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刮着凌厉的北风。

天气寒冷,厂里情况又不好,一多半职工都放了假,路上没什么人,他俩一前一后,脚步声都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曲燎原手指夹着那根烟,没怎么抽,很快就在风里燃尽了。

宋野刚刚把抽完的烟蒂丢掉,但也没有回头再问曲燎原要一支。

曲燎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觉得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除了这样跟着宋野,还可以为宋野做些什么,他此时心里充满了彷徨,以及对宋野深深的担忧。宋野此时的状态,让他依稀想起几年前,宋志国再婚的那一天。那天宋野也是这样安静,沉默寡言地看着那场喧闹的喜事,那时的曲燎原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也只会像这样跟着他,无能为力地看着他。

曲燎原充满了挫败感,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半点长进?还老是觉得自己能保护宋野,从来没有做到过。宋野要他这个弟弟,有什么用?何况他连亲弟弟都不是,如果他是亲弟弟,至少能体会到宋野此时的心情,而不是只能像这样,什么也做不了,连宋野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没有手表,也没带手机出来,不知道现在几点,不知道两人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厂里走了多久,耳朵和脸都已经在寒风里变得麻木。

忽然他感到鼻尖一凉,抬手用手指蘸了看看,惊异地抬起头看天空。

“小野!”他叫宋野,道,“下雪了!”

宋野的背影停住,也抬起头来,仰望着这片笼罩他们的夜空。

雪夜的天空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飘洒纷扬的雪粒,落在了宋野的脸上,也落进了他的眼睛里,融化了,又从眼眶里流出来。

他用手背蹭了蹭眼睛,长长的呼了口气。

曲燎原走到他身边,皱眉看着他,脸上满是悲伤,眼圈也变红了。

“……”宋野用拇指抹了抹曲燎原的眼角,道,“弟弟,我都没哭,你怎么哭了?”

“我……”曲燎原的嘴唇有点抖,说,“哥,我冷。”

宋野自然地去牵他的手,两只冰凉的手交握在一起,各自感觉到了对方掌心的一点余温,这点余温,像暗夜里陡然燃起的一点烟花,在他俩的耳边,小小的“砰”了一声。

静默了片刻,宋野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曲燎原答:“没有。”

“可我就是很可怜,”宋野却道,“妈死了,爸在监狱里,除了自己,我什么都没有。”

曲燎原想说不是这样,想说还有他,可是他能为宋野做什么?就连让宋野寄住在他家,宋野都是交过“生活费”的。

宋野本来满怀希望地等他说出自己想听的答案,却没等到他开口,失望地问:“你怎么不说话?平时不是话很多?”

曲燎原:“……”

“曲燎原。”宋野叫了他的全名。

他看到宋野的喉结动了动,那双薄唇,仿佛十分艰难地开合,最后还是吐出一个问题:“你想……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曲燎原被问住了,永远在一起?那是什么意思?这一生都不要分开吗?

他想到和宋野分开的各种场景,心里马上堵得像被塞一团又一团破败的棉花,他当然不想和宋野分开。但是,他能和宋野考上同一所大学吗?宋野不是还想去国外留学?

“我想。”曲燎原道,“但是……”

他没有说完,宋野手上用力,把他朝自己拉了过去,继而又更用力地抱住他。

曲燎原睁大眼睛,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但这次好像和以前全都不一样。

他听到宋野在他耳边那轻微但急促的呼吸,他不是太了解,是什么让宋野的情绪变得激烈。

他也不了解,是什么让他自己在这个拥抱里,产生了一阵奇妙的目眩神迷。

他也还不是太了解,这雪花飘飞的寒冷冬夜,为何竟有种时光回溯的错觉,像是回到了那个他偷“亲”宋野的秋日午后。

呼号的北风,漫天卷地裹挟起纷扬的初雪,吹撼着两颗年少的心。

第42章 红脸蛋和黄米糕

后来, 两人都没再说话, 雪越来越大, 他们牵着手,穿过风雪,一步一步的, 一起回家。

落雪在地面渐渐积了一层,橘色路灯下,晶莹的雪粒闪闪发着亮。

曲燎原被它们晃得更加头晕了。

到了楼下, 要进单元楼道时, 他才忽想起来,忙把手从宋野手里挣了出去。

他俩的头发和肩上落满了雪, 进了家门,高秀月也没有问是去了哪里, 拿毛巾来帮他俩掸身上的雪。

宋野说:“高姨,我们自己来。”

他接了毛巾, 把曲燎原头发上的雪掸掉,又在曲燎原肩背上的雪掸干净,最后才收拾自己。

曲燎原全程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这时才看了看宋野, 马上脚步一转,自己到客厅里去了。

“小曲儿,”曲大江问道,“看见我打火机了吗?”

