笑，快活的气氛几乎直逼孔乙己去了咸亨酒店。
宋野本人不惹人讨厌。
过了宋志国刚出事三两天的热度，同学们对待他就和以前区别没有那么大。
尤其以前私下里就把宋野封做校草班草的青春期女生们，更是对他充满了柔软的同情。他抽屉里每天都会有些小面包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还出现过几封字迹隽秀的信，鼓励他：“千万不要在命运的挫折面前气馁，你要乘风破浪，扬帆奋进，搏击中考，不要给青春留下遗憾！”非常励志。
周五放学以后，同学们陆续走了。
宋野今天值日，和他同组的本来是另个男生，曲燎原找那男生换了值，好陪宋野一起。结果宋野一个人打扫卫生，他坐在宋野桌前吃女生们给宋野的零食，看女生们给宋野的信。
他吃了块3＋2夹心饼干，边吃还要边说话，掉得前襟和周围地板上全都是饼干碎屑。
“什么什么？你是校草？”他看了一封某个女生匿名写给宋校草的信，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敢相信地说，“不是，那我呢？这帮女生把我放在了哪里？”
宋野正弯腰收拾垃圾筐，闻言抬头，露出一点笑来。窗外夕阳斜斜地照在他身上，使他本就精致的眉眼蒙上一层温柔的暖橘色光芒。
曲燎原顿时对他的脸服了气，不甘心道：“算了，你是比我好看，可是你没有我帅……我这种模样才招桃花，以后会有很多女生喜欢我的。你不行。”
宋野不置可否地：“哦。”
曲燎原妄想道：“还有，我以后娶的老婆肯定比你的老婆好看，你信不信？”
宋野无语道：“帅哥，你能不能不要吃饼干了？我刚扫干净地。”
曲燎原拍干净手，道：“本帅哥自己来扫！”
他拿了笤帚呼啦呼啦扫地，宋野在旁边说：“不要乱扫，顺着一边，扫成一堆，哎！你做事讲点效率行不行？”
曲燎原满不在乎道：“哎呀你不要管我怎么扫，你现在说话怎么像我妈说我爸一样？万一以后娶的老婆也这么管我，我才不要娶老婆。”
两人之间，宋野看起来是个很“娇”的少年，过于干净，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但其实他一早没有妈妈照顾，又天生爱干净，八岁就会用搓衣板洗衣服，家里的地板桌子窗户，多年来，也都是他负责擦。
而曲燎原，才是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的娇惯小孩，酱油瓶倒了都不知道该扶起来。高秀月做采购员出差三天，他和曲大江父子联手能把家里搞成一个猪圈。
现在他这忽东忽西的扫地方法，宋野实在看不下去，最后还是自己上手把地扫干净，又去把后黑板板报上的中考倒计时改成了“43”，两人才结束值日。
踏着落日余晖，一起回家。
第8章 破洞和野有蔓草
这个周末，工会果然来了人，找宋野说明厂里需要把房子收回去。
倒不是厂里不近人情，房子一直就不够用，很多这几年才新进厂的工人，以及有些结了婚后拖家带口的双职工家庭，都没有房子住，有些小两口凑合挤在单职工宿舍都算好的，还有些家里人太多，不得不去厂外租房子住。
宋野一个初中生，一人住在一套大房子，实在是说不过去。何况许多车间工人对宋志国还怀着恨意，早晚有人会拿这事再去厂里闹。
曲大江夫妻前两天已经一起去过一趟工会，表明了会让宋野住在自己家的决定。
工会本来很犯愁，十六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无论怎么安排对宋野都不是太好。现在曲家肯收留他，帮工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今天工会特地派了两位年长的女性来，面对宋野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宋野主动对她们说：“我知道，这周末我就能把房子腾出来。”
一位阿姨道：“你们对门高大姐已经和我们说过了……你看，你还有什么需要？能解决的，厂里尽量都帮你解决。”
宋野不客气地说：“我还真有事，需要请工会帮忙。”
曲燎原睡了个大头觉，快十点才起床，穿了件跨栏背心和一条大裤衩子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桌上有油条，就捏了一根吃，听到院子里一阵嘈乱，问高秀月：“妈，楼下在干什么？”
高秀月答他说：“小野在卖他家的家具。”
曲燎原起身就往楼下跑。
宋野和家属院一个邻居叔叔站在一起说话。
楼前摆了张一张桌子，工会的一位干事坐在桌后，旁边还有几个也是工会的人，几个邻居围着他们在问问题。
桌前竖着一块贴着整张红纸的板子，上面写着：
双开门冰箱，1500元
柜式空调，1500元
挂式空调，1000元
1.6米餐桌+四把餐椅，800元
大衣柜，800元
两米大床+床垫，1000元
一米八床+床垫，800元
一体式书桌书架，500元
……
那张大红纸全都写满了，后面还有很多，曲燎原也没仔细再看，茫然地走到宋野身边。
和宋野正说话的邻居叔叔看了看他，道：“燎原，你家没挑点啥吗？价钱这么合适。”