曲燎原从口袋里把烟和打火机掏出来,放在茶几上, 等着挨批。

曲大江却没说什么,道:“吃饭吧,我们吃过了,让你妈把饭给你俩热热。”

宋野和曲燎原坐在一起,各自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面前餐桌上还摆着热好的一盘包子,都是高秀月自己调馅儿包的。

家里饭厅和客厅连在一起,两个大人看电视剧,是一部军旅题材的新剧,叫《士兵突击》。

这无疑是曲燎原最喜欢看的类型,但今天他心不在焉,看了几眼,都没提起劲来,总是忍不住想起刚刚的事,总是忍不住想偷偷看看宋野。

“那是傻根吗?”宋野认出了电视剧里其中一个演员,扭头问他。

曲燎原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说:“好像……好像是。”

宋野笑起来,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看着曲燎原,很柔和,又有点特殊的意味在里面。

曲燎原形容不来,但觉得他今天好像特别……帅?

吃过饭,宋野收拾了碗筷去洗,高秀月看曲燎原还坐在餐桌边玩,恨铁不成钢地说他:“你眼里也有点活行不?老是什么都让小野干。”

其实是在发呆的曲燎原就顺手拿了旁边的抹布,坐在那里胡乱擦面前的桌子。

“去把抹布湿一湿,你这擦的什么?”高秀月又说他,说完看见他的脸,道,“怎么脸那么红?不是冻着了吧?”

曲燎原摸了摸脸,烫手。

高秀月也过来摸了下,又摸他额头,说:“没发烧。别擦了,洗洗脸睡吧,被窝里暖着去,睡一觉就好了。”

“哦。”曲燎原扔下抹布,听话地去洗了脸,出来看见宋野正在和爸妈说话,往常他肯定是要过去听听看说什么,今天没有,他直接回房间钻被窝了。

这边宋野和曲大江夫妇聊了几句,说他爸宋志国即将被转去省会监狱的事。

曲大江道:“我今天问过,让带被子和里边穿的衣服,这两天我去给他买两身内衣秋衣,再买两条棉裤,听说里头冷得很。”

“咱家还有条新花的被子,挺厚的,没盖过,也一起给他带过去吧。”高秀月道。

两人合计了几句,宋野就只听着。

曲大江问他:“元月三号早上走,到时候我和你高姨,去学校接你。”

“我不去送他了,”宋野道,“快期末考试了,学习也紧张。今天刚见过,留着下回再见,真见多了,说不定我俩还吵架。”

曲大江和高秀月互相看了看对方,都有些无奈。

宋野忽然问起:“我和小曲儿刚才去厂里溜达,车间是已经全都停车了?这么停着也不是事儿,说下一步要怎么着了吗?”

如果是曲燎原问起,高秀月一句“小孩儿别管这些”就能打发了,但宋野一贯表现出近似成年人的沉着冷静,问这个同样的问题,同样都是407厂的子弟,曲燎原问,就是小孩儿好奇一问,宋野问,就让人觉得他是认真想了解情况的。

曲大江便捡着要紧的说了:“亏损太严重,有俩车间一年没发过工资,后来厂里也没个能带头的人,下半年几乎全乱了套,现在全都停车,说要改制。”

国企改制,这对经历过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之初那几年的所有国企职工及子弟,都不是个陌生的词。当时本市大大小小十余家国企单位,其他企业几乎全都在那场改制浪潮里,迅速被时代淘汰,企业受困,大批量职工下岗。

宋志国就是那几年临危受命,把407厂盘活的。几年后的现在他落马,407厂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命运,颇有种成也宋志国、败也宋志国的现实荒诞感。

父亲总是希望儿子把自己当英雄。宋志国也不例外,他自然对儿子讲过,自己当年是怎么逆时代而上的事迹,为了对比,自然也说过其他兄弟单位的反面例子。

宋野大概知道国企改制是怎么回事,问道:“是要找私人老板来入股?那十有八九要裁员了。”

曲大江:“……也不一定。”

“现在只是还没放出准信,”高秀月忧心忡忡道,“劳资科的副科长老李你知道吧?老头儿天天嘴上没把门,知道点什么秘密都要往外说,他亲口跟我们科小赵说的,说,咱们厂也要有人下岗了。”

老国企的人事劳资科,就是以后的人力资源部。这位副科长“老李”,放在未来,就是位HR。

曲大江震惊了,然后便不住地叹气,谁都知道“下岗”意味着什么。

宋野看看他,又看看高秀月,说:“曲叔,高姨,你俩什么打算?”

夫妻俩面面相觑,有什么打算?高秀月从前是车间工人后来做了采购员,曲大江一直在保卫科工作,两人都不是技术工种,离开工作了近二十年的407厂,去到社会上,能做什么?

高秀月自嘲道:“要是真被裁了,我能去做销售,你叔能找个工地当保安。”

宋野:“……”

曲大江又叹气,和他比起来,高秀月性格还是更乐观些,这点上曲燎原比较像她。

“我们俩还不到四十,总待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每次去市里都觉得咱厂人土得不行。这回要是真下岗了,出去闯闯,说不定也是好事。”她笑着说,“小野,你别操心这些,你和小曲儿顾好学习就行了,将来考个好大学,我和你叔没大钱,有小钱,供你们上大学没问题的。”

曲燎原躺在被窝里,没睡着,翻来覆去,好像浑身哪里都不自在。索性开了夹在床头的一盏小台灯,玩了会儿手机里的射击小游戏,胳膊有点冷,只好不玩了,又收了回去。今年家里暖气好像烧得不太热似的。

客厅里还开着电视,电视里的声音混着外面那三人交谈的声音,哪个都听不真切。

这仨人在聊什么?小野怎么还不回来?

但想到宋野一会儿也要回来这间房间休息,他又不自在起来。

今晚发生的事,到底算什么事呢?在那个拥抱以后,他就一直陷在一个类似害羞的情绪里,只要宋野看他、对他说话、对他笑……他就开始脸红。

如果说拥抱的当时,曲燎原还迷迷糊糊不是很明白,回来的路上也像是被雪花迷了眼蒙了心,可是回来以后他就开始有点懂了。却也有点不懂。

如果宋野是个女孩,或他自己是个女孩,他就全懂了。

宋野是个男生,他也是,男生和男生?不对吧?

吱——有点旧了的房门被推开。宋野回来了。

曲燎原的床尾对着门,他蠕动了下,抬起脑袋来看宋野。

宋野道:“哎?你怎么还没睡?”

曲燎原装相道:“我是被你吵醒了好不好。”

宋野把门关好,转着把手反锁上了——平时一般是不锁的。

他进来,把自己的枕头丢到床尾去,在床头坐下。

他俩的床摆成一个字母L形,这样他就像是坐在曲燎原身边。

他低下头,看着曲燎原。

曲燎原刹那间感觉自己的脸可能又红了,不过台灯是暖色,应该看不出来吧。

“你脸红什么?”宋野笑着问他。

“我这是被冻着了,怪谁啊?”曲燎原灵机一动,想到了理由。

“怪我,”宋野说,“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曲燎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还说得很认真的样子,就有点尴尬,道:“也没这么严重,都没发烧,睡一觉就好了。”

宋野脸上挂了一点浅笑,道:“不是,我说的是别的事。”

曲燎原问:“什么事?”

宋野垂了垂眼睛,有点神秘,又有点得意,说:“一件特别好的事。”

曲燎原满头雾水道:“到底什么事啊?”