曲燎原还没说话，宋野道：“高姨要了洗衣机，昨天就定下了，您没看我都没写洗衣机。”
那叔叔点点头，又继续刚才的讨价还价：“大空调和冰箱我都要了，一起算2800吧？”
宋野道：“李叔，我写的都是最低价，真不能还了，您要是诚心要，我送您个松下的吹风机，没用几次，跟新的一样，我姨肯定喜欢。”
李叔笑了，道：“哎，你家电视什么样的？卖不卖？”
宋野说：“电视坏了。”
李叔盘算了下，说：“行，我要那两样，回去叫上你姨，一起去你家瞧瞧冰箱和空调。”
宋野道：“那我先帮您留着，别人问我就说订出去了，您可快点做决定。”
李叔答应着走了，回家叫老婆来看。
“电视坏了吗？”曲燎原道，“昨天不还……”
宋野道：“嘘。”
曲燎原就住了嘴。他身上的跨栏背心破了个洞，宋野伸了根手指掏了掏，取笑他说：“这是你的睡衣吗？”
“我爸的旧背心，在家瞎穿的。”曲燎原不甚在意，道，“怎么不说你要卖东西？早说我早就起来帮你忙了。”
宋野道：“没事，工会帮忙收钱写收据，交了钱才能搬东西。”
这样卖东西，最大的隐患就是怕有些人拿了东西不给钱，真出这种情况的话，宋野一个小孩，也没什么好办法能对付。现在工会一介入，整个交易就安全很多了。
而且这样大部分人都不来问宋野，还怕他年纪小说不清楚，有问题都直接去问桌后那几位工会来帮忙的人。
因为物件标价都不算高，家具家电还都是很好的东西，宋家人使用爱惜，看着都还挺新，大半天时间就卖了不少，大件全都出了，剩下些零零碎碎的花瓶摆件挂画什么的，也没剩多少。还有两家阿姨因为争着都想要挂烫机，差点吵起来。
临近中午，来的厂里人越发多了，有些不住这个家属院的职工也听说了消息，专门跑来看能不能捡个漏。
曲燎原终于觉得身上这身破衣裳不好意思了，回去换了身能出门的衣服。
正好高秀月做好了饭，说：“小曲儿，你下去请工会那几个人，让他们来咱家吃饭。”
曲燎原应了，下去请了，对方一行商量了下，让女人先去曲家吃饭，吃完再换男的去。
他又过来找旁边一个人坐着的宋野，小声说：“我妈蒸了包子，你上去吃，我替你一会儿。全都不还价，我知道。”
宋野道：“小东西能送就送吧，赶快处理完算了，我吃完马上下来。”
他上楼，搭手帮着高秀月给工会那两位阿姨端了包子和汤，自己又进厨房里，拿了个包子站着吃。
煤气灶上煮着一大锅蛋花汤，香得很。
他到窗边往外面看了看，曲燎原翘着个二郎腿坐在底下，歪着头和两个年轻姐姐说话，对方好像是看上了一把仿真的绣球花。
“小野你怎么站这儿吃？”高秀月进来，看了看汤，关了火，滴了几滴香油进锅里，说，“快去里头坐着吃，我给你盛碗汤。”
宋野把手里包子塞嘴里，三两口吞了，说：“不喝汤了，今天热，喝汤更热。”
高秀月又拿了包子给他。
他接了，道：“高姨，下午曲叔回来，您叫他去对门把洗衣机搬过来吧。”
高秀月看他一眼，笑道：“不用，咱家有洗衣机。”
宋野也笑了，说：“那个是全自动的，公斤数也大，我听小曲儿说，这边洗衣机洗不动夏凉被，您还得给他手洗，用那个吧。”
他咬了口手里的包子，又两手齐上拿了三个，道：“我先下去，这给小曲儿拿的。”
高秀月跟着他到门口，说：“你问问他喝不喝汤。”
宋野跳着下台阶，回说：“估计是不喝，他比我还怕热。”
“高姨做了鸡蛋汤，你喝吗？”宋野把包子给曲燎原，问他。
“快热死了，还喝什么汤。”曲燎原一口咬了半个包子，故意吧唧了两下嘴，表示这包子很香。
宋野看到标价板上“绣球花 10元 ”被划掉了，问：“那假花卖了？”
曲燎原鼓着腮帮子道：“没，送给大美女了。”
宋野：“……哟呵。”
曲燎原道：“就是明明他姐姐，明明你记得吗？现在初二的，小时候我跟他打过架。”
宋野道：“跟你打过架的人那么多，我哪能记那么清楚。他姐姐很漂亮吗？”
曲燎原狂点头道：“是啊是啊，姐姐特别好看！”
宋野道：“好看你就能拿我的花送别人了？”
曲燎原说：“你自己说的，小东西能送就送。”
宋野：“是买东西才送，又不是叫你白送。”
曲燎原送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也没想到宋野会在乎一把假花，只好强词夺理道：“那怪你不说清楚。”
宋野不说话了，拿了个本子，在上面记账算账。
曲燎原啃着包子，也不说话。
宋野拿了三个包子下来，高秀月蒸的包子个儿大，曲燎原十点钟才吃了两根油条，现在吃了俩大包子就有点吃不下了，还剩一个，试试探探地用胳膊肘碰碰宋野，道：“小野，你还吃包子吗？”
宋野道：“不吃。”
曲燎原道：“那我就送回去了。”
宋野也不理他，低头继续算账。
曲燎原把包子送回家，又下来，跟他妈说了两句话，就把刚才闹过别扭的事忘了，兴高采烈道：“小野，我妈刚才说有合适的床给你睡了，咱俩不用睡上下铺，都能自己睡一张床！”
宋野拿眼角看他。
曲燎原一下又想起了假花的事，有些讪讪，道：“不是，你怎么还没忘？都过这么半天了。”
正好有个大哥过来问宋野：“小宋，客厅里那个吊灯卖吗？”
宋野道：“您要也能卖，就是得您自己拆。”
曲燎原站起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