宋野却不说了,道:“你真没发烧吗?让我摸摸看。”

他来摸曲燎原的脸。

曲燎原怕被发现自己脸颊因为害羞而滚烫的事,躲着不让宋野摸,躲来躲去,又伸出手来推拒宋野靠近他,渐渐发展成一场打闹,隔着床头不方便,宋野坐到了曲燎原的床边,使出了对付曲燎原的杀手锏,掀了被子,咯吱他。

怕痒的曲燎原瞬间便被制服了,完全丧失战斗力,边笑边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小野小野,哥,我亲哥,你饶了我吧。”

他睡觉都是穿件旧了的跨栏背心当睡衣,这种背心的领口袖口本来就很大,今天穿的这件已经洗了不知多少次,穿了跟没穿都没两样。经过一个秋天和半个冬天,他肤色比春夏时白了很多,不再是一个小煤球,而是一块黄米糕。

宋野停了手。

曲燎原犹如劫后余生,快要笑死了,这时陡然停下来,还控制不住地微微喘气,控诉道:“宋小野,你能不能不要总使这招?”

宋野掀回被子帮他盖好,回自己床上去,脱衣服睡觉。

曲燎原还在说:“知道我怕痒就这样,太欺负人了!”

宋野伸手关了小台灯,心想,小二百五!这就叫欺负人了?

第43章 优秀班干部和随便考考

这个周末连下了两天的大雪, 宋野和曲燎原哪里都没去, 在家里待了两天, 做做作业,看看电视,玩玩电脑——曲燎原没玩网络游戏, 和文聪聊聊天或是找视频看看,因为宋野把魔兽世界卸载了,理由是网游令人沉迷, 一定会影响成绩, 看文聪就知道了。

文聪成绩差能怪网络游戏吗?不过曲燎原也没反驳,不让玩就不玩了, 他现在心思也不在游戏上。

他的不自在,在与宋野的相处中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强烈, 但对宋野的特殊感觉却很强烈。

宋野当然还是那个宋野,只是在他眼里就像变个人似的。

以前他觉得宋野长得好看、人又聪明, 现在他对宋野的直观感受是:很帅、很那个。

“那个”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很那个,和别人都不一样的那个。

周日下午高中生们返校时, 雪势才见小。

校园里触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进校门就看到旁边靠墙放着铁锹和扫帚,还有十余名校工和老师正在校门口直通教学楼的校园主干道上扫雪,已经清扫出半条路来。

上午在家,家属院里的邻居们集体扫雪,宋曲两人也跟着曲大江去帮忙了, 曲燎原现在手正熟,跃跃欲试道:“我也去帮忙扫雪。”

他把自己书包脱下来给宋野,说:“你帮我拿回你们宿舍去,等扫完了我回去找你。”

宋野接了,说:“那我放好书包,也来帮忙。”

曲燎原道:“你就别来了,上午手上磨出来的泡不疼了?”

宋野没有扫过雪,也没怎么用过铁锹,使用方法不对,上午就被木柄在手掌上磨了好大一个水泡,曲燎原帮他挑破的,还涂了碘酒。

他只好说:“那你戴好手套,别像我一样,也别冻着手。”

曲燎原道:“知道啦!”拖了把铁锹,快乐地跑去扫雪了。

宋野背一个提一个,拿着俩书包回去宿舍。

现在正是学生返校的高峰期,从校门口进来的学生络绎不绝,多数人看到是校工和老师在干活,就都绕着旁边小路溜回宿舍,教学楼上也没人朝下围观,生怕被老师们逮到。

有的是懒惰,有的是躲老师。

这么半天,就只有一个学生主动跑来帮忙。

一位老师问:“你高几的?”

曲燎原道:“高一七班的。”

他边回答,边用铁锹帮忙铲雪,铲得有模有样。

这边热火朝天地扫着雪,校园里的学生也越来越多。

来上班的赵主任穿着件短羽绒服,他本来就大肚子,这下更是圆滚滚地过来,问:“怎么没叫学生来帮忙?”

老师们纷纷说:“这不是有一个?”

赵主任这才看见曲燎原,因为他校服外面还套了件黑色棉服,赵主任一时没发现这是学生,道:“是曲燎原吗?”

曲燎原向他问好:“赵主任好。”

赵主任点了点头,走了。

过一会儿,他声音出现在校园广播里,说:“各班班干部注意,现在组织已经返校的同学,到校园里参加扫雪。”

说了三遍,最后说:“通报表扬高一七班的曲燎原同学,在这条广播以前,他已经在帮校工们扫雪,这种热爱劳动甘于奉献的精神,不光是全体学生,也包括老师们,还包括我本人,都要向他学习……”